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存摺,綠白交錯的表格,是我的存在意義。
每個月5號,總有一筆足額的薪水匯了過來,而緊接著的下一行,會直接扣掉那筆辛勤工作的一半酬勞,好讓我支應作為保人的——父親的負債。
出社會以來,我便成為了還債機器,一筆一筆地賺,又一次一次的扣,所剩下的,恰好足以支應我的生活所需。聚餐?偶爾可以;國內旅遊?省吃儉用還勉強過得去;去日本玩個三天?想來是不太可能了。
每一次到了發薪日,歡天喜地的同事總約著吃頓好料的,但我實在無法不想起五天後就消失的那筆錢,苦笑著說:「你們去就好。」成為那永遠不合群的一匹狼,即便我望向他們下班的背影,總是心生羨慕。
「妹仔,爸對不住妳。」每到過年,父親總心生愧疚的吐出這一句話,夾雜著不安、沮喪,還有一絲地尷尬。
十年前,他向銀行借了兩百萬,在鄰居信誓旦旦、保證回本的遊說之下,入股投資了對方家族的新事業,誰料到,鄰居兒子沒多久就捲款離開,未經同意就成為借貸保人的我,從此無止盡的還債人生。
即使父親仍努力工作償還,鄰居夫婦也來家裡下跪致歉,但每個月消失的支出,正侵蝕著我的生命,彷彿我已經不再能擁有更好的生活,彷彿「負債者」的罪名將跟著我一輩子,就像是關在沒有鐵條的牢籠裡,雖享受著跟一般人一樣的新鮮空氣,但骨子底,卻永遠矮人一截,如同晴朗青空下的悲劇英雄,結局在編寫時便早已注定。
回顧那些與父親相處的日子,我發現自己與他並不親近,我總是望著他出門工作的背影,當他回到家中,在長椅上閱讀報紙的側身,明明距離很近,卻又遙不可及。
我偷偷地拾起他剛放下的、反折過的專欄,試圖了解他關注的每一道訊息,可是我從兒時的不懂,到成年後也依然不解,那些社論中對政治的批判、對制度的反抗,到底跟父親有什麼關係?父親閱讀這些,究竟想獲得什麼?我始終,一無所知。
直到銀行催繳單寄到我台北的住所,我才跟父親有了一道緊密的聯繫。
「你怎麼能如此剝奪我的人生?」我憤恨著,可又對父親生起了憐惜。
正值芳華年歲的我,被債務綑綁的難以享受青春,但他呢?辛苦了一輩子,為了這筆退休後的負債,還得看人臉色的外出工作,甚至在自己的女兒面前抬不起頭來,每每想到這裡,我的鼻腔便帶著酸楚,眼角的淚水滑過,父親的身影終究是佝僂的,他的自尊,也終究是無法伸張的,如同他望向報紙的每一字,那對社會的不滿言論,即便不是他所書寫,也像是為他發聲一般,讓他沈重的心情得以稍稍緩解。
五年過去了,而今,作為保證人的代價,也只剩最後一年了。我無法確知自己是否願意斷開這道與父親同步受困的枷鎖,我似乎只能用這種方式,展現自己對他的支持與愛意。
如果我不再為父親還債,他還會在過年的時候,直視我的臉道歉嗎?
他還會試圖每個月留點錢,買好吃的點心寄上來嗎?
他還會因為歉疚感,包容我所有令他不順眼的行為嗎?
我竟然捨不得放手。
我以爲鄰居讓我們一家受苦,才發現那成為我與父親最深的羈絆,該怎麼辦呢?我不想再負債了,更不願看見父親為了債務而遭人冷語相待,我好想,看見父親的笑臉,即便我幾乎沒有見過。
上網訂了一張高鐵票,那票上彷彿繪著父親的笑臉,在這所剩不多的、與父親在銀行文件上並列的日子,我要回到老家,站在他面前,親口對他說:「爸,你值得我每個月這樣的付出。爸,我一直不好意思說出口,可是,你對我真的很重要,這些負擔,遠不及我對你的愛。」接著我要擁抱他,他一定會直直地站著,不知所措吧!但我想要他知道,他是那麼的美好,而我也是,我們的牽絆不應是某某鄰居為我們創造的某種負擔,而是一種專屬與我與父親之間,不帶著任何物質金錢的一份關愛,一種即使某天我們不能再相見,也常存我生命,成為支持我前行的重要力量。
「爸,謝謝你把我生下來。爸,我真的很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