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山有奇人,人喚藥師,樣貌為人,臂生仙草,心蓄靈芝,血湧木漿琥珀,口吐石斛芬香。村中貧者,每有風寒受創,便向山尋之,因其用藥高明,且不收分毫。惟見其摘臂上草葉,刀割皮肉,仙草琥珀入藥,使病者服下,不過半晌,氣色漸佳。
正文:
「藥師大人,請您替我看看我的孩子吧?」婦人道,眉頭深鎖,短褐穿結,懷中已奄奄一息的孩子用一層又一層的破布包裹。那大抵是那女人加僅存不多的布料了,他嗅出她身上的塵土與穀物味交雜著汗水,瞧著孩子,輕撫過他的額間,輕呼出一口氣,氣中混雜石斛香,「稍待一會,便會醒來,我給妳配一帖藥,回去按時辰煎了服下,幾日便能回復如初。」他折下臂上生的幾種草藥,放入缽中,用石磨搗碎,便用葉片裹好,遞與婦人。「感謝大人賜藥,大恩大德無以回報」婦人接過藥,並長跪叩了幾個響額,拭去眼角的幾滴青淚,便抱著孩子下了山。他摘下藥草的傷處,流出琥珀色的樹漿,然他習以為常,並不感疼痛,只信手取了塊布擦拭,不過半晌,傷處便自動癒合,並長出了新的草苗,他對著大氣揮了揮手。沒幾日,藥師草舍的門口,多了一簍穀物和幾顆番薯,他將東西都拾進房裡,「萬幸,平安下山了。」嘴角微漾,「其實不必如此,沒幾個錢的,應當好好攢下來才是。」他清笑出聲,眼中透著愉悅的光彩。
此山偏避,人稱「常青」,惟有山下村落染下疾風的貧人與怪疾纏身之人會來尋藥,然稍有不慎,便受山嵐撩亂迷失,深陷其中無能出境,因此又有人認為山中有精怪控制雲霧,蓄意使人罹難,故常青山又有妖山一說。「又一個?」自從讓靈芝寄生上自身後,只要有人入山,他便能感受到,身下土地的脈動,人身精氣的流動,「非善。」他將氣息呼入大氣中,霎時雲煙濃抹,原來上山的路為白煙所遮掩,甚至一草一木,皆為濃霧繚繞,一個不當心,便會撞上樹木,為枯枝長草絆倒,甚至是踩空失足滑落谷底。月色入廉,寒露登上草堂石階,他躺於草枕上,眼皮半睜著,半身為白光籠罩,「嘩——」耳中聞見氣聲截斷,「對不住了,但是你執迷不悟,來生便別再執著於此,不值。」雙手合十,他頌了一段經文,便闔上眼瞼子。
夢中,檀香飄散,丁香小巧,似在叢中生的一抹紫霞,味兒香卻不昏頭,與檀香交融。那時他還是個小醫官,與妻子居住山中,那是當今的常青山,小小的房舍中,即便俸祿不多,柴米油鹽醬醋茶俱全,依然能過活,如此平淡,如此安逸。轉瞬,目光一片晦暗,「求您了,我需要用上這藥,只要施捨我一點,哪怕往後的日子,俸祿我都不要了!」他只記得自個兒曾哭喊著,聲嘶力竭,然最終仍是無果,最後藥還是給了大戶人家,他一點都未有分得。最終,丁香凋落,檀香殞滅,「長生,好好照顧自個兒……」不過俄頃,懷中的妻子面容變得乾癟,血肉盡褪,只餘下一副枯骨。「人類,只要汝願獻血肉供養我,吾便將仙藥予汝。」草木精怪言。他一個頷首,便將軀體交出去了。仙草靈芝精剖其肉身,蓄根於其心中,吸吮他的命氣與血。起初,楞是一個叫疼,然口子癒合後,徒留一絲麻木感,他撫過自個兒胸前,除了那道浮起的疤,其餘安然無恙。不過幾日,身上便生出了草根,攀附上每根經絡,怵目驚人,他用匕首劃開體膚,晶瑩剔透的琥珀色湯液汩汩而出,見此景象,他不由得的感到噁心,並作嘔了一陣。倏忽間,那道深可見著經脈的口子,自行癒合起,大抵是體內樹漿的療效。「人類,此為汝所求,莫要浪費,生命誠可貴。」迴響自底心竄出,他聞過這聲,瞠大雙眼,「我所求?非人哉……非人哉……」他仰天嗤笑了,若此時有旁人,肯定會被當成瘋癲的。不,光見著他的樣貌,便會被當作妖怪罷?
