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未來,你高考如果不能考650分以上的話,你連本科都上不了,甚至你連進廠子擰螺絲都需要格外努力。
未來就是這樣內卷,因爲一種新科技的到來讓所有人都有着離譜般的進步。
只不過有自主意識的人類在逐漸被淘汰,每個人如同機器。
1、
頭條新聞:衡勝中學的升學率一直是全省倒數第一,今年卻有100多人考入清華北大,一本率99%,只因引入了「適應主義心理學」。
電視上,適應主義心理學創始人激情澎湃地演講:
「加入適應主義心理學訓練營吧!包你高考700+!清華北大不是夢!」
高二三班,同學們議論紛紛。
「你們聽說了嗎?衡勝中學這所垃圾學校,今年有一百多人考入清華北大。」
「大家都傳瘋了,這適應主義心理學居然這麼神!據說可以讓學生快速適應高強度刷題,並且感到十分快樂。」
「聽說咱學校也想引進適應主義心理學。苦於經費不夠,纔不得不暫時放棄。」
「千萬別引進那東西,會把人變成考試的機器。」
我說:「就是呀,卷什麼卷,躺平纔是王道。」
同學們紛紛附和,大罵內卷,討論暑假應該怎麼玩纔好。
放學回家,母親興奮地衝我喊道:「兒子,咱們區的第一家適應主義心理訓練營開業了,正在招收暑假學員,你去不去?」
我喜出望外,彷彿清北就在眼前。
「去!」
2、
暑假的第一天,我在訓練營遇見了一大羣同學,只得互相尬笑。
全班只有三個同學沒來,全班第一小壹、富二代小富和我的女朋友小漫。
3、
普通班要價三萬元,超級班是封閉式管理,要價十五萬元,學期都是一個月。
我們家只是普通家庭,父母給我報了普通班。
工作人員發給我一張問卷。
第一題是阻礙我學習的事情。
我毫不猶豫地填上王者榮耀,並在程度欄中選擇了重度。
之後,又填上睡覺、打籃球等一系列活動。
我猶豫要不要把女朋友小漫也寫上去,但她也是我變優秀的動力,所以我沒有填。
第二個題是我最害怕的東西或事件。
我想到了老爸在我小時候講的荒村老屍的故事,那是我最大的童年陰影,於是我寫上了「蒼白腐爛的殭屍」。
填完後,工作人員讓我三天後再來上課。
4、
開課的第一天,心理老師將我們普通班的學生帶到一片柔軟的草坪上,讓我們舒服地坐在樹蔭下,然後發給我們一人一部手機、一副眼鏡。
我戴上眼鏡,打開手機,是熟悉的王者榮耀界面,我疑惑地看了看微笑的心理老師。
「只管玩遊戲就好。」他說。
我原以爲要接受一番嚴苛的訓練,此時喜出望外。天下竟有如此好事,玩遊戲就能上清華。
就在我玩到興頭上,忍不住低聲吶喊時,手機屏幕突然被一雙慘白的手撕裂,一張腐爛了一半的臉從裂縫中伸出,張着猙獰的大嘴向我撲來。
我驚叫着將手機扔出,四周一片慘呼聲,只怕其他學生也遇見了類似的事情。
我捂着胸口劇烈喘息,幾個穿制服的心理老師來到我們面前,不遠處站着一排高大的保安。
「大家不要驚慌,排隊跟我來。」心理老師說。
一片不滿的抗議聲響起,但迫於不遠處虎視眈眈的保安,沒有人真的鬧事。
5、
大家排隊跟着心理老師來到一間房子,房子裏有一排裝着古怪儀器的牀。
「請大家平躺在牀上,儘量放鬆。」
我躺在牀上,一個工作人員將頭罩固定在我的頭上,又拉下面罩覆蓋了我的臉。
我透過面罩的玻璃看着天花板,突然覺得像是躺在棺材之中。
一陣芳香的氣味襲來,我漸漸失去了意識。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裏被變成殭屍的刺客李白追着跑。
睜開眼睛,我摸了摸脹痛的頭,卻只摸到了冰涼的儀器。
我這是在哪裏?
