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克斯尋親及探索真相的過程,有著閱讀推理小說的趣味,其間關於班克斯親情、友情與愛情的追尋與失落,則使得《我輩孤雛》與一般推理小說大異其趣。
(一)不同於一般推理小說
2017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英籍日裔作家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1954-),自1982年處女作《群山淡影》問世以來,長篇小說數量不多,但題材多樣,其中2000年的《我輩孤雛》(When We Were Orphans)是第5部,且為懸疑偵探小說,如同石黑一雄一貫的寫作風格,以第一人稱敘述,透過追憶的方式,抽絲剝繭,以舒緩的步調,逐漸呈現真相,有著文學結構主義的「疑問語碼」,深深吸引讀者。但《我輩孤雛》不同於一般揭謎的推理小說,讀者在作者誘導之下,不只是參與了一場推理,也替身為孤兒的小說主人翁,對於親情友情愛情之追尋與失落而感喟不已。
(二)孤雛的追尋與失落
《我輩孤雛》全書共分7部分,計23章,敘事時間橫跨1930、1931、1937、1958年,其間還穿插民國初年中國軍閥割據的時期,場景則包括英國倫敦和中國上海。
敘述者「我」為英國名偵探班克斯.克里斯多夫,小時候隨父母住在上海租界,父親是英華洋行幹部。父親深愛著母親,但因洋行業務包括從印度進口大量鴉片販售,導致中國整個民族陷入悲慘和墮落。母親極力反對,認為從事這樣的工作十分可恥,父親感到無奈卻又身不由己,並未放棄此一「罪惡的生意」,以免妨礙洋行的利益,也因此造成父母關係不睦。班克斯10歲時,父母相繼離奇失蹤,似遭不明人士綁架,唯上海警方一直未能破案。班克斯成了孤兒,被送回英國,改由姑媽扶養。因為父母失蹤,使得班克斯於小學時便立志成為像福爾摩斯的神探,有朝一日可以偵破此案。大學畢業後,姑媽去世,班克斯繼承遺產,出入上流社會,也成了名偵探,工作之餘開始研究調查父母失蹤案。後來,中日戰爭爆發,班克斯來到上海,在戰火中的閘北區冒險辦案,峰迴路轉,找到以前認為父母被綁架囚禁的房子,見到父母當年最親密的朋友菲立普叔叔,終於揭開事實真相。脫險後,班克斯結束多年來的心靈追尋,帶著滿身的失落感,黯然回到英國。
班克斯尋親及探索真相的過程,可謂引人入勝,有著閱讀推理小說的趣味,但其間關於班克斯親情、友情與愛情的追尋與失落,此意義結構又使得《我輩孤雛》與一般推理小說大異其趣。
(三)親情的渴望
學生時代的班克斯,無父無母,在英國除了夏洛普郡的姑媽,沒有什麼近親,每個人一提到他的父母不在,都肅穆哀戚起來,班克斯卻不覺得自己有什麼特殊和不便之處,還常跟同學說,讀寄宿學校,大家都得學會過沒父沒母的日子。換言之,班克斯對於孤兒身分,心情上很能夠自我調適;毋怪乎以前學校的同學私底下都說他是個「怪胎」。1923年自劍橋畢業,班克斯不顧姑媽要他返回夏洛普郡的期望,獨自來到倫敦發展,終於在1930年代,嶄露頭角,初嚐名偵探的滋味。事實上,班克斯的孤兒感情,不可避免使他渴望著親情、友情與愛情。