返回草舍的途中,水澤邊臥倒一人,他探了探那人,氣息猶存,卻顯孱微,他將之背回草舍。瞇起眼細觀那人,隨後掄起袖袍,伸手觸了幾處,施予幾針,並折下草葉片碾碎,與自傷處滴落幾滴樹漿和成草團,使之服下,氣息漸趨平穩,那人睡去半個晌午。眠覺時,見著眼前人的背影,「多謝恩公。」那人坐起身,一陣微風輕掠過長生身側,體膚自袖縫探出,上頭生的草苗為那人所見。「你非人……救下我有何意圖?」身子不由自主的顫慄起,線下手無縛雞之力,「醫者行醫何須意圖?養好了,便趕緊下山罷。」他半睜著眼瞼子,長吁一口,「是呢,都圖些啥?今我非人矣,還圖些啥呢?」他捫心自問,「記著莫要將此事說與人知,今兒個我也只是恰巧碰上才搭救的。」他望向穹蒼,層層雲霞中透出一絲白光,他將草笠戴上,便離去茅屋。
行至妻子安葬處,收緊拳往上一拖,墓上果真生出叢叢得以入藥的花草,其中也包含了丁香,燃起一柱檀香,便順手也把藥草都焚毀祭祀去,只留那株丁香,「即便如此,我也想讓妳用上上好的。」他笑了,他拂上那片塵土,彷彿撫摸妻子的面容一般輕柔,「得走了,仍在塵間的時日,我得繼續行醫者的職責,尤其是為同我倆需要珍貴藥材的貧民,毋再重蹈覆輒,對嗎?等著我命數耗盡,便能再會。」他輕吻上那株丁香,將煙塵吹散後便走了。
隨後常青藥人的軼聞,在鄉野傳開也不過幾日的事……
一陣擊環將長生拉回現實,他半睜起眸子,拉開門,一青年身現眼中,背後還背著個人,兩人穿著不似村中居民,毫無破口補丁,然也不似城中貴人,無絲毫奢華處,只整潔乾淨,沾染些許山中的土灰。「大人,請您替我看看她罷……」那人將身上背著的女子緩緩卸下,女人臉色滄暗無光,漫身體膚泛白如紙,一絲血色也無,眼瞼子闔的緊實,眉頭深鎖著。見時,長生的瞳眸不自覺顫動了一陣,倏忽他收起眼色,低頭探了她的氣息,孱弱異常,彷若將死之人,氣若游絲。他深知此症,著實難癒,也非貴人用藥便可舒緩,何況貧者?他將一手覆上另一手,提了一口氣,收掌拉伸,霎時藥草自體膚沿著經脈生出,他將之摘取下,接著用小刀劃開皮肉,金黃透亮的漿液淌出,他取了些泉水將之燃沸,把藥材放入,將樹漿倒入,熬了一晌,與此同時他在女子胸口、頭部、腹部,及腿部各施了幾針,待藥煎成後,使其服下,並多備了幾帖,包進葉中,「照方才的作法,幾日應當能轉好,但此病仍指望後續個人造化,再多我也是幫不上了。」將草藥遞給青年,他輕描淡寫的說著。一如既往,待人走後,手在空中揮了幾下,便又躺回草枕上,只這回不同的是,覆蓋面頰上的髮絲,竟有些生灰,「妳可知,他們和我們當時過分相像,那病症……,這回若能痊癒便好了。而,眼下我的時辰也差不多該到了。」他笑了,眼中茵蘊著水氣,他將華髮撩於身後,闔上瞼子。「轟——嗡嗡嗡——」剎那間,耳邊氣聲匯聚共鳴,耳中嘈雜,長生再度半睜起眼,運了氣感之地脈與大氣,他本想召出山嵐,然方才的二人尚未出山,好容易的千里尋醫,才獲得一點救贖,如今他不忍見人如他一般重蹈覆輒,他打消了念頭,任憑聲音鼓譟耳膜,坐起身靜候。轟鳴聲越發的近,幾炷香的時辰過去,草舍的門也為人信手破壞,「果真如傳聞所說,生了仙草在上頭呢!」三人衣官整暇,紫袍在身,頭冠顯赫,手中握著劍,展現的鋒芒,一見便可知刀刃銳利。「此等下賤之人,想著坐擁仙草的妄念,可笑。」冷哼一聲,長生斜睨了那参,便舉手將拳收緊,向上一抽,地裂生出的荊棘蔓草,將三人捆得嚴實,荊棘扎破了體膚留下些許腥紅。「哼,這點小招也想困住人,是不是太看輕人了?趕緊把妖孽拿下,替民除害罷!」其一執劍斬斷蔓草,作勢砍向長生。長生再度自地下抽出藤草,將掙脫之人捆綁,與此同時,原來尚未生灰的部分髮絲,逐漸化白,與原先的華髮混在一塊,顯得更為和諧。長久僵持下,藤蔓的束力漸趨衰弱,直到在鎮不住人,三人見機便一同舉劍向長生砍去,一刀自左肩處削至右腰處,一刀自右肩處削至左腰處,一刀一劍穿心,雖感疼痛,長生仍舊輕蔑的笑出了聲,這回傷口未癒,只淌出乳白樹液,其身上的草根盡數凋萎,化作菸灰散落一地,他的體膚也黯淡下來,貼緊骨頭凹陷下,他撐起笑容,呵出最後一口氣,逐漸地,體膚也一塊塊化作煙塵,最終只留下枯骨,而仙草靈芝精早趁吸乾長生的血氣時,無聲無息地脫離他的軀體,深埋地底,祂們僅於長生的枯骨處開了一只丁香,還生了些許草藥以悼念之,而當惡人出手要折取草藥的瞬間,那片仙草順間萎落,並落作塵埃。隨後嵐霧又起,惡人便因於山間失足,橫屍谷中。
此後,一人上山尋藥師,然未果只見草舍只存枯骨,與一只丁香花自頭骨處向外綻放,便將草舍改作小祠。倘若村人有貧病,上山拜之,便得以痊癒;而若山間起了嵐霧,便能知是惡人上山,不過幾日,便會在山間尋得屍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