心理老師見我醒來,爲我去除了儀器。
我坐起身來,揉了揉太陽穴,只記得今天是上心理課的第一天,之後發生了什麼,我卻想不起來。
心理老師微笑着對我說:「今天的課程結束了,明天準時到校哦。」
6、
我走出學校,被風一吹,頓時清醒了不少,但對這一天的記憶依舊十分模糊。
回到家中,父母還沒有下班。
我拿出手機,想趁沒有人嘮叨,打幾局王者榮耀。
看着躍動的人物、閃爍的屏幕,我無緣無故地感到一陣恐慌。
一局都沒有打完,我就退出了遊戲。
難道這是心理課的作用?
一個月後,我成功戒掉了所有娛樂活動。
我也不想出門,只想呆在屋子裏做題。曾經讓我犯困的公式推導,現在給了我巨大的愉悅感,連喫飯都要父母催。
父母總是欣慰地看着我笑。
而我甚至不知這種轉變是因爲什麼。
無論如何,三萬元錢果然沒有白花,妥妥的物超所值。
7、
開學後,班裏亂哄哄的說笑聲全部消失不見,所有去上心理訓練的同學的眼睛都粘在了書本上,喫飯時眼盯課本飛快扒飯,上學放學一邊跑步一邊低聲背誦課文。
班主任、任課老師、校領導看着我們頻頻點頭。
課間,我和其他同學一樣,認真地演算着習題。
女朋友小漫不知何時站到我身邊,搖着頭說:「是誰說不想變成學習的機器?」
我抬起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對於咱們這些家裏沒礦的人來說,考大學才能改變命運。高考前,我們先把精力放在學習上,好不好?」
她撇了撇嘴,轉身離開了。
我猶豫了一下,低下頭繼續做題,沒有去追她。
8、
第一次月考的排名被貼在了教室門前,我考了670分,只是中游水平。
我心裏一沉,但這其實是意料之中的,畢竟大家都去上心理課了。
好在高考不是跟全班同學比,而是跟全省的學生比。我所在的城市比較繁華,有很多地方根本沒有適應主義心理學訓練營,想來我是可以遠超他們的。
我的目光下移,停留在了小壹的名字上。曾經的全班第一、我的前位,以660分的成績排在了中下游。
我偷眼去看他,他沉着臉,嘴脣抿得很緊。
我的嘴角忍不住上揚。
雖然內心的想法使我羞恥,但我還是不得不承認,我嫉妒他。
上天是如此不公平,把智慧、體育與帥氣集中在他一個人的身上。
他上課偷偷看課外書,成績卻名列前茅。
他體育非常好,總能在籃球場上贏得女生的尖叫。
特別是那次數學課,他解出一道很複雜的難題,方法比參考答案簡單得多。
在數學老師的帶頭下,全班爆發出一陣掌聲。
小漫忍不住說:「天哪,他太強了!」
雖然我知道,她那句話只是脫口而出,沒有別的意思,但我的心中依舊結了疙瘩。
我認爲,這不是我太小心眼。前面坐着一個不需要付出太多努力,就在各方面遠超你的人,試問有多少人能心態平和、不生嫉妒?
9、
小漫臉色蒼白,她是倒數第二。
倒數第一的富二代小富倒是嬉皮笑臉,毫不在意。
讓我驚訝的是,前十名全是報了超級心理班的同學。
我摟着哭紅了眼睛的小漫,說:「要不你也報個心理訓練營吧,真的很管用。」
晚自習後,小漫給我打電話說,她和父母商量好了,休學一個月去參加超級心理班,明天就走。輔導機構有老師負責教高中課程,不用擔心落下課程。
我非常好奇超級班的課程是什麼樣的,第二天晚上發消息給小漫。
「你今天上課了嗎?」
「做了一張調查問卷,內容是阻礙我學習的事情。然後我戴上了一個頭罩,除了洗頭,晚上睡覺也不能摘下來。」
然後,她給我發了一張自拍。頭罩像一個銀色的帽子,看上去很輕薄,從外觀看不出什麼特別的。
我問:「有沒有填讓你害怕的東西?」
「沒有。」
「頭罩戴着有什麼感覺?」
「頭皮時不時發麻,心理老師說是微電流刺激。我要睡了,你也晚安吧。」
「晚安,親愛的。」
之後的一個月裏。女朋友回我消息越來越慢,發的字越來越少,經常只是「嗯」、「好」、「不」。
但我覺得她是把精力放在學習上是件好事。
10、
小壹也不再看課外書或趴在桌上睡覺,他像我們一樣,夜以繼日地學習。
然而他的注意力和對學習的熱情,哪能跟我們這些受過專業訓練的人比?
