每次進攻新安唐軍之前,羅士信總是十分煩悶。
當初大哥秦瓊等人反出王世充陣營,僅羅士信未能跟隨。羅士信得到消息,本欲跟上,卻收到了秦瓊來信。只道局勢混亂,明主難求,要羅士信按兵不動,靜待時機。
可不是羅士信想不動就能不動的。
身為隋末一流名將,天生神力的羅士信,自然被王世充安排在最前線。
上陣,就是殺敵。
羅士信自幼從軍,雖說初始只為報父母之仇討賊,但也漸漸迷戀上這種感覺。那種彷彿自己無所不能,天地間唯我獨尊的感覺。
平常是不會有的。
只有當羅士信騎在馬上,殺掉第一個敵人開始。
天地間的一切,好像就都慢了下來。
羅士信可以清楚的看得見每一枝箭,每一把朝自己招呼過來的兵器。雖然自己的行動,也比平常慢了幾分,但要快過其他人、事、物,都不是難事。
直到他遇上了裴行儼。
那個年紀跟自己差不多的小子,也能在緩慢的世界中,正常的行動。
一開始,羅士信很討厭裴行儼。
那種感覺就像一個陌生的人,闖進了自己的馬車。總讓羅士信想起,父母被盜賊所殺的那一天。
羅士信想要打敗裴行儼,把這個人從自己專屬的空間中驅逐出去。
可總是辦不到。
論速度,羅士信比裴行儼快了半分。但裴行儼懂得一些技巧,就像是預先知道羅士信會攻向何方一樣。
羅士信對這種戰法並不陌生。事實上,他所景仰的大哥秦瓊,更是此道中的佼佼者。
秦瓊從來沒有進入羅士信的領域中,不,嚴格來說是羅士信無法確定。因為秦瓊只需要慢條斯理的動作,就能夠壓下羅士信。
羅士信無法確定,自己究竟知道大哥幾成的本領?不過,如果能領悟一些,或許就能壓過裴行儼那傢伙了。
沒想到,羅士信還沒學到秦瓊的功夫,就分離了。
更沒想到的是,裴行儼也死了。
居然不是死在戰場上,那個可恥的傢伙。
後來,羅士信總覺得心中空盪盪的,像是破了一個洞。
少了那個上陣時會衝在自己身旁的傢伙。
少了回城時跟自己爭論誰的戰功更高的傢伙。
應該是要安靜了才對。
或許,上陣殺敵能夠填補這樣的空虛。
羅士信這麼想。
但新安唐軍的守將任瑰,更是個十足的討厭鬼。
除了首次交鋒,羅士信大發神威,殺得唐軍連退十里。
之後就沒有了。
唐軍總是將部隊拆散遊鬥。
當羅士信要衝擊正面時,左翼便遭襲。羅士信轉而救援左翼時,敵軍便退,右翼又遭襲。次次下來,羅士信除了疲於奔命,是一無所獲。
羅士信也想過用一些虛實變換的陣形,但任瑰總不中計。
向後方要求支援,讓敵軍無隙可趁?王世充那邊又總是虛應故事。
羅士信不知道,王世充跟竇建德打得正是火熱。
妙的是,雙方都不打算拚個你死我活。
王世充跟竇建德都知道,若是出到盡了,西北群豪定會趁虛東侵。
但他們也不能不爭。
爭的,便是如當年李密那般,東部群雄大盟主的位子。
正因王世充與竇建德爭,李淵同劉武周鬥,反讓東西交界的戰事,顯得不那麼猛烈。
不過,羅士信再傻,也注意到洛陽來的糧草,似乎出了點問題。所以羅士信更是非戰不可。
但這一次,站在對面的將軍,吹散了羅士信心中的煩悶。
不是別人,正是秦瓊。
唐軍,已然集結。
李淵決定跟山東群雄展開決戰。
名不正則言不順,首要目標,便是奪回東都洛陽。
開戰之前,首重情報分析。
自李密敗亡後,山東賊帥各自征戰,其中無疑以洛陽大鄭王世充,與北方大夏竇建德為首。
這兩人,都是擅長收買人心的主。
所差者,竇建德重英雄,王世充愛百姓。
杜如晦道:「竇建德收納將領,一呼百諾,不勞自身管理各地。反觀王世充初期雖得民心,但將帥不能用命,事久,必亂。」
李世民在首座點頭。
半月前,他在劍閣收到李淵手書與詔命,再次調任為東線元帥。於晉汾之戰中立下汗馬功勞的弟兄,李淵也非常大氣的再次交由李世民指揮。
眾人分別不到一月,但此番重逢,心裡都是感慨萬千。
只是各人自有想法,便不一一分說。
李淵的戰略很簡單,兩個字,包圍。
發出的檄文,號稱二十萬大軍進討洛陽,但李世民與諸將會合後,清點下來,實是不滿五萬兵馬。
其他各地援軍,還在調度之中。
不過便是抵達,那些各霸一方的親戚長輩,真的能夠聽從李世民指揮嗎?
