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歲那年,我的財金記者職涯走到死局,拖曳著一大坨委屈怨怒不甘心登出傳媒業,雖然拿筆的人的尊嚴自信必須靠筆討回來,但當年心理素質不足,意志力低電量警報下,我應徵了一個小單位的渺小行政工作,讓日子繼續過下去。
到職小單位後的第一個任務,就令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太久沒掏耳朵聽錯了,於是我又重複一遍前輩的話:「製作上市、上櫃、興櫃公司的聯絡人通訊錄?」
「給你一星期,做得完吧?」小單位前輩的表情,像是終於把一枚燙手山芋拋出去了。
我倒抽一口涼氣,這不是上「
公開資訊觀測站」下載就清潔溜溜了?東摸西摸15分鐘完成交辦後,我覺得對不起前輩給的一星期餘裕,於是打開Excel修改名單排版,剪剪貼貼再怎麼緩慢一小時也夠用了,我實在不曉得接下來幾天要怎麼裝出「我很忙」的樣子,便把三份表格送出去,拜託前輩再給我點事情做。
人生最煎熬是裝忙
小單位的主要業務是去外包各種政府活動與獎項評審的作業,那段時間我每天上班最眼神死的事,就是該訂這家手搖杯,還是要採購那間自助餐的便當,以及他們的發票符不符合報帳規範,訂雞腿便當會不會超過法定預算上限,有訂排骨沒訂雞腿是不是又要被差評--於是必須努力找事消磨掉上班時間的我,自製了便當、點心、手搖杯三大冊型錄,各家的接單死線、外送與否、能否布置吧檯借用餐巾墊等等,評委大人們吃到哪一家西點麵包的點心盒時若眉頭一皺,我就要把皮繃緊了。
事實上,評委們剩下的點心盒總讓小單位歡欣鼓舞,又蹭到一頓免費的下午茶,吃不完還能兜著走。某次前輩們趁我去上廁所時分光大家公認最好吃的品項,被太快折回來的我撞個正著,前輩嘻嘻哈哈地找唾沫言語來潤滑現場,我都不好意思吐槽他,我當記者時吃過的點心盒,已經超過我八輩子的應有配額,請他安心全包千萬別客氣。
在這樣的環境工作一陣子,早上鬧鐘響,我都會自我感覺很不良好,趕著起床、趕著九點前打卡、趕著坐定位苦思今天要怎麼裝忙,究竟有什麼意義?好想做點有實質產出的事情啊……
於是主任在會議上宣告要製作某獎項的專書時,前輩抱頭哀號,我卻眼睛閃亮亮,終於可以練筆又可以去採訪了!我立刻舉手表示「由我來做」。
開完會後,前輩把我拉去洗手間,用鼻孔和我說話:「你這麼菜,有辦法hold住那些得獎的大人物嗎?不要以為你之前寫過一些東西,這次也能順利過關,我們找代筆來處理。」
「我只是擔心,你說自己做書壓力很大,又沒有太多預算,我就幫忙分擔點。」出社會三年,我遇到高姿態的人,不再只有呆滯、逃跑兩招,該戰鬥時不能怯戰,起碼陣仗擺出來,「主任也同意讓我執行。」
「你開了先例,以後大家都要照辦,是想搞死誰?」前輩不愧是前輩,很懂得《
萬歷十五年》那套,官僚體系不動,就算皇帝下詔也沒用,於是兩相罷朝怠工混日子,「我們小單位,有我們自己的制度--你,還有得學呢。」
前輩把話說到這份上,擺明是不讓我動筆一個字了,但他還是交辦了我差事,就是草擬一份給代筆者簽署的版權轉讓同意書。
我悲哀地笑了,這玩意兒我因為替其他案主代筆簽過好幾次,一個「按慣例辦事」的執行單位,竟然沒有這一份公版的法律文件?