我經常看見他眉頭緊鎖,聽見他唉聲嘆氣,再也不復曾經的春風得意。
說來羞愧,他的失意使我洋洋自得。
曾經身處雲端的天才墜入塵埃,灰頭土臉地努力,卻得不到應有的回報,與我們這些芸芸衆生再無區別。
多年後,回首往事,我覺得自己像一隻愛看仙鶴隕落的雞。
11、
期中考試前,小漫返回學校。
考試成績出來了,小壹排在倒數第三,倒數第一是小富。
全班第一是小漫。
我之前就知道,小漫其實是個非常有天賦人。但她是個浪漫主義者,酷愛油畫,不把精力放在學習上,成績只是中上游。
她曾經說,只想考所普通的一本大學,將來找個工資一般但輕鬆的工作,把業餘時間都花在熱愛的油畫上。
我問她爲什麼不去參加藝考,她說油畫是愛好,不是工作。
此時,她凝視着成績單,緩緩露出一個微笑,我卻覺得她的笑容十分僵硬。
12、
小漫的生日到了,她是個非常重視生日的人。
我決定暫時放下學習,爲她慶祝生日,也慶祝她考了全班第一。
我在手機上爲她訂蛋糕,將選好的蛋糕圖片給她看。我知道她喜歡明豔的色彩,所以選的蛋糕上點綴着漂亮的奶油花。
她卻皺了皺眉,說:「好醜。」
我有些驚訝,但不想掃興,就把手機遞給她,讓她自己選。
「真好,就要它了。」
她的視線久久停留在一張蛋糕圖片上,滿臉都是熱切的嚮往。
我湊過去一看,心中不受控制地升起一片嚮往,看到蛋糕介紹時,額上卻沁出一層冷汗。
蛋糕是白色的方形,上面點着密密麻麻的巧克力黑點,遠看像一張試卷,中心用巧克力醬寫着一個數字——750。
蛋糕介紹裏寫着「適應主義心理學學員的最愛」。
「我記得你最喜歡鮮豔的顏色,爲什麼要選這一個?」我問。
「之前?」她神情恍惚,似是在沉思,良久才說,「好像是這樣的,我也不明白那時的品味爲何如此庸俗。」
看着她漆黑得沒有一絲亮光的眼睛,我全身發涼。
13、
她生日的那天中午,我們拿着蛋糕去一家西餐店。路上,我找話題與她聊天,她卻只是嗯嗯啊啊地敷衍。
走進餐館,剛剛坐定,她二話不說打開蛋糕盒子,連蠟燭都沒有插,就給自己切了一大塊,拿着叉子大口地喫了起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像是絲毫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這喫東西的架勢,只怕大口吃肉的梁山好漢見了也要自愧不如。
更詭異的是,她的嘴角掛着一絲淡淡的笑。
只用了三分鐘,她解決了一大塊蛋糕。
然後,她的目光落在了剩下的那塊蛋糕上,一叉斬下了「750」剩餘的「7」,送進了嘴裏,臉上又浮現出那抹詭異的笑。
「我喫飽了,我們回學校學習吧。」她擦了擦嘴,面無表情地對我說。
「可是……牛排還沒上。」我結結巴巴地說。
「太慢了,不喫了,我們回去吧。」
「可今天是你的生日……」
話還沒說完,就被她不耐煩地打斷。
「要等你自己等吧,爲什麼要把時間浪費在沒有意義的事情上?」
她大步流星地離開了。
我目瞪口呆地坐在那裏,回過神來,卻發現冷汗已經浸透了全身。
14、
元旦將至,學校爲了增加節日氣氛,在門口窗前都掛上了紅燈籠。
藝術班的學生將作品裝飾在走廊上,有各種畫作,還有製作精巧的宮燈。
