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得了我爸爸這樣的病,答應我,趁事情還早的時候,你會幫我安樂死。」──Sandra
看著爸爸困在疾病裡,像溺水,難受卻無法脫身,Sandra 假裝若無其事地對情人 Clément 說,說著說著,就哭了出來。
對 Sandra 而言,生病退化的爸爸到底是什麼樣的存在?
是負擔嗎?細碎如例行公事般的探望,社工來電、醫生評估、經濟壓力,一次次重新尋覓安置處所。精心替他準備以前愛聽的舒伯特,結果非但不領情,還一心只惦記鮮少來探望的伴侶 Leïla。收拾他遺留於住所的物品,母女三人互相詢問,誰也不想帶走那些丟也不是,留也困擾的雜物。細碎的養護日常,儘管幾乎以平和的樣貌呈現,沒有不耐煩,沒有情緒失控,卻透過冷靜的影像,和諧的色調,投射出一股龐大的壓力。
我卻又不禁想問:只是負擔嗎?
負擔裡面,會不會也含有一些愛的成分?像是偶遇爸爸的學生,談起近況,卻忍不住在陌生人面前潰堤。或是在他準備住進療養院時,藉收行李之名,躲進房間偷哭。不得已必須讓他住進環境不好的地方,還是會和妹妹說好要盡快找到新的去處。聽失智的爸爸叨唸對自己來說最重要的人,依然期待他會提到一旁的自己。面對媽媽說要丟掉他住所的藏書,更是第一次動怒捍衛:那些書是他的生命!
守護藏書的執著,折射出的不僅是對爸爸深層的愛,還有面對他逐漸失能的無力。終於將書交給爸爸的學生,安置妥當,她才終於說:「他的藏書比那個待在療養院的人更像他。那邊是他的軀殼,這裡是他的靈魂。」她思念還沒生病的爸爸,那個將一生都奉獻給思考的哲學教授。藏書成為象徵性的存物,好像留下了它們,就能留下爸爸的精神意志──那是一種逃離現實的心靈慰藉,也是她和爸爸所剩下,能建立連結的唯一方式。
Sandra 對爸爸的情感,肯定有愛,只是愛有很多面向,有時也包含了逃離。
看似衝突,卻又真實存在。她曾看著失明的爸爸迷失在走廊上尋找蕾拉,卻頭也不回地踏進電梯,離開現場;也曾獨自翻開父親的日記,試圖走進他的靈魂。這都是她,真實,且沒有一絲虛假。生活是那樣細碎又繁雜,她既不純然孝順,也不全然自私,對於爸爸,有愛,有負擔,有付出也有逃避,那樣的情感,從來都不是百分之百的愛或恨所能概括。
回到自我,鏡頭對準的是 Sandra 身為人的情感需求。
電影裡,第一次和 Clément 再次見面的時候,他就已經是個人父了。但他們初次相約在咖啡廳聊天,Sandra 看他的神情,卻還是那樣無法克制地沉醉。也許就在她愛上這名男子時,便注定了要陷入傷痕累累的惡性循環。
於是,當 Sandra 說出「我只是覺得我過了戀愛的年紀了」,而 Clément 回她「妳依然能愛、能被愛」的時候,就打開了她沉寂許久,緊閉數年的心房,走了進去。一切是混亂的,他們享受偷情的歡快,轉身面對工作,面對生病的爸爸,面對女兒。生活如常,情感紊亂,使她如此矛盾──既享受短暫的歡愉,又嫉妒無法佔有的局面。於是她一次次生氣,探問,趕他走,又抵不過思念,渴望對方回來。
Sandra 會沒想到這樣的後果嗎?我想不是。只是當情慾流動,情感傾瀉而出,她也控制不住難以收拾的局面。
這或許一點也不正確,甚至醜陋不堪,卻很真實。感情既難以控制,也不單一,更難以解釋,它既有著生氣訴說「我受夠當你的情婦了」的一面,卻也有著收到一封「沒有妳,我都快瘋了」的簡訊,就含淚偷笑的一面。
情感的多面性,Sandra 一旁的女兒 Linn,好像看得格外清楚。
別以為國小小孩什麼都不懂,我猜早在 Clément 第一次「侵門踏戶」單獨來訪,她就大概看出兩人關係匪淺,而且,她絕對清楚那是什麼意思。
還能有什麼意思? Clément 是同學的爸爸,他一出現,媽媽看他的眼神就那麼沉醉,就算不知道兩人已墜入愛河,也該嗅到一點不對勁。那晚,兩個大人哄她入眠,轉身出房門就纏綿,女兒若無其事的一句「我口渴」中斷兩人的親熱,或許並非無心,而是有意。
但,倘若有意,意圖又是什麼?面對 Clément 和媽媽,她的「干擾」行為只有這一次,媽媽安撫她以後繼續親熱,也沒再被打斷。比起干擾,更像一種試探或提醒:如果你們在中斷之後還決定繼續,我也會選擇尊重。這或許也是為什麼,後來她半夜找媽媽睡覺,裸身的媽媽抱著她說 Clément 也在旁邊,她沒有一絲驚訝或憤怒,只是相視而笑,一切自然如日常。
也難怪她喜歡的電影被媽媽批評時,會氣到不行,「你總是掃我的興,我受夠了。如果我整天說你做的沙拉難吃呢?」母女約會以賭氣收場,她氣的或許不是媽媽發表意見,而是一種關係裡的期待──期望我給予的尊重,也可以被察覺或同等回報。
從這個角度看 Linn,似乎也可以發現一點親人之間「既有著細膩的愛,也經常受夠想疏遠」的痕跡。小大人對媽媽的愛,是就算我受夠妳的掃興,就算我看見妳的不堪,還是願意不帶批判地安靜接納。
把自己攤開,有時候是很痛的。
像是誠實接受自己對失智父親就是又愛又想逃離,同時還有一大堆連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情感,可能既負面邪惡,又肉麻噁心──在現實生活裡,這些複雜的情感面向,經常因為無法被理解而隱匿著。
對我來說,《美好的早晨》最珍貴的就是它的坦誠。
通過瑣碎而凌亂的日常,細膩地剖開人性真實的樣貌,展演一種可能──拿掉客觀價值批判,誠實地攤開內心的混亂與需求,接受自己充滿矛盾卻真實的情感樣貌,因為那就是我。
於是一個角色因為能在戲劇裡展現情慾、私心、掙扎、責任,而更像一個真實的人。Sandra 不需要作苦情的單親媽媽,也無須肩負孝順女兒的責任,也不被檢討為蓄意破壞他人家庭的第三者──且不論那些是對是錯,這就是她作為一名中年女性,所面臨的混亂和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