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人遺願 1 誘導，重回死神名單的倖存者

　　救護車聲音咿喔咿喔地響著，紅色的警示燈閃爍著夜晚的高速道路。後方車道回堵的喇叭聲不耐地此起彼落。

　　警察和醫護人員在一排因碰撞而擠壓的車陣中搜尋傷者、運送他們。臉上留著血痕的李曉恩在翻覆的車中被搶救出來，失去意識的她被送上擔架床。她微弱地呼吸著，心臟依舊跳動…

　　醫護人員穿梭在病房門口，些許的吵雜聲讓她從昏睡中緩緩恢復意識。她微睜開眼，門縫外的燈光亮著。隔壁床的小女孩帶著呼吸器熟睡著，她向四周轉動自己的眼球。

　　「罹難者名單出來了嗎？」外頭快速閃過一個白色的身影。

　　「是的，是送醫前就沒有生命跡象的李先生與他的妻子許女士，其餘倖存，暫無大礙…」聲音漸遠。

　　「怎麼可能…那種狀況竟然死裡逃生…要是正常狀況，她早就一起去了…」

　　她被冰凍在病床上，難以置信。她雙手摀住嘴，眼淚流下滴在白色的枕頭上，無法停止地嗚咽。

***

　　李曉恩抱胸佇立在他們樹葬的碑前，低頭望著碑文上他們的名字。微風吹動她的髮絲，和黑色裙擺。她想著，在這裡被山景、樹群、鮮花野草圍繞，也是挺愜意。

　　喪儀終於結束，親友互相道別，坐著車子下山了。

　　「曉恩啊，回家了。」阿姨走近，她點點頭，隨著他們離去。

　　阿姨和姨丈擔心才上高二的她無依無靠，就決定把她接來一起住。她其實覺得自己還是可以照顧自己的，父母有留下來一些不多的儲蓄還有一間公寓。她曾想過把公寓賣了，但始終下不了手，那個滿滿都是回憶的房子…賣了就真的沒有歸宿了。阿姨家沒有不好，他們細心地照顧她，表妹也是可愛，只是寄人籬下之感一直都讓她心裡矛盾與尷尬。

　　她偶爾回去打掃那房子，坐在裏頭聽聽音樂，讓心中酸楚。她還擁有這裡的溫度，她不行把它賣了…還是把它租給人呢…她默默地想著，還是得找個工讀機會賺點生活費，至少貼補阿姨家的開銷，至少在上大學前。

　　這當然是個秘密，說了阿姨肯定不準的，一定會開始叨唸這麼年輕在外面工作危險、說家裡還過得去之類的…她低下頭，嘆氣。

***

　　幾個灰白色的人影面無表情，依序地向前走動。

　　「是不是漏了甚麼人？」他點著遠方渺小的人頭，「這數字不對喔。」

　　「漏了一個女生。我請金家處理吧。」

***

　　「李曉恩…」老師在前面叫著，她臉色慘澹地往講台走去領考卷。大家都沮喪地看著自己考卷上的成績，氣氛低迷。

　　畢竟是數學嘛，大家考差是情有可原的，這次期中考及格的也不超過十個，她這樣安慰自己。她拿過考卷，凝視著考卷上的分數「48+1」，茫然又困惑地看向老師。老師面有難色地看她，小聲說：「老師知道妳前陣子有些狀況，不希望這分數觸妳霉頭，給妳49分。」

　　她愣愣地看向老師，「謝謝老師。」老師擺擺手，她呆呆地走回位置。

　　「張國政，40分！」老師又繼續高呼同學成績，「差點就不能補考啦。」

　　喪志地對摺著考卷，她的確沒有念書的天分，早點去打工也算是累積工作經驗吧。放學時她和朋友走著，問起打工的經驗，她們都搖搖頭。

　　她心不在焉地聽著她們開始談起學校籃球隊的帥哥。看樣子該是情竇初開的高中生活，提早結束了。她在心裡默默點頭，還是實際點討生活吧。

　　吃完晚飯後她開始搜尋著人力銀行的網站，認真地寫著自傳，看著一筆筆的工作內容。雖然很懵懂、沒有經驗、只能用想像，但她還是在裡面看到一絲樂趣。她靜待電子郵件中的佳音，或希望有人可以打電話來給她一個面試機會。

***

　　放學鐘聲響起，學生一群一群地從校門口走出四散。李曉恩昨天接到一封邀請面試的信，準備放學直接去。

　　放學時間的都南公車總站總是大排長龍，還好這次要面試的地點靠近郊區，所以這排沒甚麼人排隊。她瞄著一個前方等車的男生，穿著第一志願首府中學的制服，他的背影高挑，掛著紫色耳機。她不禁直盯著他，到上了公車刷悠遊卡。他的側面是帶著詩人似的抑鬱臉孔，他輕薄的瀏海下微遮住他深黑的眼眸，卻彷彿可以勾人。她挑個在他身後的位置，默默地觀察他，能遇到帥哥也算是生活中的小確幸吧。公車啟動引擎，他望向窗外。