班克斯一心想著要偵破父母神秘失蹤的案子,總覺得必須去追逐雙親消失的暗影,成為更好的人,否則心中無法得到片刻的寧靜。上海時期的母親黛安娜,更是令他念念不忘。母親美麗、仁慈,有愛心,積極參與反鴉片運動,是租界的重要人物。母親十分疼愛班克斯,二人會一起散步、下棋、搶著盪鞦韆、玩捉人遊戲,甚至於在教堂墓園裡無憂無慮地玩耍,共同參與一些會被「教訓」的事情,心裏覺得好奇妙。再者,由於鴉片的利益糾葛,英華洋行昧著良心,做「不是基督徒與英國人該做的事」,母親深惡痛絕,因此遭到以鴉片牟利的軍閥所強行帶走。母親為了保護年幼的兒子,使其擁有光明前途,她犧牲自己,放棄所有的理想和追求,甘為軍閥王顧的小妾,甚至於忍受生而為人之尊嚴被刻意踐踏。即使兒子不在身邊了,她仍一直關心著兒子,要確認王顧對兒子的「財務安排」是否落實執行,唯其如此,才讓班克斯在英國得以養尊處優,以及繼承遺產。王顧死後,母親一度不知去向。過了多年,班克斯在香港蘿絲黛莊園尋到母親,她從戰後就住在重慶的精神療養院,再經由一個幫助滯留在共產中國的外國人之交涉機構,將她轉送至香港蘿絲黛莊園安養。此時班克斯雖與母親相認,她卻已失智,不認識兒子了。但母親依然記得班克斯的小名,班克斯由此確知,母親不曾停止對他的愛。幾經考慮,班克斯未向照顧母親的修女表明真正身分,覺得母親在這裡似乎還算開心,倒說不上快樂,不過彷彿痛苦已經過去,沒有理由把她從這裡帶走;畢竟,回英國的家也未必會過得更好。班克斯認為,母親一輩子都住在東方,寧可留在香港,不想安葬於英國,於是班克斯決定讓母親繼續留下來。
又,班克斯在上海閘北區脫險後,見到了視之如父的菲利普叔叔,經菲利普之口,這才揭開事實真相,原來父親並非勇敢反對自己的雇主,反對當年他們靠進口鴉片獲利,擋人財路而被除掉,實為無法達到母親要求的道德標準,失望之餘,乃與情婦私奔,在香港住了一年,轉往馬來西亞,後來染上傷寒,死於新加坡。至於菲利普,也露出醜陋的真面目,沒想到他既是出賣共產黨的叛徒「黃蛇」,更因無法贏得母親芳心而由愛生恨,造成母親淪落為湖南軍閥王顧的禁臠,不只是在床笫之間屈服,還常常於晚宴的客人面前被鞭打,藉以展現王顧馴服白種女性的威風。此不堪聞問的過往,令班克斯為之痛苦,且原先對菲利普的偶像崇拜心理整個破滅。
因是孤兒的關係,當班克斯由慈善家遺孀畢頓夫人口中得知,有對夫婦在船難中身亡,他們的獨生女如今10歲,在加拿大與祖母同住,可是老太太顯然健康不佳,連自己都照顧不來,哪有餘力顧得了小孫女珍妮芙。於是班克斯真心誠意告訴畢頓夫人,自己剛繼承一筆遺產,相信有能力讓小女孩過好日子。4個月後,班克斯完成領養珍妮芙的手續,這可視為班克斯內心深處渴望親情的一種轉化。之後,家裏請了保母幫忙,然珍妮芙的成長過程中,班克斯因為太忙,自覺對珍妮芙的關心太少,為此感到抱歉。已經31歲,未婚無子女的珍妮芙反而告訴班克斯:「千萬別向我道歉,克里斯多夫叔叔!沒有你,我今天會在哪兒?我原來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兒。你萬萬不可以向我道歉。我欠你太多了。」養父養女之間,相互體諒與包容,班克斯內心必然為之欣慰。
(四)友情與愛情的失落
