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早晨滑手機,臉書迸出一則平常絕對會被無視、這次卻逮住我眼球的廣告,那是出版社的新書貼文,但比起書名和內容更令我睡意頓消的是,作者 Neil Peart。
如果你自認是個認真的搖滾樂迷,你不會不知道他是誰:Neil Peart?那個加拿大著名前衛搖滾樂團 Rush 的鼓手?定睛再看,果然沒錯!沒想到 Neil Peart 不但有出書,台灣還有人願意翻譯引進!(挺類似去年在書店乍見 Jeff Tweedy 的書的感覺)
說真的,搖滾樂團成員出書你大概可以預期八成不脫自傳或團史,可 Neil Peart 身為 Rush 重要成員,除了打鼓之外亦是主要歌詞貢獻者 aka 思想源泉。他在 2020 年初過世,我寫過一篇短文緬懷他,見底端舊文重貼。
其實 Rush 是一個所謂的「強力三人組」(power trio)樂團,主唱暨貝斯手 Geddy Lee、吉他手 Alex Lifeson 和鼓手 Neil Peart,每位都像由台灣神團濁水溪公社貝斯手——人稱「江大」的江力平——所撰寫的推薦序中所言:「八爪章魚般忙個不停」。Neil 鼓技精湛又驚人,出版社在書首附了一枚 QR code,那是一段十年前他在法蘭克福現場演出的獨奏橋段,創意與技巧展現地淋漓盡致,足證 Rush 的出色演奏和複雜編曲肯定少不了 Neil 的貢獻。我由衷覺得從這裡開始去認識與理解 Neil Peart 實為一個絕佳起點,足見本書製作過程之用心。
《孤魂騎士》(Ghost Rider)其實是 Neil Peart 在 1997~1998 這年內接連失去女兒(車禍逝世)與愛妻(喪女後厭世加上癌症雙重打擊)後,藉由騎機車來撐過苦痛歲月的真實心路歷程。我不想直稱療癒,因為那是事後諸葛,畢竟任誰處在當下應該都無心戀世吧,可能追隨她們天堂相見或是苟留人間喘活只是一線之隔的差別,遑論療癒,「時間能治癒一切」也只是世俗幹話。Neil 自問:「我記得我曾經思考過,怎麼會有人在這樣的強況下能撐過去?如果他們做到了,那麼活下來的人,之後會是怎麼樣的人?」對未來勉存一絲希望,讓他選擇接受命運考驗,才有了療癒的過程,也才孕育了這本書。
「我活著的唯一原因是我不能死」,所以他上路不是為了像傑克・凱魯亞克《在路上》那樣找自己,也不是《我倆沒有明天》(Bonnie And Clyde)或《末路狂花》(Thelma And Louise)那般恣意狂奔,而是有點類似《禪與摩托車維修的藝術》中波西格與自己和兒子和解的過程,不過差別在於 Neil 孤身上路,沒有家人、朋友與同伴作陪,荒涼可想而知。而且他並非要跟誰和解,只有試圖「活下去」的打算。
這念頭最初來自老婆去世前給的建議:「你就騎著你的摩托車去旅行吧」,這是在漫長空虛的日子裡他唯一願意做的事,畢竟那是愛妻的遺願。又該如何?面對一手爛牌只能盡力而為,要嘛天堂見妻面,要嘛人間遵妻囑,啟程吧,上路吧,拖著一條殘缺的靈魂,和老婆送的機車人車一命浪跡天涯。我想悲戚如此,書裡蘊藏這般千斤頂似的苦痛與沈重,才剛展卷就迎面襲來。
一旦騎上摩托車,整個世界會先縮小, 縮小到我所需要的一切在這輛乘載我的摩托車上就已自足, 接著會擴張,擴大到迎面而來的公路、風景和野生動物。但這不是關於美麗的風景或大自然的和平與寧靜;重要的不是看,而是移動。
心靜自然涼可不是 Neil 這時候的冀求,他那冬天一般的靈魂勢得往外移動,否則人生將為之焦灼。至於結果如何 Neil 起先既不確定也不在乎,他只是在萬念俱灰的心情下朝外遁去,沒有明確方向和目的地。隨著在穩定震動的行進頻率中,加上偶爾的顛簸和彎道,以及一里路又一里路地騎著,一小時又一小時的前進,內在小孩——心——也隨之安定。他以嬰兒做比喻:「我們用週期性的動作讓嬰兒靜下來,我們也透過移動讓自己安靜下來。」
但療癒來得豈能如此輕易,我想。是啊,路上看到別人幸福會嫉妒、怨憤上蒼不公平;途遇不順諸如道路障礙乃至摔車,說不定更帶有腐化情緒的反效果。一天好一天不好,有時前進一步隔天又立刻倒退一步,「就像個溜溜球」,適應和崩潰,週期反覆。何處歇停猶不知,至少日子在擺盪中一點一滴延續了下去。就像《在路上》的莫瑞亞提,又或是其創造者凱魯亞克沒有間息的稿紙,同樣在追尋存在的動力,Neil 的存在卻更需要一個轉機。
移動之餘,讀書與書寫——Neil Peart 做為樂團筆手的本事——也在療傷路上扮演極重要角色。其實他彼時已是出過書的作家,下手不是問題,但這段療傷期間他沒有辦法進行正式書寫計畫,只得藉由持續閱讀和寫信給親朋好友以抒發情緒。恆動者如他不求回信,有聽眾最重要。適逢至友布魯特斯身陷囹圄,同為天涯淪落人讓 Neil 大量致函予他,就像某封信中說:
每次開始給你寫信時總像是個謎,因為我不知道會寫出什麼東西,然而總是令我感到愉快,因為我知道寫出什麼並不重要;無論我說什麼,你都會接受,甚至歡迎。
不知道寫什麼,反正寫就對了。這有點像我們在這裡不計代價地爬格子,豈不?