然而,學生們快步行走在張燈結綵的走廊中,從不向藝術品暼上一眼,口中喃喃唸誦着必背古詩文,像極了唐僧的緊箍咒。
晚自習結束的鈴聲敲響,沒有一個人離開教室,大家會一直學習直到教學樓斷電。
想來哪怕是元旦當晚,我們也會一直學習。因爲對於我們這些人來說,只有沉浸在課本和習題中,才能獲得愉悅與安寧。
斷電的時間到了,教室的燈光熄滅,大家爭先恐後地將課本裝進書包,向宿舍樓跑去,生怕浪費一丁點時間。
最先跑出教室的女生髮出了驚恐的尖叫。
沒有人關心她,大家依然在抓緊時間收拾書本。
第二個衝出教室的是個男生,他也發出了一聲驚呼。
我收拾好書本,隨着一衆同學衝出教室,頭皮頓時一陣發麻。
走廊邊出現了兩排慘白的臉,在安全出口綠色的燈光下,如同從地獄逃出的惡靈。
15、
我定神細看,才明白過來。我們這層掛的是肖像畫,不知被誰塗成了黑白兩色,畫中人慘白的臉在黑暗中十分瘮人。
在短暫的慌亂後,同學們很快鎮定下來。雖然不知是怎麼回事,但這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呢?我們關心的只有成績。
大家不約而同地加速向宿舍衝去,雜沓的腳步聲迴響在長長的走廊上。
畫中人咧着黑洞洞的嘴,猙獰地衝我們笑。
快要衝到樓梯間時,我停住了,看到小漫正站在一幅肖像畫前,專注地拿着畫筆塗抹。
畫中少女嬌美的臉,很快被塗成死人般的白色。
「小漫,你在做什麼?」
她似是沒聽見。
「小漫!」我大聲叫她。
「這畫太醜了,怎麼可以用這麼鮮豔的顏色?我一看見就想發瘋,一定要改過來,一定要改過來。」她喃喃低語。
「小漫,別這樣。」
我奪過她手中的畫筆。
「還給我,我必須要改過來!」
她伸手去搶。
此時,一顆煙花在天空炸開,絢麗的光彩映照在走廊上。
小漫慘叫一聲,拼命撕扯自己的頭髮,然後用力將頭往牆上撞。
我大驚失色,緊緊地抱住她。
她的力氣大得驚人,我很難制住她。
一顆顆煙花竄上天空,畫像上慘白的臉、小漫扭曲的臉都被映照得五彩繽紛。
「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
小漫掙扎得更加厲害,她拼命向窗外撲去,這是在六層。
「來人呀!快來人呀!要出人命啦!」我大聲呼救。
可是,同學們的腳步聲越來越遠,沒有人願意爲我們轉身。
絕望之際,一雙手伸了過來,緊緊抓着小漫的胳膊,與我合力將她從窗上拉了回來。
原來是小壹聽到動靜,跑回來幫助我們。
16
煙花終於結束了,小漫漸漸平靜了下來。
宿舍快要關門了,我扶她回女生宿舍樓下,看她緩緩上樓,直到背影消失才離開。
晚上有斷斷續續的煙花聲,我因擔心徹夜難眠,這是自參加心理訓練營以來的第一次失眠。
第二天,小漫沒有來上課。
她昨晚大吵大鬧,把頭往牆上撞,宿管阿姨通知了家長,並把她送進了精神病院。
我覺得,我是世界上最不負責任的男朋友。
小漫發瘋之前有很多異常表現,我明明看見了,卻絲毫沒有關心。
我想到昨天晚上,那些同學明明聽到了我的呼救,卻頭都懶得回。
我們都像失去了人性。
這些都是適應主義心理學的錯嗎?
我感到一陣恐慌。
不可能!適應心理學明明是那麼好的東西。
等等,爲什麼我要爲適應主義心理學說話?爲什麼反對它會使我感到恐慌?
