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的時候時節落於晚秋初冬,正值好眠,特別是放假的日子,誰不想與被窩多溫存一時半刻。但我們三人異常早起,穿梭瑟瑟金風,一路往山上去。
身處亞熱帶,雖無緣看見紅葉,不過這清爽的天氣正符合楊萬里的詩:「秋氣堪悲未必然,輕寒正是可人天。」臺灣的秋,或說是南臺灣的秋,並沒有顯現秋氣哀然,頂多路面多了些落葉,放眼望去仍是滿山青綠。
這樣的可人天對怕熱的我而言相當適合出遊,只要披件外套走去哪都無妨,涼風拂面猶如春暖透心。
事情從阿豪找到的情報開始,說是在一處叫橄欖山的地方有好玩的東西,很值得一看。我們身上的探索血液如劉易斯與克拉克沸騰,查了一下方知橄欖山位於新化,離我們不遠。
出了台南火車站,沿台20線走便能抵達新化,豔陽雖高,照下來不慍不火,這便是深秋的魅力。從省道轉鄉道,驀然褪去城市衣裳,是入射角的關係吧,那抹光讓緊鄰的青山綻發颯爽。打開防風面罩,乾冷空氣沁人鼻息,簡直難以想像幾個月前的燠熱。
阿豪也說不清那裡有什麼,只知道隱在山中的目的地與軍隊有關,可以滿足我們探險的慾望。山好找,地點卻很隱蔽,我們在狹窄的山路來回幾趟,遲遲找不到正途。於是向山居的老人家們詢問,他們放下茶杯,交頭接耳討論,才說我們走錯路,應當是對面山頭。
但入山前的牌子卻指橄欖山在這裡。三人面面相覷,還是聽老人的建議,掉頭走另一座山。不到半個小時,我們愣在一面佛寺牌樓前,那金碧輝煌的建築寫著「葛瑪葛居寺」,寺院巍峨,卻不是我們欲尋的地方。
我不禁啞然失笑,大概是我們臺語不夠標準,老人家把「橄欖山」聽成「葛瑪葛居」。再次去詢問的山居,我們接力用不流利的臺語說明,由於得到的資料闕如,只能告知是個國軍的營地。但老人們說這裡沒有營區,比手畫腳老半天也無進展,我們只能告謝離去。
其實山路不複雜,但不知確切位置,全憑運氣摸路。幸好騎乘秋山別有詩意,也不覺得無聊,便一路閒聊一路找地點。接近晌午時,來到一座傍山的古剎,路上若佛寺清幽,僅有一位僧人靜靜清掃落葉。
關掉引擎,剎那空山寂然,引來漫天漫地的秋意。雖想佛門中人不理會俗事,還是抱著希望打聽,那僧人指著一旁階梯。
「走上去就是了。」
連忙道謝後我們奔走至枯黃葉子蓋住的步道,附近便有褐色的說明牌。阿豪說的地方就在頂上,那兒有房、有廟、有墓,草木叢生,看上去像個遭遺棄的村子。
讀了說明牌,橄欖山是因為很久以前遍植橄欖樹而聞名,後來國軍來此建立陣地,大興土木後已沒剩多少橄欖。這才知舉目所見乃假墓、假房、假廟,一座假的村落,這裡是用來訓練的野戰陣地,據說整個山都被挖空,地下布滿地道。那些老人家說的也沒錯,確實已無軍人在此駐紮,只是溝通上有誤差而已。
若無說明牌,我們恐怕會嘆息這只是個落寞的荒村野徑。
感覺宛如讀了一本推理小說,知道真相後,眼前的不再是人去樓空的建築群,底下可是貨真價實的地道!那墓碑一開,果然有進入的通道,我們三人如獲珍寶,開始走暗道亂鑽。這處墳地能通到後端的民房,又能接連井口,四通八達的地道讓人想到戰爭電玩。
以前只聽過金馬有野戰坑道,電視上也介紹過一刀一斧辛勤鑿出來的龐大地底空間,甚至引水入坑,能行小舟。橄欖山規模固然無法與之相擬,但儼能感受戰爭時期的危急。陣地大約挖掘於民國四十年,對比歷史,一九五零年代臺海處於紅色警戒,不只前線的金門、馬祖,本島也被建造成地下堡壘,令人聯想古寧頭、八二三砲戰的險峻。
由於這層因素,這裡在早期成為禁地,故而當地人也不曉得這處神秘基地。如今此地早已捨棄不用,湮沒山林,還是賴當地社區發展協會將它掘出重見天日,變成古蹟見證當年。
秋高氣爽的季節少了蚊蟲干擾,我們也得以慢慢探勘。雖知道這些東西是為戰爭準備,實際上並無深刻的體悟,更多的只有玩心,認為坑道新奇,能滿足愛好探險的靈魂。戰事離我們這個和平年代太遠,儘管電影演得鉅細靡遺,書上用極生動的文采摹寫,依然無法與生活經驗做連結。
離開時路上如來時沉靜,幾個小時裡沒有其他人的足跡,走至最後一階石梯,方才的景象再度消隱蒼山。原本就是假的,看不見才是真的。
後來接獲入伍令,進部隊接受訓練,更一步理解那些掩體的意義。每當執行任務,進入戰備狀態,我會想起新化橄欖山上的陣地,全副武裝的同時,彷彿心境能跟半個世紀前在此服役的阿兵哥重疊。
當然此刻海峽情勢較為綏平,沒有彼時劍拔弩張的氛圍。我將自己投入那個重重警戒的年歲,再回首被挖罄的青山綠嶺,不禁為戰火深感悚慄。若有天去金門的戰道走一遭,想必在曾經的前線更能觸及那年驚心動魄。化干戈為玉帛是萬民冀望,只希望這些坑道成為永久遺蹟,告誡後代兵馬倥傯的危害,珍惜和平。
2019年4月27日發表於人間福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