「艾茵・蘭德曾經寫道:『你不能向邪惡妥協』」,Neil 在路上讀書有感而發,將各種打擊自己生存意志的庸俗和空虛納入邪惡陣營。其實 Rush 的經典專輯《2112》原始概念就出自艾茵・蘭德的反烏托邦小說《Anthem》,Neil 絕對熟悉她的哲學思想。而我自己對艾茵・蘭德的感受是偏向「非感性」(以榮格的話來說),Neil 也自承是理想主義者,好處是理性終能戰勝邪惡,但潛藏的危機是「為自己是否太容易走過悲傷」而感到內疚;理性與感性的爭鬥竟然趿拉到了親人過世的情緒場上,不意折磨再被深化。
以後話觀之,這段痛苦旅程當然有盡頭,否則他不會重拾鼓棒、回歸 Rush(感謝團友 Gedey Lee 和 Alex Lifeson 這段時間的體諒與支持),並在 2002 年推出睽違五年的大作《Vapor Trails》。至於「結束的開始」肇因於什麼樣的機緣,說來話長,且看書吧。
回首這段八萬八千公里的療癒之路,Neil 覺得對過去已然足夠,但不確定對未來是否也足夠;能做的唯有專注於正在做的事情上,無論打鼓、旅行、閱讀、寫作或是任何思想上的填填補補。「你不能告訴自己該如何去感受」,他在書中不斷強調這點,就我看來很像是一種「反《心靈雞湯》」或「反《秘密》」的說法,重點不在避免幹話或鐵齒,而是真正去感受它。縱然失去一切,依然堅持不妥協,與其和解不如學習「容忍」,所以他的療癒之路最終達到了「接受」和「忍受」階段,也才堪體會生命艱難而動人的奧秘:「燒過一次的木頭更容易被點燃,就像西黃松或紅杉的種子,必須經過火的觸動才能產生新的生命」,Neil 如是說。
終於,孤魂騎士黯影褪卻,好容易重生為浴火鳳凰。
《孤魂騎士》在每章開頭與尾聲都會引用一段 Neil 寫的 Rush 歌詞作為楔子和結語,我則忠實追隨他的腳步將這些歌曲找來聽,並感受歌詞與章節互文的巧思。算了一下總共有 27 首,訝異許多十幾二十年前寫就的舊作,歌詞仍能貼合當下情緒,讓 Neil 得以掇成嘉言。「我的思想、旅行、閱讀和寫作都似乎相互交織著」,爾後皆順理成章挹注到了 Rush 音樂之中。
其實原本我並非很熟悉 Rush 作品,聽過的專輯僅有 1976 年的《2112》和 1981 年的《Moving Pictures》這兩張。這些日子邊讀邊聽,除了那 27 首歌之外,也把他們全部 19 張專輯全數聽完,始明白他們在樂壇中的地位,正如江大在推薦序中說的:「Rush 讓之後的前衛金屬音樂風格成為可能」,這也是我大量聽完 Rush 專輯後的切身感受:這不就是 Dream Theater 那種前衛金屬的風格濫觴嗎?絲毫不錯。
恰好 Rush 有首歌曲十分具有代表性地能串起書中所有眉角,那就是出自《Vapor Trails》專輯中的〈Ghost Rider〉,本書書名正源於此:
Shadows on the road behind
Shadows on the road ahead
Nothing can stop you now
PS. 本書附贈一幅大型北美地圖,涵蓋所有 Neil 旅途上造訪過的地方,從阿拉斯加到中美小國貝里斯,從拉布拉多海到墨西哥下加州。這張地圖十分精緻,我把它釘在牆上,方便隨時追隨 Neil 足跡到海角天涯。一圖可窺本書製作團隊之用心,必須給他們按個讚。
【原文作於 2020 年 1 月 11 日】
他最有名的作品就是 1976 年的唱片《2112》中的專輯同名曲,全長浩然 20 分鐘,描寫未來一個宛如星際大戰中被帝國獨裁統治的星系,只是主星由死星換成了「紅星」,反抗的緣起則是主角無意間發現了一把古老的樂器——吉他。構思整曲的主題意念和將之化為詞句的創作者就是 Neil Peart,其靈感來自於作家艾茵・蘭德的反烏托邦小說《Anthem》。艾茵・蘭德最有名的作品就是三冊龐然巨物《阿特拉斯聳聳肩》,但《Anthem》還沒有中文版,有沒有出版社有興趣啊?(【註】其實有,只是當時我不曉得。詳見下文。)
又是紅星又是獨裁又是反烏托邦,背後精神不言而喻。願今日台灣大選順利完成,民主長存。Neil 老大,rest in peace。
2020 年的時候我還沒有讀過艾茵・蘭德,是 Neil Peart 從天堂遞引信予我,讓我接連爆讀《阿特拉斯聳聳肩》和《Anthem》(台譯「一個人的頌歌」),然後回頭聽〈2112〉,終能徹底感受這首讓 Rush 封神的名作背後的靈感來源,以及 Neil 博學多聞又下筆成章的才氣(他和坂本龍一有相同的綽號:「教授」)。走過《孤魂騎士》之路後,不禁想像如今在天堂和前妻及女兒相會的 Neil,應該不至於孤零零,就像他在人間「不愛獨處」。謝謝你的書和音樂,讓我度過了一個炙熱卻消暑的夏日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