一個可怕的念頭油然而生——既然適應主義心理學能讓我把高考看得比命重,那麼它一定也能讓我成爲它的忠實信徒,稍有違逆就惶惑不安。
這太可怕了,適應主義心理學簡直就是洗腦術。
我心中的恐慌更加激烈,幾乎要化成情緒的洪流,將我淹沒。
「適應主義心理學是毒藥!我就是死也要這麼說。」我忘記正在上自習課,扶着幾乎要裂開的頭,大聲吼道。
五十多雙充滿敵意的眼睛瞬間盯上我,好像我罵的不是適應心理學,而是他們的親媽。
我連忙捂住嘴,生怕也被送進精神病院。
17、
接下來的日子裏,我幾乎要分裂成兩個我。一個我只想頹廢,另一個我想要拼命學習;一個我認爲適應主義心理學是毒藥,另一個我認爲適應主義心理學是世上最好的東西。
好不容易熬過剩下的學期,迎來了寒假。
我疲憊地推開家門,卻迎上母親興奮的笑臉。
「兒子,我給你報了適應主義心理學的超級班!」
18、
我說:「媽,你知不知道,我們班有個超級班的學員瘋了。」
她說:「聽說過,好像是叫小漫。」
我說:「那你爲什麼還要讓我去上超級班?」
她說:「這麼多人去過,只有她瘋了,當然是她自己的問題。心理太脆弱,喫不了一點苦。」
我怔了好久,強壓着心頭火,說:「她去超級班前,非常陽光開朗,完全沒有心理問題。自從上了超級班,她出現了很多異常舉動,乃至發瘋自殺。媽,適應主義心理學不是什麼好東西,我不想去。」
母親嘆了口氣說:「兒子,你最近看新聞了嗎?適應主義心理學訓練營已經在全國各地開花了,貧困的家庭都貸款參加。
「好在超級班又漲價了,很多家庭上不起,纔給我們反超的機會。
「名列前茅的都是超級班的學員,你是全家的希望,我和你爸砸鍋賣鐵都要給你交學費。
「專家預測,明年的本科線會達到650分,我們沒有別的選擇呀。」
我咬了咬牙,說:「考不上大學我就去打工,無論如何,我都不要變成學習的機器。」
母親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道:「我們已經交過學費了,合同裏白紙黑字寫着概不退費。爲了給你交學費,我和你爸把車都賣了,以後每天都要早起一個小時,坐公交去上班。這事沒商量,你必須去!」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母親,說:「在你和我爸眼中,成績比我的心理健康還重要嗎?」
她說:「大家都在參加訓練營,發瘋的只是少數人,我相信我兒子的心理素質。好了,回房間學習吧,明天去訓練營報道。今天晚上,媽給你做紅燒排骨。」
我衝進房間,砰地關上門。
19、
下午,我去商場購買了橡膠頭套和假髮。
我從和小漫的聊天中得知,超級班的學員會戴上發射電流刺激的頭罩。
用橡膠頭套阻擋電流,應該可以阻止大腦受到影響。
我要加入超級班,親眼看看逼瘋小漫的到底是什麼。
20、
開課的第一天,超級班的學員們都戴上了銀色的頭罩。
我的頭皮沒有發麻,情感思維也沒有變化,想來是橡膠頭套起了作用。
上午只是聽課和自習,和在學校裏一樣。
只是大家盯習題冊的表情,使我聯想到某些黃色電影中男女主角的渴望的臉。
下午有一個小時的娛樂時間,娛樂室中有各種各樣的娛樂設施,課外書、電子遊戲、畫布畫筆、電影棋牌,應有盡有。也可以走出房間,在池塘邊散步。
可是,學員們看起來是那麼的痛苦,彷彿拿着的不是有趣的課外書,而是燙手的山芋。
他們在池塘邊散步,滿臉都是煎熬,明明是走在和風綠蔭之中,卻如同身在煉獄。
很多學員偷偷跑到教室裏學習,又被心理老師趕回娛樂室或陽光明媚的戶外,強迫他們繼續做曾經最喜歡的事情。
有學員憤怒地大吵大鬧,保安衝過去按住他,像對付一隻不願去屠宰場的豬。若是還不聽話,就會強行注射鎮定劑。
聯想到生物課上學過的大腦功能,我大體猜到了銀色頭罩的作用。
學習時,頭罩會刺激大腦的特定部位,使學員產生愉悅感。若是做與學習無關的事,頭罩就會刺激大腦,產生強烈的痛苦。
這就是小漫厭惡色彩的原因吧,銀色頭罩強行將她最喜歡的繪畫與痛苦的感覺相連。
21、
晚上十點半,根據調查問卷,我和其他填寫「王者榮耀」的學員被帶進一間放映廳,觀看一部十五分鐘的短片。
我們剛坐定,室內的燈光全部熄滅,只剩投影儀發出的灰白色的光。
短片的色調昏暗,配樂詭異,像極了恐怖片,使人毛骨悚然。
播放的內容是,一個男孩愛玩王者榮耀,沒能把全部精力放在學習上,導致高考落榜,不得不去工廠打工。
他每天工作到深夜,沒有假期,工資低廉,只能住狹窄的地下室。
他曾經青春活力的臉上慢慢爬滿了皺紋,茂密的黑髮漸漸變成稀疏的灰白。
他漆黑的眼睛中透着滿滿的疲憊,沒有一絲神采,如陰暗角落的蟑螂一般。
我想到小漫,她是不是也曾每晚坐在這昏暗的房間中,觀看喜愛繪畫卻高考落榜的女孩的悽慘人生?
