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問,當初為什麼不接受父親的提議到他們工廠上班呢?
至少在那裡工作不需煩惱生意好壞,每個月有固定的薪水、三節獎金、年終分紅還有隨著年資增加而逐漸增多的特休,即便是退休後仍有一筆還算可以接受的退休金。
既然如此,他為什麼不繼續待在軍隊呢?
為什麼不用自己的青春去累積一階階往上升的軍階,安安穩穩地等待伴隨而來的豐厚退休俸呢?
待在軍隊並不是一件難事。他只需要一個指令一個動作的服從命令,將上級交派的任務在一定的時間內完成即可。
那些任務之於他就像是一連串沒有盡頭與目的的搬運。
起初他對於自己所接收到的命令多多少少有些好奇心,想要弄清楚手邊正在進行的事是為了什麼目的與作用,然而他所能得到的資訊也就只有「服從」兩字,久而久之他也放棄繼續追問下去。於是,將彈藥算妥數量後,搬上戰術輪車載往某地,再把某地載來的彈藥搬入庫房的行為於他已然失去任何理解的意義,變成日常生活中理所當然的一部分。
只是當他揚起手來,五指併攏,輕靠帽簷,目送輪車逐漸遠去的時候,圍牆邊的夕陽看起來一點比一點更加的蒼白,像是天空中一抹虛弱的血,緩緩隱沒到圍牆之後。
每一天的每一天都在循環反覆,時光將人凝固著卻又不間斷地掏空。
他站穩腳步,深吸一口氣,一舉舉起沉甸甸的儲水桶,使勁地跨出每一步,慢慢移動到攤車前,扭開儲水桶的蓋子,將桶內的紅茶盡數傾瀉鐵桶之中。接下來他只需再重複一樣的動作,將冬瓜茶盛滿另一只鐵桶就可以開始做生意。
他舉起手來輕輕拭去額頭上的汗珠,抬起頭來望了望前方不遠處的圍籬,圍籬與軍中的圍牆一樣都是綠的。
在軍中循環反覆的生活中,最令他感到愉悅的便是利用各種空隙躲在圍牆邊抽菸的時刻,唯有這個時刻他感覺到自己像是在進行一種反抗。
當著指間的煙在吸吐間像時間一吋一吋的消逝時,他便會望著圍牆愣愣地想:在圍牆外之有什麼?
近年來古蹟保存的風潮漸起,對街破敗的紅磚老街屋因此重新獲得重視,文化局撥下巨額的經費維護整修,搖身一變變成小鎮重要的觀光資產,相形之下,一街之隔的菜市場髒亂得猶如城市裡遊蕩的流浪漢,必須嚴嚴實實的集中控制並加以遮掩,於是市政府另外又撥了一筆經費興建一間菜市場。
隔著圍籬,目前仍看不出什麼具體的輪廓,不過藉由告示牌與鎮民的討論,他知道在圍籬後面是正在興建中的新菜市場。
但是如果真的想親眼看清楚就必須翻越過去。
雖然他在軍中服役多年,但是他的學歷實際上只等同於一般高中,也沒有學習過其他職業所需的專業技能,以這樣的學經歷來說,頂多在工廠裡做個作業員或是在餐廳外場當服務生。如此一來,他僅僅是改變了工作環境,內容及性質與當兵並沒有太大的差異,一樣都是在他人的指使下日復一日地做著重複且看不見意義與終結的事情。(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