　　接近一小時的車程，偷瞧著帥哥差點忘了下車。她帶著些許惋惜按下響鈴，下公車了。四周望去皆是山，遠離塵囂。她吸著新鮮的空氣，但似乎沒時間享受這種遺世而獨立之感。她蹙眉搜尋著Google Map，只可惜訊號有點不太好。

　　身旁走過一個身影，她抬頭望去，那不是在公車上的那個男生嗎…他往這裡唯一的小路走去，她想可能也只有這條路了，小心翼翼地走在後頭。

　　那個男生駐足轉頭。

　　還在留意這附近的她一回神，驚嚇的兩眼對到他冷冷的眼神。

　　「妳要去哪裡？」他拿下一邊的耳機，插著西裝褲口袋，語氣不耐。

　　她上前向他秀出手機上電子郵件應用程式裡的地址。

　　「面試？」看到信件裡面試字眼的他皺眉。他不知道家裡有缺人手，「跟我走。」他繼續向前走，掛回耳機。她愣愣地想，這個人不會也是要…

　　「難不成你也是要去面試的？」

　　「我家住這裡。」

　　「你家？」她驚異。「不然呢？妳看這深山方圓百哩，還有住其他人嗎？」

　　「哦…」她靜靜地跟在他身後，參差的樹縫中露出前方不遠處的豪宅。她睜著大眼，當她走近不禁訝異它的宏偉和雅致，華麗的鐵門矗立眼前，遮不住的翡翠般的噴水池、綠意盎然的庭院、高聳氣派的大宅......

　　「喂！從這邊進。」他熟門熟路地從鐵門旁的小門進去。

　　「喔。」她趕緊進去，向一旁警衛室困惑的警衛點點頭。她走在有花草點綴的人行道上，突然覺得走路也可以是件很幸福的事。

　　她走進挑高的大廳，氣派又典雅，懸吊的大燈晶瑩奪目。

　　「少爺，這位是你的朋友？」看似是管家的男士彎腰。

　　「不是，來面試的。」

　　「好的，請少爺先去休息吧。」

　　他撇了她一眼就上樓了，她看向對她親切微笑的管家。管家領她到後方的大餐廳，有一位頭髮略帶幾根白髮的婦女坐在那裡看著幾張紙，紙上列著食品的清單。她意識到他們走近，抬起來，「是要來面試的嗎？」她眼角的皺紋顯出。

　　「是的。」管家轉身離去。

　　「坐吧。」她微笑，整理手邊東西，曉恩點頭坐下。

　　「妳叫曉恩吧。」她瞄著李曉恩身上的制服，「妳還是學生，怎麼想出來工作，家裡缺錢嗎？」

　　李曉恩緊張，「家裡還過得去，只是想說早點出來工作累積經驗，可以賺點錢也好。」「Ok.」她起身，「我先帶妳認識環境吧。如果妳覺得工作內容沒問題，明天就來上班吧。這裡交通的確有點不方便，可是時薪比較高，而且有補貼交通費。」

　　她訝異這樣算是迅速地被錄取了嗎…但又擔心很缺人是工作很操勞的意思嗎…她有些悔意，但她還是跟著在走廊中穿梭，她只覺得這裡溫度有點低，而且一路上沒遇到甚麼人，直到走到吵雜的廚房。她看著穿著白袍的廚師甩著鍋子、忙進忙出的侍女們推著餐車。