她是那麼熱愛繪畫呀,當時心中會有多絕望,我難以想象。
我偷眼去看身邊的其他學員,投影機明暗不定的光線照在他們聚精會神的臉上。
銀色頭罩會刺激大腦的哪個部位呢?我猜是記憶吧。
22、
短片結束,我回到宿舍。
一天的折磨終於結束了,我舒了一口氣,躺在柔軟的牀上。
溫柔甜美的女聲從牆上的喇叭中傳來:
「睡前廣播現在開始。」
「高考是改變命運的唯一途徑,只有考出好成績,才能擁有光明的未來……」
「高考落榜是最大的失敗,是不夠努力的下場,將來只配當苦力,擁有最慘淡的人生……」
「適應主義心理學是人類最偉大的發明,能帶領全人類走向真正的幸福……」
「我們應該相信適應主義心理學的一切理論,因爲適應主義心理學是人類的未來……」
宿舍裏的其他學員閉目聆聽,滿臉陶醉,如同虔誠的信徒聆聽神明的指引。
或許是因爲我在普通班接受過類似的教育,又或許是人性本就更願意接受信誓旦旦的荒謬言論,而不是充滿不確定性的事實。
我彷彿又分裂成兩個人,一個我叫囂着,贊同廣播裏的每一句話;另一個我只想捂緊耳朵,阻止病毒般的思想的入侵。
我抱着頭,蜷縮在被子裏,痛苦至極。廣播結束後很久,才漸漸恢復平靜。
23、
一成不變的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我越來越想知道,我對頭罩原理的猜測是否正確。
然而,只有一種驗證的方法,那就是親自戴上它。
這個念頭在我腦中生根發芽,揮之不去。
「今天早上戴上,晚上摘下來。只戴一天,肯定不會有事的。」
我走進廁所,取下橡膠頭套和假髮,藏在書包裏,將銀色頭罩戴在頭上。
電流穿過頭皮,帶來一陣酥麻。
一陣急迫感從心底竄起,排山倒海般向我壓來。
我像上了發條一樣,飛快地完成洗漱,衝進食堂大口扒飯,來不及咀嚼就吞入腹中。
我的動作越快,就越能感覺到一種難言的快感。
我衝進自習室,拿出習題。
看見白紙黑字的那一瞬間,我感受到無以復加的愉悅與舒暢,比任何電子遊戲帶給我的快樂都要更加強烈。
這與我的猜想是吻合的。
24、
我做到一篇小說閱讀,居然是劉慈欣的「鄉村教師」。
我熱愛大劉的科幻,總能引發我對浩瀚宇宙的無窮想象。
我開始想象小說中高級文明的記憶遺傳功能……
一陣電流透過頭皮直擊大腦,劇烈的痛苦感向我襲來。
我開始想象小說中摧毀恆星的高科技武器……
負面的情緒幾乎把我壓垮,我的五臟六腑都在顫抖。
我不得不停止想象,開始答題:
「①構思巧妙:是兩條線索的交匯點,串接起了兩個不同時空故事②製造懸念,讓讀者對情節發展和人物命運更加關注。③突出主題,表現了悲情的英雄主義主題。」
愉悅的感覺終於迴歸。
我長舒一口氣,舒服了,終於舒服了。
我突然明白了銀色頭罩真正的恐怖之處——它在摧毀我的想象力,把我束縛在標準答案的條條框框中。
25、
晚上,我走進廁所,是時候摘下銀色頭罩了。
我的手指觸到冰涼的頭罩,卻猶豫了。
因爲頭罩可以實現我的人生的終極目標——快樂。
我只是個普通人,想要活得快樂。於我而言,金錢和學歷都是實現快樂的手段。
現實世界中充斥着挫折與失意,想要快樂何談容易。
只要帶上這頭罩,按照適應主義心理學的要求去行事,就可以輕而易舉地獲得無與倫比的快樂。
不會有思想,也不會有痛苦。
但是,這樣的快樂真的是我想要的嗎?
