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

2023/03/22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形象人人在意,我不在意。我在意的是展示與保存形象的方法。
               ──楊牧《疑神》
那麼,賴君或許琢磨楊先生斯言已久,並將之奉為圭臬。賴君何許人?賴君是我的朋友,姓賴,曾矢志當一名畫家,不成,乃退而求其次,屈身一家年營業額達數千萬的霓虹塔廣告設計公司當老闆。
記得某回參觀賴君名下一座霓虹塔組裝工廠,他以一種主人的神氣,巨細靡遺地對我剖析霓虹燈的奧妙。據其說,設計一座霓虹燈塔好比作一幅畫,或難度更高,要把客戶的精神形象融會其中而彰顯其外,且有形與色的諸多限制,既無畫紙留白渲染的韻味可用,亦無筆觸輕重快慢的變化可取,獨襯以夜色單調之黑,倘然設計不慎,整體表現即流於低俗,不僅讓觀者倒足胃口,該組廣告留在其心中的印象,不是加分,反是減分。
「展示與保存形象,乃本公司專精技藝,或曰藝術。千萬別小看這門藝術,其中學問,可大著!」
賴君說得口沫橫飛,甚至把視覺心理學的深奧理論抬了出來,我點頭嘖嘖,懾服其專業以及用心,對「霓虹」這門藝術。同時,我也有了新的體悟。我知覺到賴君身上一股迥異於商賈銅臭的氣質,我知道,那是藝術家的涵養。原來他將繪畫藝術的涵養施展到霓虹廣告的設計上,藉由這時髦摩登、突破傳統的材質,演示其美學的深度,完成其未完的宿願,真正成為一位操弄顏色與光線於指掌的「畫家」─而我,由這位畫家領著,竟也首次知覺到霓虹的奧妙。多麼驚奇的發現!原來這夜之精靈隱匿於繽紛面目之後的,是同樣精采的哲理,正不住地通過那五光十色千變萬化的形象向世人傳達,可惜世人的認知總囿於其五光十色千變萬化,對其底蘊,往往不願了解。記得賴君常在幾杯黃湯下肚之後向人喟嘆:「錢,俗物也,實非畢生之所求」,卻沒幾個人信他,我想,這亦是基於一種「不願了解」的心理。「不願了解」常常教人從表象去判斷一件事物,那種浮面的知覺,往往比毫無知覺更糟,更易誤事,或誤人。站在工廠的方形廣場中央,面對生產線上一具具未接通電源而毫不起眼的霓虹燈管,我遂有了意外的領會。
曠世畫作的一筆,乍看簡單不過,實則意義非凡,霓虹藝術也不例外。我問賴君霓虹燈的構造與發光原理,他告訴我,霓虹燈是一種冷陰極發光元件,由低壓水銀放電產生紫外光,再由紫外光激發各類不同的螢光粉,如鎢酸鹽、硼酸鹽、矽酸鹽、磷酸鹽等,從而獲得數十種色彩的霓虹燈光。還不只如此哩。霓虹燈管仍須充入適量的惰氣,光色於是加乘,例如充入氬氣則呈現藍、白等冷色系光,若充入氖氣則呈現紅、粉紅等暖色系光,不同的惰氣、螢光粉與加水銀與否,皆會左右霓虹燈的色彩變化。「譬如玻璃清管使用肉色螢光粉,加氖氣發出紅色光,而黃色玻璃管搭配白色螢光粉,充入氬氣和水銀,則可得檸檬色光…」聽賴君如數家珍將霓虹諸元排列組合的效果一一道來,我對他以及這門藝術,可說是更加讚佩了。沒想到,人類已把科學家偉大的發明─電燈,作了如此精采感人的加值與提昇,起初破除、驅趕黑暗的東西,如今重塑、美化黑暗;曾經是結構簡單的照明工具,現下卻是元素精密的裝飾藝品。就在這破立簡繁的遞嬗之間,人類不再畏懼黑暗反而玩賞黑暗,黑暗不再禁絕人跡反而吸引人跡。照明功能的小移步,竟讓人類的感性生活往前跨了一大步,我想,對於電燈的發明者愛迪生來說,應該是始料未及的一樁美事吧。紙筆之誕生乃至目今繪畫與書法自成一門藝術的演化,亦是類同的一種文明躍升歷程。
不過,在接上電源之前,霓虹燈像含苞待放的花朵,斂翼沉睡的精靈,令人難察其美,難參其妙。更別說它誕生時的最初樣貌,單調的玻璃管與醜陋的電子零件,絲毫無法讓人聯想到夜空中那抹嫵媚的身影。我凝視躺臥在鐵架上的半成品,那些還未參雜其他物質的空燈管,感覺它們像甫出生的嬰孩,不知其在各自的將來會綻放何種顏色與亮度的光芒。這讓我思及人的心性。據說秘宗的天眼神通可以窺看人頭頂發散的某種神秘靈光,從而得知此人的善惡忠奸。例如為人光明磊落者,則發清朗的白光或青光;為人自私善妒,則發刺目的黃光或土色光;若是頭頂發散的光芒是昏濁的黑光,則此人非大奸大惡的匪類便是心懷城府的小人,避之唯恐不及。至於初生嬰兒的頭頂咸發白光,乃因心性純真彷彿白紙,之後隨著後天環境的影響與個人品行修為的勤惰,人格逐漸產生變化,一具軀殼涵養出不同心性,天靈發散的光芒便也五顏六色,善惡忠奸大不同了。這不挺像霓虹的嗎?猶如惰氣、螢光粉、水銀之於人造霓虹燈,雲霧、水氣、日光之於天然游虹,七情六慾一如這些影響虹光成色與亮度的因子,操縱著芸芸眾生以其頂上之光將個紅塵映照得迷離曖昧,出路難尋。佛家所謂的「苦劫幻境」,原來是一座光構的牢獄!唉,但願人人皆得一雙天眼!
