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人物|神會摸摸你的頭,說你做得很不錯──專訪《蘭陵40—演員實驗教室》紀錄人王耿瑜

更新於 2024/09/17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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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你是現在的你?」《蘭陵40—演員實驗教室》(後簡稱《蘭陵40》)宣傳的文字裡,金士傑的提問不只朝向蘭陵劇坊的團員們,也猛地刺入了每個觀眾的心──「為什麼你是現在的你?」當這不只是問你的名字與身分,更是問你的所愛、所恨、所懼、所悔,你說得出是哪些故事,積累成了今日的你嗎?

這個問題,《蘭陵40》裡有很多段不同的解答。團員們各自在過往的表演裡抽取了生命中重要的一段故事帶上台,坦然地揭出真實世界裡自己的切片,但《蘭陵40》作為一部紀錄片,所記錄下的不僅只是舞台上的演員,也將台下那些尚不夠坦然、不夠完整、不夠成熟的演員的故事,切實地留存了下來。

不同世代間的故事或許仍會有些相似,而無論是哪個時代,那些用力活著的人,都令人嚮往。「人竟能這麼『活生生』地活著!」四十年前,第一次看完蘭陵劇坊表演的王耿瑜在回家的路上感嘆著,並因為那樣的震撼而轉了系、就此改變自己的一生;四十年後,我們再問,他想向過去與未來的自己說什麼?有無後悔?

「不管是面對過去的自己或者是未來的自己,無論如何、都要活生生地活著。」他笑了笑,那笑,是從容且快樂的。

*蘭陵的變與不變

Q:首先,想請問您一開始拍這部片時,是否有預想要怎麼呈現呢?

王耿瑜(後簡稱王):其實我真的只是一個記錄、整理的人,並不是創作影像的人。一開始我的起心動念就是覺得這些從二、三十歲認識的人,在近四十年後,能夠聚在一起、排齣戲是非常美好的事情,就覺得好想要把這些美好的時光給留下來。直到前年找到了 1983 年演出時拍的帶子,才覺得,好像這是老天爺有一些安排、給我一個 hint,讓我要完成這個東西,然後才剪出了現在的版本。

唯一我覺得比較有意識的安排是片頭與片尾,金寶(金士傑)騎腳踏車。他來排戲每天都騎著腳踏車,到現在都還是,十來分鐘就到了,我有一天就跟金寶說:「你什麼時候出發?我可不可以過去拍?」我也沒有叫他重來,他就從他家等紅綠燈開始,騎過橋,走該有的路線,而我只是在旁邊錄下來。

這段畫面它代表了很多意思,這就是我們的「過程」──這些人好像從來都沒有變,世界可能變化了很多,但是這些人的人格特質,其實一直都沒有變,這是我覺得蘭陵最寶貴的地方。

蘭陵劇坊演出照

蘭陵劇坊演出照

Q:《蘭陵40》以四十作為一個分界點,這段時間以來,您是否覺得蘭陵的這群夥伴有什麼改變了的地方呢?

王:蘭陵其實現在已經是不存在的團體了,但這群人還是在一起,它以一種非常「蘭陵」的精神存在著。這些人的個性就是大家都喜歡玩,戲劇就是 Play,是一件好玩的事情,它不是功課、不是一個工作,是大家覺得好玩,所以跟大家分享。

我覺得這些人的基本個性都在這邊,每十年大家會回來演一齣戲,蘭陵三十是演《新荷珠新配》,蘭陵四十是《演員實驗教室》,不知道蘭陵五十會演什麼戲,但這些人都在這。四十年好像很長,世界也變化得很快,在那個用室內電話的年代裡,要見一個人就是要騎個腳踏車去找他,而我們做了劇場,甚至拍了電影。

四十年,好像變化很大,但其實有些事是沒有改變的──就是人跟人之間的信任。大家會回來是因為大家信任金寶,也信任彼此,所以才願意把自己一些不堪的故事給說出來,並且決定勇敢地去面對它。

蘭陵劇坊排練照

蘭陵劇坊排練照

「為什麼你是現在的你?」

Q:關於「為什麼你是現在的你?」的這個大命題底下,其實還有更多更細節的提問,那時大家收到金寶老師的問題清單後都要一一作答,並從中發展出自己適合表演的內容,想問您的那段表演是從哪些題目發展而來的呢?