假如給你一次機會,你會選擇嚴酷的現實,還是虛假的快樂?
不可以猶豫,遲疑越久,陷得越深。
我的眼眶微微溼潤,一把扯下了銀色頭罩。
26、
訓練營結束時,寒假也結束了。
我回到學校,卻發現小壹沒有來上學。
我發消息問他,才知道他退學去打工了。
隨着適應主義心理學的廣泛普及,以他的成績根本考不上大學。
他還說,適應主義心理學已經向大學生提供考研訓練了。用不了多久,大學就會變得和高中一樣卷。
他討厭這種的環境,寧可去打工。
27、
心理普通班對我的影響漸漸變弱,我又不肯再次接受訓練營的教育。
毫無懸念,我的成績一路下滑,在高考中取得了610分,連大專都不夠。
落榜生大都選擇了復讀,我卻選擇進廠打工。
父母痛心疾首,我卻十分平靜,每天對着真機器工作,總好過呆在一羣人形機器之中。
我在廠裏見到小壹,我進去的那天,也是他離開的那天。
他苦笑着對我說:「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放棄高考。從早到晚地在流水線上工作,把所有的精力都消耗在擰螺絲、裝零件這些枯燥重複的工作上。深夜回家,累得倒頭就睡。
「時間一長,縱有再多的棱角、再多的不甘,也會化爲烏有。
「我要加入適應主義心理學訓練營,重新參加高考。我現在願意做一臺快樂的機器,而不是痛苦的行屍走肉。」
28、
工作一段時間後,我徹底領悟了小壹的話,卻依然不想重新高考。
雖然活得痛苦,但痛苦使我活着。
那天上午,我一如既往地在流水線邊工作。廠長突然叫停,說要宣佈一個好消息。
「各位,向大家宣佈一個好消息,我們公司即將引進適用主義心理學訓練營。參加訓練之後,大家就可以快樂工作啦。」
我環顧四周,看見一張張或平靜、或欣喜的臉。
我站起來,說:「廠長,可不可以不參加?」
廠長衝我皺眉,像是見到了一隻討厭的蒼蠅,說:「這是公司的新規定,你要是不同意可以離職。要知道,所有公司都是這麼做的。」
我多麼希望有人能提出反對意見。
然而,辛苦勞作的底層人不會反對。
考入好大學的都是適應主義心理學的學員,當然也是大力支持。
高中時,父母爲了讓我參加適應主義心理學訓練營,已經掏空了積蓄。
現在父母一天天老去,以後需要用錢的地方很多。我除了接受,還有什麼選擇呢?
29、
經過了三年的痛苦又無用的反抗,我又戴上了銀色頭罩,變成了流水線上的零件,全神貫注地埋頭工作。
喫飯的鈴聲響起,我們就排着整齊劃一的隊,向食堂奔去。
食堂裏的飯從炒菜變成燉菜,最後變成黏黏糊糊的不明物。我們卻甘之如飴,比喫山珍海味更加快樂。
如果碰見廠長,我們就整齊地分列兩隊,面無表情的臉上綻開燦爛的笑容,大聲說道:「老闆好。」
30、
爲了避免上下班耽誤時間,員工們主動在廠房前的空地上搭起帳篷。
廠長爲了給我們改善生活條件,蓋了一排鐵皮房,以每人十萬元的價格賣給我們,分期付款,每月自動從工資中扣除。
每間鐵皮房裏沒有別的陳設,只擺滿了四層牀。
在銀色頭罩的幫助下,我們迅速愛上了鐵皮房。
適應主義心理學迅速在各個公司廣泛普及。
父母也住進了鐵皮房,並賣掉了曾經的家。
31、
工廠裏的員工陸續患上頸椎病、腰椎病。
廠長非常關心我們的健康,與房地產公司合作,每隔五天就會讓我們去建築工地上工作一天,從事體力勞動,強健體魄。
平民都住進了鐵皮房,地產商低價收購了居民區,全部夷爲平地,建造別墅和園林。
我賣力地攪動着水泥,爲老闆建造新家。
不遠處,其他工人正開着拆遷車,摧毀我們曾經的家園。
一座座居民樓轟然倒塌,飛揚的塵土遮天蔽日。
用不了多久,飛塵也會徹底平息,正如曾經其樂融融的一家家居民。
32、
廠長爲了不耽誤我們的婚姻大事,把男女員工隨機組成夫妻。
他承諾,生下孩子後會統一照顧,統一教育,不會耽誤我們工作。
我分到的妻子是個麻子臉的矮小女生。不過只是爲了造人,長相有什麼關係呢?