親情之外,班克斯在友情方面,最大的慰藉來自上海的日本鄰居──童年玩伴山下秋良。由於秋良年紀只比班克斯大一個月,二人又都來自外國,很自然就玩在一起,心靈上得以相互慰藉。秋良個性較強勢,愛吹牛,思想怪異,迷戀種族的神勇。二人常一起遊戲,冒險至秋良家中傭人房偷東西,排演編造出來的偵探故事。班克斯父親失蹤後,二人就一再玩尋找父親的偵探遊戲,逐漸建立一個基本架構,即父親被關在租界外的一棟房子裡,綁匪打算索取一筆龐大贖金,秋良和班克斯輪流扮演探長、父親等角色,自編情節和台詞,加油添醬,不管劇情如何曲折變化,結局必然是破了案,在潔斯菲公園的盛大典禮上,大家逐一上臺接受群眾歡呼。班克斯被送返英國後,一直思念著秋良,長大後每有機會就向人打聽秋良的下落。終於,多年以後,班克斯和秋良在戰火中的上海閘北重逢,二人再次合作尋找班克斯失蹤的父母,也一起脫離險境,只是秋良卻因先前受傷時為尋求活命,洩漏軍情給中國軍,乃以通敵的罪名被軍方帶走,從此不知下場如何。班克斯再度失去了秋良,他開始明白,許多事情都不像他所想的那樣。
愛情方面,班克斯在偵探界名聲越來越響亮,有機會結識交際花莎拉.韓明絲。莎拉嬌小、慧黠、迷人、有深度,卻也情史豐富。她積極參與上流社會活動,從中尋覓結婚對象,是大家口中「新品種的勢利鬼」,但班克斯為之醉心。後來,莎拉欲利用班克斯參加梅瑞迪斯基金會的晚宴未成,仍不顧顏面,堅持進場,果然結識晚宴主客希索爵士,而且如願結婚,隨希索爵士至上海調解各國勢力。唯蜜月期一過,夫妻關係不佳,這時與前來上海辦案的班克斯異國重逢,感情擦出火花。未久,莎拉準備離開希索爵士與上海,邀班克斯同往澳門。班克斯終被說服,彼此都已經知道對方的心意。可是搭船之前,班克斯為了達成破案使命,臨時失約,莎拉只好獨自離開上海,班克斯和莎拉的愛情乃無疾而終。直至戰後,班克斯收到莎拉從馬來半島寄來的信,信上說到她離開上海,去了澳門、香港、新加坡,提及法籍伴侶和日軍的俘虜營,以及在重獲自由的新加坡「生活愉快,一切正常」。多年後,班克斯由莎拉極親密的朋友口中得知,她大半人生都待在新加坡,與法國伯爵丈夫看起來都如此浪漫,深愛著對方,然一向不富有,不能像他們想要的那樣無憂無慮,唯俘虜營致使身體健康受損,莎拉的死讓伯爵身心交瘁,回去歐洲。而班克斯在愛情的書頁留下空白,終身未娶,一個人孤單地生活,在倫敦過著閒散的日子,令人讀之興起淡淡的感慨。
(五)呈現人道精神
除了親情、友情與愛情的追尋與失落,人道精神是《我輩孤雛》的另一重要主題意涵,誠為一般推理小說所罕見。
民國初年,販賣及吸食鴉片在中國是合法生意和行為,母親黛安娜極力反對英國洋行進口鴉片牟利,戕害中國整個民族,她積極參與反鴉片運動,是中國鴉片毒龍的頭號大敵,黛安娜為此不斷和在英華洋行擔任幹部的丈夫爭吵,批評丈夫從事「罪惡的生意」,說:「你把我們都變成了共犯!無一倖免!真是可恥!」亦向來到家中的公司衛生督察提出質問:「您不覺得羞恥嗎?您還是基督徒、英國人、循規蹈矩的人嗎?為這樣的公司服務,您不覺得羞恥嗎?告訴我,賺這種褻瀆上帝的錢財來過活,您的良心能安嗎?」當衛生督察要求黛安娜辭退家中從山東來的傭人,說山東境內的鴉片癮,已經到了十分悲慘的地步,甚至整個村子的人都離不開燒鴉片的菸槍,使得山東的衛生水準下降,傳染病的發生率高漲;而且山東來上海工作的人,就算本性誠實,不用多久也會開始偷竊,因為家鄉有許多人都指望他們來滿足其毒癮。是以公司反對雇用山東來的幫傭。儘管督察振振有詞,黛安娜依然嚴詞拒絕,並挺身為傭人的衛生標準做擔保,事實上她早就當他們是朋友了。由此可知,黛安娜確是言行合一的人道主義者,跟租界那些唯利是圖、枉顧良心的領導人士形成強烈對比。
