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是輸出,更需要閱讀與生活經驗的輸入。有鑑一個人能量有限,於是與文友商議各讀100本推理、間諜、懸疑驚悚與社會寫實等類型小說,每讀完一部作品便更新線上心得共筆。
這個互助提議開始迄今一個月,我更新了10條共筆,即使還沒有累積到能符合常態分布的樣本數(>30本),也漸漸摸索出主觀上對某個類型喜歡與否外,如何把這個類型創作得完整,說出一個完整的故事後,孰悉這些技法後,就能在其中穿插支線、反轉、吐槽乃至於顛覆。
這些閱讀經驗一再提醒我:「故事與事實的距離是作者與讀者的契約。」
例如讀約翰.勒卡雷的作品《冷戰諜魂》、《巴拿馬裁縫》時,必然會留意到勒卡雷具備英國外交官員身分,曾在軍情六處服務,也就是他確實曾經是一名間諜。在這層背景下,勒卡雷力求細節與事實對齊,他在小說中還原當時的諜報科技。沒有網路的時代,間諜們使用密寫墨水、代號通聯以及相約在有足夠噪音的場所交換情報,好避免竊聽。
現代有電腦網路,上述隱密手法都變成時代的眼淚,勒卡雷的魅力在無論科技如何改變,許多底層邏輯不會變。
能獲得情治單位青睞的線人有哪些特質?情治單位用哪些恩威並施的手段控制線人?他們如何向高層報帳與達成KPI?位於大後方的情報分析中心的觀點也令人玩味,例如有效的情報未必和花的錢成正比,獨家消息不可能永遠是獨家,更不該源源不絕,如果一名線人的輸出太過穩定且豐富,就是詐騙的警訊。
勒卡雷的間諜絕對不會像007詹姆士龐德那樣高調、充滿娛樂性,打架飆車爆破並且到處與美女滾床單;也絕對不是為青少年讀者創作的Spy School系列,為了滿足青少年對酷炫職業、熱血友情勝利的嚮往,虛構出一座類似東京咒術高專或是霍格華茲的間諜學校,少男少女像《咒術廻戦》或《哈利波特》的角色般各有術式異能,主角的目標是變成特級咒術師、魔法部長還是超級間諜,最終剷除大魔王。
當故事與事實貼近,必須捨棄官能刺激,也沒有宿儺、佛地魔這些絕對的惡,讓主角實踐絕對的正義、用爽度來取悅讀者,精彩之處便是角色面對金權、理想、道德和人際關係等難題時,會做出怎樣的抉擇,怎麼處理這個抉擇帶來的後果。
懷抱與時俱進甚至超前時代的觀點書寫,不光是訴求政治正確避免責難,而是一種積極的創作態度
有時讀大師作品也會感覺不對勁,例如瑞蒙.錢德勒(Raymond Chandler)多次翻拍成電影的《再見,吾愛》(Farewell, My Lovely) 。這本美國冷硬派推理小說的教典作系列,描寫辭去警探職務的私家偵探的菲利浦,馬羅在1935到1940年戰間期的舊金山,拳腳子彈充斥街頭,警紀敗壞、政客與黑幫勾結,所以操著地獄哏笑話、隨時隨地來杯烈酒的獨行肌肉硬漢就來破案了。
為什麼錢德勒小說的風格是這樣?必須從他的生平理解。
錢德勒出生於1888年,是上一個世紀的作家,他的成長與就業歷程曲折,很長一段時鬱鬱不得志,開始寫作的時間也很晚,直到1933年、他四十五歲後才開始寫以娛樂和官能刺激為目的的廉價小說(pulp fiction)賺錢。1939年錢德勒出版長篇小說《大眠》(The Big Sleep)後,初登場的菲利浦,馬羅讓他獲得商業上的巨大成功。
《再見,吾愛》完成於1940年,當時美國的種族歧視是鐵板一塊,壓抑到1954年爆發黑人民權運動。在歧視根深蒂固的社會,警察與偵探們最常貶低非白人來練肖話、套交情,黑人喪命的案件不需要「浪費力氣」偵辦,有色人種與原住民出場便等於犯罪、暴力與各種負面特質,例如外表猥瑣、體味惡臭、使用邪佞騙術、殺人傷人不眨眼,欠缺與白人共通的人性。
加上冷硬派推理以肌肉硬漢為中心,無論敵人、盟友、競爭者,主角試圖挑戰的體制掌權者都是男人。非龍套的女性角色若不是癡心的協助者,就是蛇蠍美女,而且她們都必須顏值夠高才值得一提--在錢德勒的時空背景下,故事用這樣的方式述說完全合理,以現代平權的角度,則有太多刻板印象和偏見。
不同時代脈絡下,作者必然有自身好惡與身分政治上的盲點,而讀者總是立足於今天。同時讀者被歷史上大量吸睛的故事餵養過。高流量的故事未必永遠討喜,經典也未必沒有遺憾與缺點。不可能要求作古的創作者去改寫作品,所以這個世界永遠需要新的創作來補完。
這場進行中的閱讀旅程讓我體會到:懷抱與時俱進甚至超前時代的觀點書寫,不光是訴求政治正確避免責難,而是一種積極的創作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