王:我的表演只有後半段有放進《蘭陵40》的紀錄片裡,而舞台版的前半段是在談我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我不喜歡被「看見」,因為從小就很高,很容易被看見,我就覺得都不能做壞事,從小到大都是這樣(笑)。包括那時候金寶找我們要回去演戲,我其實很排斥,因為我後來這些年都是做電影的幕後工作,習慣待在攝影機後面,對要上台演戲、要被看見這件事,其實掙扎很久,所以,我表演的一開始就是談我不喜歡被看見;我喜歡拍照,因為躲在相機後面,我就覺得很安全;我喜歡寫筆記,因為躲在筆記本後面,我就覺得很安全。這是我前半段的回答。

八月底接到金寶的電話,那時候我媽媽剛去世,我回嘉義正準備著媽媽告別式的照片。告別式需要很多媽媽的照片,我在翻相本時才發現,媽媽在照片旁寫的字。後來,我回到排練場就把這一段跟大家分享,金寶馬上就說,「那你就說這一段」。

我自己覺得這一段的出現其實是某種很神秘的經驗,它在那個時間點出現了。二十幾歲的時候,在媽媽所想像的人生中,這個女兒的人生軌道之外有一個岔題路線出現了,經歷了這麼久以後,重新回看,也算是跟媽媽有一個告解,或也是某種懺悔。

在那段文字裡,媽媽寫說,她在我身上學習到忠於自己的選擇,做自己愛做的事情是快樂的。在這一段日子裡頭,我雖然不是在她原本的想像上發展,但是她看到我一直都在做我自己喜歡的事情,所以基本上我每天都很快樂。每天都很快樂是很厲害的事情。因為這件事情是你選擇的,即便會遇到一些卡卡的東西,但是你還會是很欣然的。我覺得她看到我的快樂,所以也欣然地接受、並參與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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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您提到您其實不是個習慣被「看見」的人,好奇您是怎麼克服這樣的不喜歡,而決定上台表演的呢?

王:面對眾人講話是很有壓力的,我會發抖,連小時候老師叫我起來念課文,我都會發抖。雖然這是自己的故事,但是要怎麼講出來,而且要每次講出來都像是第一次,演跟不演之間的拿捏,包括眼神、心情、手的擺放,在你的有意識跟無意識之間要怎麼去做都琢磨很久。其實我真的不是一個好演員(笑),我也因為知道自己是這樣,所以我的表演選擇了比較像紀錄片的形式,這也符合我是一個紀錄片工作者、影像工作者的身分。

Q:無論是身為表演者,或是身為拍攝者,您是否會擔心觀眾對您創作會有什麼感受呢?

王:這次在做《蘭陵40》的時候,我一路在拍、一路發現它可以長成千百種樣子。就跟片中趙自強說的一樣,沒有什麼生涯規劃,他就是不小心撿到了劇團徵人的報紙,烏龜(黃哲斌)也是考完聯考、剛搬新家時,在報紙上恰巧看到的,蘭陵劇坊的這群人是在陰錯陽差的狀況下聚集起來的。

我覺得人生基本上也是這樣,包括這部紀錄片或是所有的創作。因為一切一直在變化,你經歷的人生、他經歷的人生都非常不同,在這 90 分鐘裡,每個人印象最深刻的畫面或對話都不同,也跟各自的人生階段有關,就會對哪幾段是有相應的感覺。感受當然是自由的。

*昨日、未來與「我」

Q:《蘭陵40》回顧了過往的表演,對您而言,我想也是一次對個人生命經驗的回顧,您現在回看過往的自己,是否覺得相較過往更了解、確認了些什麼呢?

王:以前年輕的時候,「我」會長得很大,現在的「我」是一個很小的我,這應該是我此刻認識到的。我覺得在中年、大概 40 歲以後,開始進入到所謂人生的折返點時,就會開始回頭看,比如前幾年我做《光陰的故事:台灣新電影30》,也是我有機會再重新審視自己的機會。

二十幾歲的時候,我參與台灣新電影,拍《戀戀風塵》、《尼羅河女兒》、《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可是那時候我還年輕、不懂,只是覺得很有意思,樂於做一個小螺絲釘,所以我也是透過做《光陰的故事:台灣新電影30》的紀錄片去了解原來所謂的新電影、與這些創作者是在做什麼,或他們對這個世界的影響是什麼。我覺得透過這些,我漸漸把年輕的時候,並不太清楚的事情找到了一些答案,同時去認識自己是怎麼長大的。

Q:回憶起您剛加入蘭陵的那段時光,你覺得蘭陵對您的成長過程所代表的意義是什麼?