許是窺看無形靈光的天眼被封印住了,餘下的肉眼才讓大千世界裡的凡夫俗女特別耽溺有形美色,也多虧這雙貪美戀色的肉眼,賴君的生意才得以賡續。
走進極具現代感的辦公室,壁上懸掛巨幅世界地圖,上頭花花綠綠圈劃出橫跨歐亞美的數個區域,那即是賴君霓虹王國的版圖,他的生意做得可真大。因此,假若我們把眼光往地圖下方挪移,便可以看見一整排攝自世界各地的夜景照片,遠看似墨底釉彩的抽象畫,近看像裱了框的凌虛夢境,當然,主角皆是賴氏霓虹燈。一張張如夢似畫的照片,除了給客戶欣賞充當展示品,也經常讓賴君激發出新的構想,「它們是我創造新形象的靈感來源」,他得意地說。我滿懷敬意觀賞那些漂亮的霓虹寫真,發現自己很輕易便能辨識那一座座光影繚繞的城市,猜出它們隸屬於哪一個國度,根據照片主人的解釋,那是因為霓虹老早跟隨現代文明的腳步滲入世界各國的都會,並且成為都會氣質某部份的緣故。所以,當夜幕低垂,華燈亮起,每座城市便擁有其特色獨具的夜景,到底還是霓虹綿密而不唐突地浸潤了城市僵直肌理的效果。
於是,慵懶浪漫的巴黎,妖艷華麗的拉斯維加斯,時髦摩登的東京,熱鬧喧囂的台北,我們在夜裡遇著她們。
「提起霓虹夜景,不能忘了這座城市!」賴君指著其中一張光影幾佔整個鏡頭的照片,我瞧了瞧,是香港。
香港擁有霓虹之都的美譽。香港太平山頂的夜景名聞遐邇,乃世界四大夜景之一,站在山頂往北一路遠眺,九龍尖沙咀以迄維多利亞港,金碧輝煌、光彩奪目的千百色燈火連綴於朱樓廣廈之間,令觀者恍惚如墜仙境。此外,香港的霓虹店招亦是出了名的,據說只要不影響交通、消防與都劃格局,做大做小無人干涉,無怪乎香港屢屢成為吾人印象中繁榮大城的表徵,那一大片撲天蓋地的霓虹燈海,著實是嘆為觀止啊。
「所以,香港品牌形象─『飛龍』,採用的正是巨型的霓虹標誌,長廿六米,高十五米,由四百五十多盞霓虹光管組成,豎立在金鐘道政府合署的頂樓,十分顯眼。」賴君說。
他接著又說,其實大陸的霓虹市場已由香港向北向西往內地快速擴展,甭說上海早成了另一座東方不夜城,甚至連西藏自治區的古城拉薩,夜間亦是流光溢彩,各式各樣的霓虹廣告讓人眼花撩亂,昔日樸拙莊嚴的宗教重鎮,似乎已不可尋了。
「兄臺的個人畫展竟然開到西藏去了,佩服佩服!」我開玩笑道。
「可是,總有些地方該保留原來的面目,比較好。」
乍聞一位霓虹商人這麼說,我的內心感到震撼。沒有一個營利的商人會嫌錢賺得太多,正如沒有一個畫家會嫌賞畫者太多一樣,賴君兼具兩種身份而有如此心情,的確值得探究。
「用餐時間到了,走,我請客。」忽然,賴君指著牆上掛鐘,我一看,已經晚間八點了。沒想到會在工廠裡待這麼久,外頭那些霓虹應已悉數甦醒,我隨賴君步出室外,果然衝眼一座高樓矗立,渾身裹著變幻莫測的霓虹光暈,像勾人心魂的性感妖婦,不斷地向過往遊人放送秋波。
不料,一頓愉悅的晚餐,卻讓我吃得滿腹狐疑。席間見賴君眉頭緊促,彷彿心懸某事,我想開口問,找不到時機和理由。飯後,兩人沿著人潮川流的台北街道散步,放眼望去照例是耀眼的五彩霓虹。走在前頭的賴君將西裝外套甩在肩上像個浪人,還點起一根菸安靜地抽著,我看著他光霧錯落的背影,像看著一位隱士騰雲駕霧雲遊滾滾紅塵。隱士的足跡延伸,最後伸入繁華中的繁華:西門町。
「你想,霓虹這東西是不是背負過多的形象,才會讓人難以輕信?」賴君停在某手機霓虹廣告前,忽然問我。
我不解其意。
「再美的霓虹廣告,目的還是行銷商品,一般人的想法總不脫於此。就連我的產品型錄上也清楚印著:『在繁華的城市中,霓虹燈塔早已成為城市的進步指標,而世界知名企業,也將霓虹燈塔的設立視為塑建企業形象的第一要務』,所以,許多場合,我的霓虹燈被視為資本主義擴展地盤的工具,更多時候,則被當成破壞自然的幫兇!」他抬頭仰望夜空,感慨地說:「瞧,因為都市的光害,我們看不見天上的星星!」