　　「徐媽好。」一個侍女很快地打聲招呼就繞了出去。

　　「家裡人比較多一點，老爺也要求大家一定要一起吃飯，所以用餐時候比較忙。我們都有提供晚飯的服務，所以以後有機會可以常和我們一起吃。」

　　二樓飯廳大門半開，金女士隨著管家走出，俯瞰在一樓走動的徐媽和曉恩。金女士沉著但帶有寒氣地直視那個女高中生。

　　「那就是今天來面試的學生。」

　　「知道了。你去忙吧。」金女士微笑，管家離去。

***

　　「什麼手段都可以，把她弄死，再通知孫先生。」金老爺低頭看著企畫書。

　　「這有點麻煩，有人死在家裡，太不乾淨了。」金女士站著。

　　「沒人說她要死在家裡。」

　　「我覺得他們自己人數弄錯，沒道理我們接這個單。」

　　「這只是為了打好關係。」金老爺起身，「他們對我們本來就不大來往，難得有機會可以幫忙。總之我已經答應了，妳去辦好這件事。」

　　「知道了。」她退出辦公室。

***

　　她搭著夜晚的公車返回市區，到家時，已經要八點了。

　　「今天怎麼那麼晚？」阿姨走到玄關。

　　她擠出微笑，「我去面試工讀的機會。」

　　「啊？不是說家裡不缺錢嗎，怎麼還是跑去面試了呢？」阿姨焦急，「曉恩，妳就好好唸書就好了，妳這樣我怎麼對得起妳媽媽啊？」

　　「阿姨，我已經被錄取了，妳讓我去吧！求求妳了！」她雙手合十。

　　「這......可是工讀很辛苦的，課業會沒辦法兼顧的，妳不要煩惱這些事。」阿姨皺著眉頭。她承認自己功課挺爛的，特別是數學。

　　「我想幫家裡。」她咬著下嘴唇，「那個工作內容輕鬆，工讀生薪資又好，而且如果表現好的話，還有機會進入他們家經營的飯店工作喔！」她劈哩啪啦地說。

　　阿姨擔心，「可是......」曉恩勾起阿姨的手，走向客廳，「我不會讀書，累積工作經驗也好啊！當初沒有讀高職，一技之長也沒學到，當然要先在職場上卡位啊，拜託讓我去吧！」「真拿妳沒辦法，在外工作一定要萬事小心。」

***

　　她在公車總站附近隨便買了晚餐，打算等下在公車上吃。她拎著簡單的食物走到車站裡排隊的隊伍中，那個帶著紫色耳機的帥哥又站在她前方的幾個位置。沒想到他是住在那大宅裡的公子哥，但人再帥終究也是和她天差地遠的距離。她苦笑，惋惜自己終究只有看帥哥的命。

　　她開始胡亂地想，人怎麼可以這麼膚淺呢？再說帥和美又怎樣，再說命運又怎樣，她還是得努力生活。

　　到站後她走在他後頭，他似乎早也認出她了，只是沒打招呼。

　　走到宅裡、穿上工作服後，她快步走進那個明亮的大廚房，開始上工了。

　　另個侍女協助她推開高大的飯廳大門，她推著餐車走進。她莫名地緊張起來，尤其是她意識到這裡的氣氛實在有點寂靜。挑高的空間、明亮的燈光、長桌上擺著滿桌豐富的菜餚，每個人的座位隔著半公尺以上的距離，且沒有任何交談地低頭吃飯。曉恩很快地瞄到對面坐著的那個首府中學的男生，他沒甚麼表情地切著盤中的牛肉。

　　另一個侍女在她還沒回神之際已經上了一些菜餚，她動作小心翼翼地沒有發出任何玻璃盤和桌面碰撞的聲音。她可以理解…此刻只要一點聲音就會顯得無比的巨大，但這家人怎麼能這樣吃飯呢…她不敢置信地開始端起盤子，小聲地問那個侍女：「這是要給哪位的？」那侍女往長桌另一邊指去，是坐在首府中學男生右邊的一位女子，深邃的五官且明眸皓齒，黝黑的瀏海更顯肌膚白皙，完全沒有上妝的造作感。瞬時，曉恩瞥見那女子嘴角露出淺淺的笑意。

　　李曉恩趕緊上前輕放上盤子。

　　她繞著長桌的尾端走回餐車位置時，她瞄到背著餐車而坐的是兩個很面熟的臉孔，坐在長桌尾端是一位極漂亮的女生，長髮飄逸、齊眉又輕薄的瀏海下是略顯病態白但略帶紅潤的肌膚，微微飄散的長髮平直卻不剛硬地落在肩上，如被風輕拂的窗旁帷幕般，她眼神冰冷地舀著盤中的焗飯。這女酒紅色的針織外套下疑似是他們都南中學的學校制服，所以是在學校看過吧，是學校的校花嗎…

　　她左側坐的是穿著都南中學體育服的褐髮男生，這男的真的眼熟，看他高高的鼻子和那側臉，但一時想不起來是誰。那侍女推她手臂一下，示意她可以離開飯廳了。李曉恩趕緊移開眼神，這家人是怎麼回事，基因也太強大了吧。

　　正要推餐車之際，一個金屬器跌在光華大理石地面，響聲劃破沉靜。她往聲音那頭看，長桌前坐著一位應該是老爺的老先生直視她。金老爺的眼神和神情嚴厲，即便沒有任何言語也是夠嚇人的。李曉恩被那威嚴的樣子嚇住，但趕緊上前撿起地面上的湯匙，另一侍女也趕緊拿著抹布上前。

　　「妳…」曉恩聽到那老爺說著，她惶恐地抬起頭來看著金老爺。她不知道怎麼了，但那老爺一直用看似驚訝又憤怒的眼神瞠視她。

　　「弄好就快出去吧。」首府中學男生右邊的金女士起身，聲音微甜，「謝謝。」

　　她驚恐，「是。」另一個仕女拉起蹲低的她回到餐車前，曉恩努力鎮定。霎時，她瞥見穿著酒紅色針織外套的女生盯著她，也是不明所以又嚴肅的眼神。曉恩低頭，趕緊推著餐車出去。李曉恩仍感受到後腦勺被人注視的眼光，她迅速望回一瞧，那女生仍蹙眉看向她。