李世民可不認為這麼簡單。
若是這些人真有心,晉汾之戰也不用打得那樣辛苦。
於是李世民召集旗下諸將,先開軍議。了解情況,也先做準備……最好能在援軍抵達前,就先打出成績,到時也好說話。
房玄齡道:「洛陽以東,杞州鄭州皆為偽鄭所陷,王世充以兄子王行本領之。南至襄陽,亦為其兄子王弘烈鎮之。北接偽夏,西鄰我土。號稱兵馬甲士百萬,糧草半年無憂。」
「沒這回事。」說話的,卻是羅士信。
房玄齡不因其新降而瞧不起,反道:「羅將軍久在敵營,願聞其詳。」
羅士信聞言起身,卻是撓了撓頭道:「這,王世充那些兄弟跟他,怎麼說,長得完全不同?」
一旁,程咬金亦道:「沒錯,王世充長得像個老太婆一樣。」
此言一出,在座眾將群臣都是眉頭一皺。
要說貌若老婦,李淵才是大隋朝廷中最有名的那個。程咬金出身鄉野不知,房玄齡杜如晦等三輔官員,卻都是聽過的。
秦瓊連忙起身道:「王世充勾鼻深目,似是西域人士。其兄弟則是中原相貌,與常人無異。」
羅士信一拍手:「還是大哥說得清楚。」
李世民也聽懂了:「意思是王世充父祖,或為西域胡妾所出,與其京兆王氏並非一脈?」
杜如晦接口道:「偽鄭多封京兆王氏為王,但若王世充非嫡,諸王必有二心。」
李世民點點頭:「此事再由玄齡分派下去清查,或許是一個可利用的破口。」
這邊正分派著,羅士信又呼喊起來:「還有一件事,就是我們出兵之前,洛陽運來的糧草已經有好幾次數量不足,或品質低劣的情況。」
「什麼!?」
雖說眾人聞言都是瞪大了眼,但向來冷靜的房玄齡居然驚呼出聲,更是吸引了大家的目光。
情報有誤。
李世民腦海裡飛快地動了起來:王世充應該不會預料到羅士信投降。糧草不足一事的可信度很高。
如果主戰線的羅士信都得不到足夠的糧草支援,那麼周邊城鎮呢?
「兵貴神速。」杜如晦首先開口:「新安由本軍續攻,另分五軍取宜陽、洛寧、熊耳、澠池、虞城。」
房玄齡忙道:「使不得。兵馬雖足數,但各軍按路程備糧……我們,也支持不起。」
杜如晦道:「此六城任一地破,不消數日鄭軍必至。若能一次過取下,洛陽便是我等囊中之物了。」
房玄齡還是搖頭:「下一波兵糧五日後抵達,不如這幾日省吃儉用,五日後一鼓作氣便是。」
房杜二人僵持不下,只能看向主帥。
李世民道:「便依如晦之策,軍糧悉交五路軍帶去,本軍留三日份量即可。」
頓了頓,李世民看向羅士信:「有羅將軍在此,新安之戰要較其他地方更加穩妥,且要漁獵以補一時之缺,也不為難。」
李世民雖是說得輕描淡寫,但誰人不知這是一場豪賭?若在座盡是起義老將,即使李世民有心,也無人會願意冒此風險。
以四方來降為主的秦王府諸將,便沒有這層顧慮。他們沒有需要守住的成果,只知道不停進取。
這不只是李淵交付的任務,同時也是李世民踏往天下的第一步。
天下,不是屬於一個人,或是一個家族的。
往前邁進的每一次相遇,將串起屬於自己的命運。
不是李淵的,也不是裴矩的。
也不是「李世民」的。
李玄霸終於明白過來。
人,只能為自己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