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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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網友回饋,看我寫的職場系列,緊湊驚險,很像在看動作片。這個比喻我喜歡,公關生涯,槍林彈雨,刀鋒上舔血,年年都有動作鉅獻。
應該要練就金剛不壞之身的我,仍有個脆弱不堪的隱患。如同頂尖運動員的幻痛症狀,在遭受重大損傷之後,即便患處已經痊癒,關鍵決勝時刻,仍時不時感受異樣,成為左右成敗的心理羈絆。
那個隱患是,總彩排。總彩排發生在活動正式開場之前,將人員、燈光、音響、道具、機關匯聚一堂,進行軟硬體的綜合演練,以確保零失誤登場。
想要判斷一個公關從業人員是不是絕對靈活、值得信賴,從總彩排,大致可窺知一二。
因為看似技術密集的總彩排,關鍵並不在於技術的掌握,現場多的是技藝精湛的燈音師傅、場佈工程、專業主持人,隨時機動備援。總彩能不能發揮防患未然的效果,達成精益求精的水準,考驗的是主控者隨機應變、當機立斷的臨場經驗和心理質素。
這正好是我最最缺乏的。我一直是個優柔寡斷的人,從我喜歡寫落落長的文章,便不難猜測出來。我也不擅長和人直來直往,老把「不好意思喔」當成發語口頭禪。軟柿子的糨糊性格,別說總彩了,光是很基本的雜誌平拍,我都能惹毛拍攝的封面人物。
到底要先拍足照片?還是先著裝上半,讓記者取景問完頭條問題?就夠我舉棋不定。現場七八雙火眼金睛,全盯著我猛瞧。大人物衝我彈了彈手指頭,「嘿,妳說呢?要我怎麼做!快!」
我緊張得連聲音都在出汗。只能擠出彆腳的一句廢話,「都、都可以。看大家方便。」此話一出,身上掛滿量尺、又肩搭數套配件的造型師發話了,「不是啦,妳要做決定啊,都可以是哪門子決定啊。這樣我們很難做事耶。」
當時的心情,完全就是天真無知小白兔,迷途在肉食叢林雲深不知處。頃刻認清了叢林的遊戲規則:專業先行,毋須不好意思;禮貌不是美德,敢大聲爭取才有贏面。
經過刻苦的練習與觀摩,我才終於摸清各種輕重緩急,但骨子裡的軟柿子個性並未隨之自立。我是個按部就班的執行者,只是很難變成指揮若定的controller。
沒升上主管之前,我亦步亦趨,在老闆身後躲得可嚴密。他的總彩功力,臻臨出神入化等級,對於光線、節奏、美感,自帶渾然天成的敏銳神經。一拿起總控麥克風,不僅逢凶化吉,還有馭繁為簡的魔力。
成為AAM(副理)的那個月,我終於失去亦步亦趨的特權。我得跑得比團隊快、想得比團隊遠、同時防禦客戶不合理的期待在最前線。每天把自己所會有限的掏空吐盡,卻怎麼樣都不夠迅速、大器、便給。
我以為看了這副吃鱉樣,老闆會在總彩時,繼續讓我躲藏在他的背影後面。怎知他大筆一揮,直接把他的名字從總彩的欄位槓去,「從今往後,換你來。」
認真?我來?我可以嗎?
想哭的不只有我,客戶母湯聲連連、哀鴻遍野。以現今的眼光來看,那些活動的流程並不算難,只是複雜度高、變數連帶多,的確不是嫩咖可以掌握。客戶軟硬兼施,Mail陳情、當面勸說,有幾次電話連環攻勢,我都還在旁邊,隔著話筒聽得一清二楚,那些擔憂我歷練青澀的台詞,到最後我都能倒背如流。
老闆不為所動,「我覺得Jessica(當時我的英文名字)完全可以應付得來,她比我更清楚流程的來龍去脈。放心吧。」
迄今我都不明白,老闆是哪來的自信和膽量,把這麼重要的總彩交到我手中。客戶是容不下任何閃失的產業巨擘,而老闆只是聳聳肩說,「妳不試著自己來一次,永遠只有讓人質疑的份。別把總彩看得比天還大,總彩是用來除錯的,犯錯很正常。」
到了總彩那一刻,客戶還沒放棄人情攻勢,重複叨念著有董事長親臨的場合,面子裡子都丟不得。希望我老闆能回心轉意,再批總彩戰袍。
老闆把頭搖得波浪鼓一般,「今天Jessica才是總舵手,我會配合她的指令,把場子圓滿。」回頭便把沉甸甸、冷冰冰的麥克風交到我手中,也重複著他跟我說了不下一百次的交代,「你來。按你的步調來,不緊張。」
我永遠記得那隻麥克風的重量與溫度。算是明白了,一個成熟的領導者,如何把錯誤看成機會,將我推上艱險四伏的前線,又始終義無反顧地站在我後面。寧可為團隊成員的稚嫩撐腰,也不願讓自己的鋒芒、隱匿了每一個人獨特的面容輪廓和成長曲線。
第一次的總彩,當然沒有客戶預期得完美,但也沒有我料想得糟糕,當站上總控台的位置,原本紙上談兵的細節,突然活色生香起來,我意會到自己的決策指令,能夠為活動的行進,賦予意想不到的生命力和創造力,何時燈光要收放、音樂該怎麼迭宕、人物以甚麼樣的角度亮相。