　　走出門後的她仍舊驚魂未定，「剛那是怎麼回事，那老爺看起來好兇？」

　　「那老爺，本來就情緒起伏不定，習慣就好。」那侍女推著餐車進電梯。

　　曉恩仍困惑，「他們都那樣吃飯的嗎？」

　　「嗯。」那侍女苦笑，「那樣已經算好了，之前還曾在飯桌上吵架。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吧。」

　　她點點頭，「不過…他們家裡人都長得好漂亮啊。」

　　那侍女推餐車出電梯，「嗯，只是脾氣都怪怪的。」

***

　　「必須馬上把她解決掉。」金老爺背對著金女士。她可以理解他有多慌張，匆匆結束用餐就把她叫到辦公室。

　　「當然，等等就處理。」她帶上門走出。當然，事情不會這麼簡單。

　　因為，金孝希已經知道了。這件事只會越來越難辦。

　　她就是這個家裡的亂源。

***

　　樓上終於用餐結束了，曉恩和大家準備上去收拾。徐媽叫住她，「曉恩妳留在樓下吧。」她茫然地駐足。

　　「剛樓上有發生什麼事嗎？」徐媽問。「就老爺湯匙不小心掉到地上，他好像很生氣的樣子。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不高興，怎麼了？」她忐忑。

　　徐媽面露難色，「妳今天早點回去休息吧。」

　　「怎麼了？是我哪裡冒犯到老爺了？」她皺眉。

　　「沒事…是金女士擔心妳嚇到了，讓妳先回去休息，別擔心！」

　　她猶豫，「好。」曉恩難堪地快步走出廚房，到工作人員休息室拿起沉重的書包離開。

　　夜晚的山區顯得詭譎，路燈後又綠又密的樹愈發陰森。她緊抓著背帶，頂著晚風的涼意向公車站走。這條路走得比平常漫長，時間好像凍結了。

　　她看向手錶。怎麼有種走不出去的感覺？平常只要十分鐘的路程，她感覺已經走了二十分鐘，可是時針秒針確實實實在在地向前跳動著。

　　幾次身後有樹葉被踩動的聲音，但她猛然回頭卻空無一人。她不敢再回頭了，但她總覺得有人在她身後，她感受到那股壓力迫近。

　　她又再次看向手錶，手錶停了。她瞪大雙眼，秒針、時針都不動了。

　　風聲颯颯。她加快腳步往前，旁邊的樹影和路燈影子如鬼打牆般停滯不前。她嚇得跑了起來，只要過了那個轉角，過了那個路口就是公車站了。終於，她看到轉角了，她拚盡全力往前衝去，公車的燈猛然照進她視線。

　　「叭！」公車司機驚嚇地按著喇叭，對著突然衝出路口的她大罵，「幹！」油門急煞，但李曉恩意識到自己煞不住了。下瞬間，一股力量將她往後拉，她踉蹌往後，公車的車身僅在她眼前不到三十公分處停住。她往後一看，那是剛在金家飯廳穿著酒紅色外套的女生，她睥睨著和她身高差一截的李曉恩。

　　「謝謝，謝謝妳。」李曉恩驚魂未定。如果不是她拉住她，她一定會撲向公車。「妳要不要上車？」司機滿肚子火地打開車門，「剛很危險，知不知道？幹嘛這樣衝出來？」

　　「抱歉大哥，我以為我來不及了，我要上車！」李曉恩匆匆踩上公車，那個女生跟在她身後上了公車，車門關上。

　　李曉恩慌張地在後方座位坐下，那個女生走向她後，冷冷地瞄著繡在她制服上的班級學號姓名，「李曉恩。」

　　李曉恩茫然地看在站在她前面的她，「妳好。我看妳，也是我們學校的。」

　　她在平行的另一側座位坐下，沒有回應。

　　李曉恩瞄了一眼手錶，時間又正常地走動了。她不明所以，又轉頭問她，「剛是妳走在我後面嗎？那個腳步聲…」

　　「不然是鬼嗎？」她無奈。

　　李曉恩鬆一口氣笑，「我剛，真的一度覺得見鬼了。還好是人。」

　　「有鬼的地方，就不要太常來了。」她看向車窗外。

　　李曉恩怕，「你們這邊不會真的有鬼吧？可是，我在你們這邊打工。」

　　「有鬼，很多鬼。離這邊越遠越好。把工作辭了吧。」

　　她臉色難看，「妳看得到鬼？」

　　「看不到。」她終於轉頭直視李曉恩，嘴角揚起，「我叫金孝希，我就是這裡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