我終於了解,讓賴君食難下嚥的,竟是他引以自傲的霓虹。可是,我該怎麼回他呢?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或者王爾德曾說過的,藝術本來就是一種謊言?恐怕這些都不是他要的答案吧。況且,讓賴君飽嚐矛盾與折磨的還不只是對大自然與純真年代的愧疚,不只這些。
「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沒有霓紅燈…」
賴君最怕聽到的一首歌,「鹿港小鎮」,其中某段歌詞每每讓他焦慮,讓他困惑。歌曲演唱者的激憤吶喊是鄉愁的抒發,「沒有霓虹燈」的控訴則是對異鄉的拒絕認同,也等於是對家鄉的加強認同。這對賴君來說,何其不公。賴君是台北人,他誕生在一個被霓虹包覆住的故鄉,霓虹是他的鄉愁。所以,他感到困惑,霓虹燈怎麼成了遊子唾棄異地的理由;他感到焦慮,他不忍自己的鄉愁覆蓋了別人的鄉愁。一個過份體貼人的霓虹製造者,一個心太軟的商人,也因此注定要經歷矛盾,接受折磨。
「朋友,何必想這麼多?」我執意勸他:「你不是說,霓虹是門藝術嗎?在藝術中只有美醜而無所謂對錯,相信還是有人因為美麗的霓虹而感受幸福,不是嗎?」前方一對浴著矇朧流光甜蜜相擁的情侶正好為我作證,我笑看賴君,賴君亦笑了。知名文化學者余秋雨先生在其黃州赤壁遊記有言:「客觀景物只提供一種審美可能,而不同的遊人才使這種可能獲得不同程度的實現」,此亦是「萬物靜觀皆自得」的另一種詮釋,我提出來與賴君分享,希望他不要鑽牛角尖,他勉強同意。
夜深了,西門町真是愈夜愈美麗,索性在紅樓戲院前的廣場坐下,仔細端詳起這塊青少年流連忘返的尋夢園。西門町的霓虹交織著少男少女的迷夢。據說林青霞當年就是在西門町被星探發掘,從此星運高照,大紅大紫。因此不少懷抱明星夢的年輕人也試著在這夢幻的霓虹屏幕中尋找自己的舞台與角色,好像夢中尋夢,容易些。事實果真如此?
「色不迷人人自迷,美夢雖美,但也容易教人迷失。」賴君好不容易鎮住的愁緒翕忽又起,接著,他竟告訴我一個有關霓虹的真實故事。
真實而悲慘的故事,發生在一位柬埔寨女大學生的身上。那是賴君前往柬國洽商,於一酒肆邂逅的陪酒女郎,是她在虛幻的霓虹燈光下對賴君訴說自己虛幻的迷夢:她以為依靠美色討生活容易得多,大學文憑不算什麼。結果,等待著她的結果是死亡──在一場軍事政變中,女郎與陪宿的政府官員一起被叛軍屠殺,香消玉殞。
「所以,觀賞我的霓虹可以,千萬保持距離。」賴君深意地說。
唉,只一雙識人的天眼,怎夠!我喟然仰天,瞥見遠方復添了一束金色霓虹,心裡突湧現對老友的無上羨慕,羨慕他,識得霓虹。
「形象人人識得,展示與保存形象的方法只有我識得。」
楊牧先生的豪快語,賴君套用在自己身上,庶幾無愧。
〈本文原載於《明道文藝》,20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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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南宗
陳南宗
台灣苗栗福佬人,熱愛文學創作,小說與散文作品散見報章雜誌,曾獲時報文學獎、桃園文藝創作獎、玉山文學獎等,著有短篇小說集《草莓牛奶的望鄉》、《鴉片少年》。在網路圈打滾超過20年,當過程式設計師、網站主編、專案經理、產品經理、數據分析師、網路廣告投手、行銷顧問......最樂為一個煮字療飢的創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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