對於公關產業的投入與承諾,也是從「我來」這兩個字,開始萌芽。
為什麼我說,這是個隱患?不出幾個月,我已經不害怕總彩,它變成了漫漫公關生涯,除了提案比稿以外,我心目中排名第二喜歡的差事。之所以形成隱患,不是因為我做得好與壞,而在於「熟悉感」。
關係中,親暱生侮慢;職場裡,熟悉感會豢養出巨大的壟斷。
我發現,我遠遠沒有老闆的器量來交棒。特別當團隊累積出一定的口碑聲譽,我愈加提防失誤率,「我來」,變成了優先出線的選項,承受不起一點點交手給新手的風險。
所以,現場往往會準備兩支總控麥克風。一支給初試啼聲的新手,一支被我牢牢抓在手中。垂簾聽政,大概就是這樣。一樣站在團隊成員身後,我相信他們從未感受到後台穩固的支撐,反而趨近於芒刺在背的戒慎。
這周辦活動,我的隱患又發作了。工作同仁三番兩次請我先去後台休息,我偏要在大太陽底下指揮東西。覺得定位不夠精準、流程稍嫌冗長,就算沒人遞麥克風給我,也迫不及待衝上前去重新安排。
新合作的團隊主事者,輕柔地打斷了我,「Landy,我知道。讓我來。」
聽了這句話,我方才醒覺,自己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必須透過「由我來」而學習調度場面的Jessica了,我現在是得適度放手、練習說出「讓你來」的Landy。
唯有把自己閉著眼睛、也做得熟門熟路的總彩拋開,職涯賽道才會越跑越寬。說真的,總彩成功,不一定保證正式來的時候萬無一失,我也遇過總彩諸事不順,結果開場風平浪靜的反例。
當老闆不再是我的老闆、而變成我的朋友之後,曾經開導我,「自己越熟悉的事情,往往是越該輕輕放下的。它可能沒有妳以為得這麼重要。妳之所以執著於熟悉感,是出自於對未知與陌生的逃避。」
「然而,當你自己來一次,就會發現,未知與陌生,也不是這麼難。想想妳第一次帶總彩,天也沒塌下來呀。」
終於有點時間寫東西的清晨,我清楚記憶起老闆的話,以及當年那支麥克風,被交託到我手裡的觸感。也許,是時候把麥克風,交棒給下一個人,對他說,「從今往後,換你來。」,好讓我能空出精神與體力,對準備入落在自己手中的新棒,也初生之犢不畏虎地奉上一句,「我準備好了,讓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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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男人緣很壞,上天從別處帶來補償,我的老闆運倒亨旺。尤其是看似難以親近、有點個性眉角的男性主管,共事時沒少戰戰兢兢,等脫離了他們的羽翼,才知道自己在無形中接收了多少寶貴的賜予,讓我成為一個知所進退、亦勇闖藩籬的人。
Jocelyn是我入行時,頂頭上司的頂頭上司,簡言之,公司是她和先生Arthur一手創辦的。對於當時壓根不知道「公關」是甚麼的我而言,Jocelyn是望之必須儼然、雙眼最好不要與之直視的那種大人物。
上篇文章,意外地得到了一些迴響,謝謝閱讀、留言、和私訊給我的朋友。領導,就像一門越修越精深的功課,不同的年紀,也會從領導這件事情上,接收到形形色色的反射。 領導,迴映給我最大的反射,其實不在領導他人,而關乎統御自我。除了有意識、策略性地發揮優勢,還包括有警覺、系統化地察知盲點。
前幾天早上,看到商周執行長郭奕伶在粉專發表的文章:好聚好散,也是一種能力。雖然主旨在傳授成熟合宜的離職姿態,同樣身為主管,我卻對那種「被下屬fire」的感覺,心有戚戚焉。 坦白說,直到現在,周一一大早收到離職信的震撼與賭爛,並沒有因為年歲增長而煙消雲散。
因為工作上的事,發了一頓脾氣。已經很久不曾用這麼嚴峻的口氣下過通牒,自己有點不習慣。但並不覺得虧待或抱歉。 相熟的同事過來勾著我的手,附在耳邊輕輕說:「我為妳感到高興。妳憋得太久了、容易內傷。妳完全應該、而且值得發這頓脾氣。」
母親節的那一天,我交稿了。 家裡安安靜靜的,先生帶孩子回婆家過母親節,我媽在教會慶祝母親節。有生以來第一次、在應該屬於家族的節日,過得這麼放風,完成了自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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