敘述者班克斯也充滿人道精神。班克斯來到上海辦案,令他吃驚的是,這裡每一個人都拒絕承認,大家共謀一樁無恥可悲的行事,拒絕承擔責任,不屑一顧地凝望他們的中國鄰居在運河對岸受苦受難。待得愈久,他就愈鄙視所謂租界的領導人物,幾乎他每進行一天的調查,就會揭露他們這些年來的疏漏、腐敗,他不曾遇過有誰誠實地為自己感到羞恥。也沒有人承認,若非那些留下來掌權的人優柔寡斷、短視近利,甚至別有居心,中國根本不會落到這般風雨飄搖的下場。又,在閘北找尋綁架囚禁的房子時,班克斯看著大宅廢墟,心想,腳下的斷垣殘壁裡,埋著人們珍藏的傳家寶、孩童的玩具、大家喜愛的簡單家用品,她胸中就燃起怒火,恨那些讓這麼多無辜百姓生靈塗炭的人,覺得不管是誰做了這些可怕的事情,都一定會得到報應。脫險之後,護送他回英國領事館的長谷川大佐,頗具文化素養,喜歡貝多芬,偏愛狄更斯,稱讚英國是個偉大的國家,這時班克斯看著戰火摧殘的痕跡,對長谷川有感而發:「必然會為這一切感到遺憾。我是說貴國侵略中國,造成屍橫遍野的慘況。」班克斯可以說跟母親一樣,內在充滿著悲天憫人的情懷。
石黑一雄藉由母親黛安娜和兒子班克斯的人道精神,對租界人士之唯利是圖與軍國主義之殘酷無情,提出嚴正的抗議與批判,令讀者心有戚戚焉。
(六)敘事結構缺失
孤兒的心靈創傷,使敘事者班克斯執著於尋索與解密,更天真得近乎幼稚的任性,致使《我輩孤雛》在敘事結構上,有著以下無法以客觀邏輯來解釋的缺失。
一、班克斯10歲時父母失蹤,20餘年後,已經成為名偵探的班克斯回到上海找尋可能被綁架的父母,認為他們依然被囚禁控制著。讀者很難相信這是偵探辦案的合理推論。
二、班克斯來到上海,遇見昔日聖丹頓中學的同窗摩根,二人相約在法國租界旅館見面,隨即被帶至小時候居住的故居。然而班克斯先前並未提出要求,更不知道摩根的車子會將帶他去什麼地方?小說中對於摩根之了解綁架案內情,完全未予交代,難免令讀者感到突兀。
三、時值中日戰爭,班克斯在上海閘北區尋親途中,居然在巷弄宅屋巧遇離別多年,如今是日本軍人的兒時玩伴秋良,然後二人再度合作,聯手脫險。此一情節安排,未免太過於巧合。
四、當莎拉邀請班克斯同往澳門,班克斯亦已同意,且二人在搭船出發當天會合了,班克斯卻又臨時起意,突然為了辦案而逾時未返,讓不知情的莎拉只好獨自離開上海,令讀者百思不解。
綜觀之, 部分論者認為,《我輩孤雛》是石黑一雄最弱的小說,相反的,也有人私心偏好,覺得《我輩孤雛》的孤兒意識及敘事方式,乃是理解石黑一雄重要向度的一本書。無論如何,親情、友情與愛情的追尋與失落,難免讓有著孤兒意識,感覺公共租界才是永遠的家的班克斯,內心充塞莫名的空虛。最終班克斯慎重考慮養女珍妮芙的邀請,將來珍妮芙結了婚生了孩子,他可以離開倫敦的公寓,來跟珍妮芙一家同住,共享天倫之樂,這無疑是班克斯倍感失落的孤兒人生,最為溫馨的一個心靈寄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