王:代表的意義,當然就是能夠認識自己。像紀錄片裡游安順說的,那時候吳靜吉博士會帶大家做很多劇場遊戲,像是滾海浪,就是人肉地毯,男的、女的、男的、女的,大家隨意躺在地上,閉著眼睛滾過去。我從小在嘉義出生長大,80 年代、18 歲來到台北讀書,當我這樣子跟不同的人有肌膚之親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我真是不了解我自己──光是身體碰觸這件事,對我來講就非常陌生。但來劇場就得要把自己很多東西掏出來,不管是生命經驗也好,或是對自己認識的淺薄,在這個時候都會被發現。

吳博士曾經有一次讓我們圍成一圈,就問大家有沒有手淫過?大家沒聽清楚,交頭接耳,博士接著說:「顯然我還受到儒家思想的影響,沒有把這兩個字發音清楚。」接著,他就用注音符號再次拼音提問。一個博士、大學的教授,在戲劇的遊戲課程裡是會這樣提問的。這些東西都是我們過往生活經驗沒有接觸過的,但是因為在劇場裡,我們必須去認識自己,也去信任彼此。

蘭陵劇坊排練照

蘭陵劇坊排練照

*後記:關於禮物

在電影的相關文案裡提到,《蘭陵40》實際上是王耿瑜送給老友的一份禮物,收了禮物、看了電影之後,我不禁好奇劇坊的朋友們是否有提過什麼回饋或感想?王耿瑜說,他收到了兩個回覆。

一是來自趙自強,他說,在看片子時才想起他過往曾經跛腳一段時間。「可能每個人都在過日子,過了就過了,也就忘了。」透過這部片,他把人生的某一塊跟某一塊連上了,可能記起了某一段被遺忘的過去,或者有一段記憶也在轉瞬間被遺忘。王耿瑜補充:「這也是紀錄片好玩的地方,因為劇場就是朝生暮死,只有當下,演完就沒有了,但紀錄片就是把所有東西拍下來,留存在那個以前叫膠卷、現在叫檔案的地方。」

另一個回覆來自十七。金士傑在片中說過一句話,是希望死後神能摸摸他的頭,說你這件事做得不錯,那件事,應該就是劇場吧。而十七告訴王耿瑜:「你也是有被摸頭的人喔!」

四十年後,我是否說得出自己是什麼樣的人?又為何是那樣的自己?芸芸眾生,或許都希望有誰能來告訴自己,有件事做得不錯。而那人不必是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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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撰稿:黃于真
文字整理:廖翊帆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
攝影:ioauue
全文劇照提供:牽猴子影業、蘭陵劇坊
我們知道影癡如你,要的不只是「N 分鐘看完一部電影」。《釀電影》有最精心慢釀的深度電影專題,一解你挑剔的味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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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我也曾經是一個非常年輕的演員,現在可以看得清楚每個演員的每個人生階段有他不同的課題要做,有他自己的表現方式。」而懂得看人,也能幫助到自己的表演:「我們當然希望在現場所有人都可以呈現出最好的狀態、幫助每一個演員,大家一起達到更好。」久了,也就能感受到誰跟誰是用真心交陪、誰跟誰只是檯面上的關係了。
項婕如可說是在一演戲後就愛上表演,立志要當演員的。當然她也知道演員的工作與經濟極不穩定,於是便開始了勤奮的打工生活。護校專業的她跑去當說故事姊姊、陪讀姊姊,也陪孩子練琴,每天朝九晚九,住校又在打工處解決三餐的她,很快地就為自己攢了 20 萬,這才勇敢踏上演員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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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為愛美子做診斷,如果把她當成了一個病例,就意味著我們是世俗的角度在看待她,她當然會成為一個怪人。如果從更本質的角度去描繪一個人的存在,愛美子是奇妙而非奇怪,相反地,我認為社會的反應才是最奇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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