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初步意義的黏合
人們在「災難時刻」裏,身體經歷激盪,一方面必須保護自己的身體、致力於脫困並積極尋求自身的活路,一方面心裏牽掛著在世的親人,再一方面則是意欲明瞭眼前所遭遇到的這種狀況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一種尋求意義上的說明。
受災者4被活埋時的再一個想法是,他說:
「,然後就是…那、那、那時候心裡就想說,這種事情怎麼會發生在我們身上?」(case4;p3)
這種尋求意義上說明的現象,其實是人意欲明晰自己處境的努力。在日常生活中,人們通常安住在一個穩定的意義之屋中,人總是或多或少明瞭著自己目前的處境,就如同在2-1節所提到,人們明瞭著自己置身在環境的定位,身體與心智相互地緊密聯繫,因此,若是沒有太大的意外發生,人們總是默會地和當前的處境形成一種和諧的狀態,也就是說,人們或多或少在語言上瞭解著自己目前的處境,而這種瞭解是把意義適當地嵌入個人的處境之中。
但是當人們一下子落入「災難時刻」後,人對其自身處境所建構的意義面向與人置身災難現場的整體感受交錯攪動的很劇烈。這種激烈的攪動狀態,使人試圖辨明自身處境為何,最先及最基礎的意義辨認是由身體的感受直接而來,進而指認可能的意義,比如說,搖晃後知道是「地震了」,「房子倒了」、聽到人們喊叫而知道「有人受傷被困住了」‥等。以個案1的描述為例:
「搖很久就停了,停了我就看客廳,哇塞不得了,什~麼東西都掉下來,連那個書桌本來擺這裡,跑到這邊來,跑好~遠,那個書桌會跑,好恐怖。我都(?)看東西,你真的覺得說,我是不是在作夢,真的很恐怖。後來正在這樣想的時候,他好像聽到樓下有人在喊、哭喊,喔,而且是成年人喔,老人喔,啊~什麼~有人死了(底線為台語)什麼,喔那個很悽慘,半夜(?)很安靜。追下去陽台看的時候,哇!就是前、前陽台那個~落、落地板,跟排氣孔~之間的牆壁裂開了,我們才知道,喔真的不是作夢,真的裂開了。」(case1;p3)
面對眼前不可思議的景象,一個「是不是在作夢」的解釋被給了出來,用來明晰眼前的處境,也唯有「作夢」才能解釋當前的景象,一個超乎過去日常生活的經驗景象。但當持續的接收周遭一致的訊息,才確認「真的不是作夢,真的裂開了」。
「那時第一個感覺齁,第一個感覺,我我我我我,要出來之前我就跟我老婆說齁,我們出去齁,要小心,真的台灣這次可能完蛋了,可能完蛋了,因為像我們這個新蓋的大樓這樣倒下去,外面的房子不知道倒多少,不可以預測,沒有辦法去預測啦!那個感覺就是說,第一個感覺就是,出去,要怎樣出去,要從哪裡出去?啊要怎樣走路?啊小孩子帶好!那、那個危險性,要先分析到,那個感覺就只有這樣,沒有想到說出來,看到的一些二三十年的房子都完好無缺,那我、那我覺得說…真的實在…太不可思議啦!也很納悶啦!也很納悶!就是說為什麼建商蓋這種房子他可以賣?甚至隔了這麼久他還可以不理不睬?」(case3;p8)
受災者3的房子在地震中傾斜,當時和他用鐵錘打電變形的間,攜著老婆小孩一起逃出,在他當時的處境中,襲到他心中,對外界環境的一個意義塗描是「真的台灣這次可能完蛋了」,同時這也是藉由他本身面對面現場中的一個對外界的猜測,意欲明晰自己置身外在的大環境為何,結果出來一看,「看到一些二三十年的房子都完好無缺」,而產生「太不可思議啦﹗」、「也很納悶﹗」之感,此時意義的明晰過程受到阻擋,無法被解釋,因此意義轉向另一個可被明晰的方向,指向一個人為疏失的可能性,那是「為什麼建商蓋這種房子他可以賣?」,最後這個當時初步的意義在敘說現場裏被移置到現在的時空,與「現在」接壤起來,受災者3向研究者說「甚至隔了這麼久他還可以不理不睬?」
這些意義帶領著人們去明晰自己的處境,也表呈了所謂「個人的觀點」,並同時和情緒一同呈顯。我們看看受災者5的描述,受災者5是一位母親,她表示地震當時她陷入「半歇斯底里的狀態」,然後在房屋內「一直跑」,她說當時:
「就好像不知道要跑到哪裡去那種感覺!然後,又想說我的小朋友,那時候不是只有自己還有小朋友啊,然後就…抱著我們那個最小的齁,就好像(提高音量)…很想逃…可是不知道要往哪裡跑那種感覺,然後我先生一直叫我…振定一點鎮定一點鎮定一點,我先生一直…我就說真的是我先生那天就是還好他有在家,他就是一直安定我一直安定我」(case5;p4)
現在想起來,當時的感覺是「很想逃‥可是不知道要往哪裏跑」,受災者描述的是身體的焦躁,無法安身的一種感覺,在那當下亂了方寸,之後先生的動作給出了當時處境的一個重要的意義,「真的是我先生那天就是還好他有在家」,一種關係上照顧的意義。但是當研究者問道,「跑」是否是當時想跑到外面去,這位母親激動地再對自己當時的情況講道:
「(提高音量)我我我要跑! 可是..我還有三個小朋友,我不是一個人跑掉就算了,然後又抱著我那個小的,我我覺得我那時候我的感覺…我我事後我一直覺得我真的是一個很差勁的媽媽(笑),就是(提高音量)..不知道怎麼辦!(P2)就是不知道怎麼辦! 你會去想要保護自己的小孩,可是你自己跟本..沙無路(台語、指抓不到門路之意),想要衝出去,又不知道往哪裡跑那樣子」(case5;p5)
「一個差勁的媽媽」被給了出來,用來解釋當時自己的狀況,而讓當時的狀況成為可被理解的,但是這種理解卻深深地傷害到自我,告訴她自己,自己是一個無能為力的媽媽。這種理解也因為顯示出某種「應該」,意即她認為自己應該要是一位「鎮靜有為」的母親,而這種認為,從屬於她本身的「個人觀點」,她繼續說道:
「我後來有看到,就是說…有報導一些小故事,說有一個媽媽帶著一個小孩子被困在裡面,但是那個媽媽…她…那種..有手電桶..安撫小朋友,又很冷靜,然後甚至於說..嘖..有辦法幫小朋友做一個傷口的包紮,然後..嗯..忍耐到救援…然候把他們救出來…哇我好佩服她!我真的非常的佩服她,我覺得…我覺得為什麼我沒有辦法像她一樣,我只會在那邊慌」(case5;p5)
對照於報導上的母親,個案看見自己的弱處。每位受災者在地震發生的當下,因著周遭環境的不同,具有各自不同的行動,並不是每位母親都有像受災者5的狀況,也不是每個當時有類似情況的母親,會在後來想到自己是「很差勁的媽媽」,這是個人的賦予意義的過程,會受到個人各自生活背景所影響。我們可再清楚地看看受災者5在訪問一開始時,如何整體描述當時地震發生處境:
「‥921當天我並不在博士的家,但是因為我們這個距離離博士的家非常的近,所以說當天晚上也是非常的恐怖,然後我記得我是,嗯…被嚇到(笑),我這比…比…感覺上好像比小朋友還要驚慌啊,非常的驚慌,那天晚上我機乎就是,有點呈現於ㄜ(笑)…有點半歇斯底里,就是說,非常的驚恐這樣大叫這樣子,那還好那天晚上啊,我先生有在家,那他是一直在平復我們嘛,但是我整個晚上都沒入眠,然後那天晚上那個強震過,過一會兒,就覺得外面人聲鼎沸,就不曉得發生什麼事情」(case5;p1)
受災者的描述即是賦予意義的過程,同時也在揭露當時自身知覺到處境,感到「恐怖」、「比小朋友還要驚慌」、「半歇斯底里」、「非常驚恐地大叫」、先生「一直在平復我們」、然後「外面人聲鼎沸」、以及「就不曉得發生什麼事情」。而這些也組成了此一受災者對災難當下的回憶,並據此能在現在明瞭到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因此人置身於環境的意義面向,具有多層次性,這種層次性可以從各種角度切入,也會因個人的生命歷程的不同而有不同的意義,這些意義的層次可以是從最直接面對面的現場處境的辨識(如「目前發生了什麼事?」等等)、事件發生及各項結果的原因探詢(如「為什麼會發生地震?為什麼房子會到?」、「為什麼我沒有留在那邊救人?」等等)、事件對人們的各項意涵(如「很倒楣」、「我是差勁的媽媽」、「上帝的玩笑」),以至於整個事件對個人生命史的生命意涵(如「人生的劫數」、「就像賭博輸了、輸掉一棟房子」)‥等等,不一而足。
這種意義面向的層次性運轉,在「災難時刻」後就開始一直在進行,嘗試為自己遭受到的處境找到一個可理解性的解釋。這個過程未曾停止過,但似乎可以暫時被固定,在我們的敘說資料中,比如說在受災者3最初可能認定自己的遭遇為「天災」、到發現是偷工減料,而轉而認定為「人禍」,之後再因時間的一再拖延,而多了「政府公權力不張」、「家庭經濟大危機」的意義。又如受災者5,開始認識自己,「一個很差勁的媽媽」到後來看到的是「親情的瓦解」,再到「人是不可信任」,以致於最後體會到「人性本來就有灰色地帶,並不是非黑即白」。以上這些理解,都是因地震發生後,連帶勾起人在生活中的相關面向,而進行的「理解運動」。
這種「理解運動」有時似乎停止下來,但又會因生活不同境遇的加入,而再進行轉動。
所以我們可以瞭解到,當災難一發生後,人們就試圖為自己的處境進行明晰的努力,也就是對所遭遇的災難,進行「初步意義的黏合」,而讓自己的處境是可被理解的,而這種理解即是一種對人在世所佔有位置的安置,也是語言給出的一種意義上的明白,由各自的生活脈絡上指認出來,並呈現多元的意涵,而在之後進一步進入理解的運動。(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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