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俞是我大學時的同期。
瘦瘦高高的,像是水壺裡種的豆芽般。
掛著淺淺的黑眼圈,就像一般的大學生那樣。
與我同社團的他,很常出現在社團聚餐或演出之類的場合,即使升上了高年級也有著不低的出席率。
他為人開朗,即使歡鬧也有一定程度的收斂,和他相處十分舒適。
直至不久之前,我從未見他在白天時出現。無論是課堂還是社辦,5點之前從來都看不到他的蹤影。
但臨近期中的那周的某天早上,我很驚訝的發現他拖沓著腳步出現在校園裡。
「考試總不能不出現吧。」他苦笑著,黑眼圈深深刻在他的下眼皮—也許是因為影子的關係,他看起來格外憔悴。
午餐我們前往學餐用餐,但他看起來十分的不自在。
為了緩解他的焦慮,我試著跟他搭話;他才嘆了口氣抱怨起來。
「這學期的課都是之前沒過的,格外的硬,必須白天出席的狀況變多了。」
盡量選擇不點名或佔比很少的課的他,仍然逃不過必修。
「前陣子疫情的遠距課程真的幫了我很大的忙。」
小時候的他在課業上受到了巨大的壓力,被強迫捨棄了自己喜歡的一切。
每天的生活睜眼就是唸書,閉眼就是睡覺時間,如此循環的數年。
但壓力積累無處宣洩的他當然想盡辦法要奪回自己能掌握的一點點時間做喜歡的事;於是他開始壓縮睡眠時間空出一兩個小時,有時偷看看電視、玩玩電腦,太累時也可能什麼都不做、只是「醒著」,享受得來不易的自由。
當然這種狀況被家長發現了很多次,也因此吵過不少的架、受到懲罰。
但那份夜深人靜的快樂,讓他始終沒有放棄熬夜。
他笑著說自己甚至有天凌晨三點騎著腳踏車到市區。本應人來人往的街道空空如也,安靜得彷彿是另一個世界般—他被如此景色深深吸引。
他自此開始了夜貓的生活,在不影響課業表現的情況下最大限度地享受黑夜。
久而久之,他習慣了如此的模式,直到大學才發生了噩夢般的巨變。
考上外地學校的他當時十分興奮,以為終於能完全掌握自己的時間—
然而,他忽略了很重要的事。
之前的愉快經驗,是同時有「家長逼迫的壓力」和「自己對黑夜的嚮往」互相制衡才能達到。
如今,其中一邊的拉力消失了,小俞的生活就像被拉壞的橡皮筋般垮了。
平時被強迫做的事,他現在都做不到了。
規律的生活。三餐。上課。學習。充實自己的一切。
他都做不到了。
他無法逼迫自己。當那些「莫可奈何」變成了可以拒絕的選項,一直以來擔任「逃避」角色的自己就會毫無疑問的選擇否。
他知道這樣不對。
他知道這樣不行。
他知道如此糜爛的生活和浪費的時間將會大幅的影響自己之後的發展。
但他沒有辦法。他沒辦法迫使自己想起那些痛苦。
於是,另一個痛苦出現了。那是對於自己的無能的自責、焦慮和無止境的後悔。
他知道他對不起幫他繳了學費的爸媽。
他知道他對不起過去努力的自己。
但就如同魚網撈沙,他對無力改變現狀的自己感到憤怒。
壓著他的那過去和現在的那一切,不分晝夜地斥責著他。
過去埋頭苦讀的時刻,若現在的自己正無意義地浪費,那份強烈的愧疚感便讓他焦慮到手腳發麻。
但他仍然做不出改變。被拉壞的橡皮筋不會自己復原。
在所有他認為對不起的一切、所有負面情緒的交織下,
他開始恐懼白天。
人們努力生活、綻放高光的時刻。人們為了生計打拼、四處奔走的時刻。
那顆灼熱的恆星就像照著罪犯的檯燈,讓失敗的他無所遁形。
「怎麼說呢,就是...太耀眼了。」他苦笑著說。「就算是乞丐,也是在為了下一頓溫飽努力行乞呀。」
中午時則最為嚴重。只要他醒著,強烈的心悸便會讓他幾乎無法動彈,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焦慮太強還是血糖太低,得靠吃藥才能緩和下來。
這個狀況會一直持續到太陽下山。
夜晚是休息的時間。這份共同認知讓小俞終於能給自己一點喘息的餘裕。
「被夜晚拯救了兩次...」
「別這樣,聽起來好中二哦。」
終於能夠好好活動的他,生活自此才開始。
做著普通學生晚上會做的事。聚餐、團練、在家休息、最低限度的念點書。
—直到破曉。
後來他學聰明了,天亮就睡,天黑再起來,把生理時鐘調反—這樣的他感覺起來自己比較「正常」。
但當然不是天天都能這麼做。會點名的課跟考試他都還是得扛著那份焦慮努力出門,當然也常常失敗。
「你讓我想到那首詩...中間兩句好像是『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欸,你這麼說還真有點像。」他疲倦的笑道,將藥錠丟進嘴裡。「搞不好哪天...一個能打歪地球自轉軌道的劇變,能讓我們同時見到兩者呢。」
「要是真的發生,我們大概是活不下來了吧。」
「哈哈,說得也是。」
小俞搖搖晃晃地消失在捷運站入口的電扶梯。
不久之後,就傳出他在租屋處附近的公園自殺的消息。
死亡時間是凌晨3點半左右;他在沒人瞧見的情況下離開了。
告別式當天,天空萬里無雲。
寥寥幾人的靈堂裡顯得特別悠閒。
本來想去後面跟你聊聊,但想著還是算了,你人一定不在那裡。
畢竟,太陽還沒下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