晚上,我們兩個像完成工作一樣小心翼翼,生怕撞到上鋪的牀板,沒必要吵到其他人。
感覺還不錯,雖然不如真正的工作更快樂。
其他人也都和我們一樣,但我們絲毫沒有感到羞恥,更沒有人在乎。
不用相親,不用準備彩禮,不用和妻子吵架,不用考慮房貸,不用憂心孩子的教育問題,也算實現了我的人生目標吧。
33、
一天中午,喫飯鈴聲打響。
我和其他員工向食堂跑去。
路過廠長辦公室時,我們碰見了廠長,他竟和我們一樣戴着銀色頭罩。
他轉着圈向我們鞠躬,不停地說:「各位廠長好,各位廠長好。」
我們疑惑地後退幾步,還是深鞠躬道:「廠長好。」
廠長竟直挺挺地向我們跪了下來,頭磕得山響,連聲說:「使不得,使不得。」
頭皮發麻的感覺暫時消失了,大概是場面過於壯觀,銀色頭罩不知該如何反應。
員工們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廠長助理走了過來,摘下了廠長頭上的銀色頭罩,藏進包裏。
助理雖然也帶着銀色頭罩,但他看廠長的眼神中分明充滿了仇恨。
廠長停止磕頭,摸着頭緩緩站起,問:「這是怎麼回事?」
助理收起滿眼的仇恨,換上諂媚的笑,說:「你剛纔摔了一跤,頭不小心磕到了窗臺上,所以有點恍惚。」
「哦,你們還站在這裏幹什麼?還不快去喫飯。」
銀色頭罩中的電流恢復正常,我們繼續向食堂奔去。
34、
衝進食堂,大部分員工立刻去打飯,少部分員工卻停了下來,直勾勾地盯着牆壁。
牆上不知被誰掛着一幅油畫。
我呼吸一窒,這濃郁的色彩、繪畫的風格都讓我想到我一個人——小漫。
畫的是熟悉的流水線,長長的傳送帶前站着一對對男女工人。
仔細一看,不難明白,傳送帶流動的方向代表的是時間的流逝,畫的其實是同一對男女逐漸衰老的過程。
我的視線順着傳送帶的方向移動,這對男女員工從青春靚麗逐漸變得形容枯槁,如同被榨乾血肉的乾屍。
然後,畫上多了一個面如桃花的小女孩,想來是他們的孩子。
最後,這對疲憊的父母終於倒下了,逐漸被蛆蟲吞噬成累累白骨。
小女孩在高強度的工作下日益憔悴,走上了和父母一樣的不歸路。
35、
我想到最後一次見小漫,是再次戴上銀色頭罩之前。她的病情已經穩定,可以再次提筆作畫。
我問她將來有什麼打算,她說她要繼續畫畫,就算找不到工作,砸鍋賣鐵也要畫。
「從此以後,我不會只畫花草美人。我要畫生命、畫自由、畫死亡、畫愛情,畫對人類至關重要的一切事物。」
我封閉已久的心門被打開,對小漫的思念噴湧而出,再強大的銀色頭罩也抵擋不住。
我身邊的大姐怔怔地看着畫,大滴晶瑩的眼淚順着蒼白的臉頰滴落。
我知道,她有一個深愛的女兒。
原來人對死亡的恐懼、對愛與自由的追求是刻在基因裏的,無論用什麼辦法,都不可能徹底抹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