工作會帶來金錢、人際關係以及成就感,無論隸屬哪個單位、職稱是什麼,自己永遠是自己的老闆,必須為自己的人生負責
安靜流動的時間,驀然回首夢已遠
前輩和我為誰該執筆得獎專書角力時,小茶壺裡發生了另一場風暴,是擔任「副研究員」十年、求晉升不果的最資深前輩--以下姑且稱他為大學長,掛冠求去了。
當年小單位的上下班時間、升遷制度與命名方式都與公家機關對齊,在國家級研究單位擔任「研究員」、「副研究員」、「助理研究員」的,學經歷等同大專院校的「教授」、「副教授」、「助理教授」,曾有人對我這位助理研究員驚呼:「你25、6歲就拿博士?」接著閒話起如何投論文升等,搞得我滿頭問號,小單位成員完全沒有大腕的學術基本功,但有個漂亮職銜,出去換名片時還頗似一回事。
小單位主任替大學長設了餞行宴,幾個同事揪著他八卦,「怎麼會找到這個新東家?」「薪水怎麼樣?」「你怎麼會想換工作?」
「(薪水)照舊啊。」大學長笑得有點尷尬:「至少單位大一點,比較有發展。」
回頭說制度和公家對齊的小單位,升等不只看年資,所有研究員職缺都是一個蘿蔔一個坑的,但小單位又不是真的公職,有規定懸缺一定要補滿嗎?同個人升了官,一樣每天訂便當送茶水做Excel表單和結案報告,小單位幹嘛多墊上一筆升等開銷?主任告訴大學長:「拿到一筆500萬的計畫案,再幫你升等。」
小單位是文職屬性,沒有投標公共工程的能力,很難爭取到500萬規模的計畫,就算大學長排除萬難拿到了,業務要落在誰頭上?誰有那個慈悲心跳下來做事、幫忙他升等?這間小廟多半不會擴建,不擴建的小廟請得起大佛嗎?大學長花了十年的時間來理解這一切。
懷疑人生時,立刻行動
話說回來,我在這個地方做什麼?練習跑公文、訂開會場地和預約下午茶餐盒嗎?這些技能實質好用,當時我和MS office系列的Excel成了熟麻吉,這段日子也成為我代筆《
7位頂尖秘書教你職場行政成功術》一書的養分。
其實小單位的工作不無優點,例如很少要加班,假日全是自己的時間,沒有約不到受訪者、截稿死線前還生不出半個字的壓力,對比媒體的工作內容與工時,薪水挺好拿。
在沒有MOD、Netflix的當年,每回我交了代筆稿件,就會跑去師大夜市的白鹿洞租書店借漫畫、武俠小說和DVD,帶回住處邊騎健身車邊看,當時讀了孫曉的《英雄誌》、齊邦媛的《巨流河》、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等大部頭作品--但這種愜意日子能過上十年嗎?
我的目標是創作,創作需要練筆,要練筆就該去實質產出內容的地方。看來「渺小行政/代筆」並不是理想的斜槓之路,這兩個工作沒有相得益彰,我向同溫層朋友哀哀叫:「這樣下去,我的人生會完蛋的!」
「既然你這麼想多寫稿子自虐,那當然要成全你。」同溫層朋友回訊,並展示了好幾個工作機會在找人填坑大吉。
我立刻約了小單位主任獨談,這回爭取不到寫專書的機會,那此地便不宜再留。
主任勸我「尊重前輩的資歷和意見」,當他得知版權轉讓同意書的來歷是我接外稿,立刻沉下臉:「我的單位不喜歡看到員工兼職。」
「我會把這件事攤出來講,就是沒有要在這裡待下去的意思。」
勞退新制實施後,民間企業沒有終身俸要養員工一輩子,多數台灣公司管理階層仍很保守,口口聲聲要員工「自我提升」,但仍認為付了薪水,就綁訂了員工的一切,大家把該做的工作做好,上司還是對員工發展第二專長不爽的話,那務必公私分離、設好資訊防火牆,要不要攤牌、何時攤牌就個人自決了。
渺小行政階段讓我深刻體驗到,工作會帶來金錢、人際關係以及成就感,無論隸屬哪個單位、職稱是什麼,自己永遠是自己的老闆,必須為自己的人生負責,敢說就要敢做,敢做才有本錢去賭去要。
職業文字工的真心話
- 自己永遠是自己的老闆,無論夢想與現實如何拉扯,都要為自己的人生負責。
- 我的工作運護身符就是同溫層,沒有同溫層活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