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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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一點半,我寄出剛譯完的熱騰騰的稿子,關掉電腦,長吐一口氣。

我趴在地上,陪家裡的貓胡亂玩一會兒,直到她不想理我,輕巧地鑽入書櫃裡,轉個幾圈,睡了。我認命地走到廚房洗完晚餐留下的碗盤,沖了個澡,換上舒適的睡衣,同樣準備睡了。

當我躺好,思緒逐漸歸於虛無,手腳完全放鬆,睡意濃烈如浪潮襲來,我的手機忽然響起。

我不太情願起身,拿起手機,驚覺是她,那位不久前碰面的編輯。

「喂?怎麼了?」我強行壓下睡意,口齒清晰地問。

「我剛從急診回到家,需要你幫忙。」她的聲音細若游絲,我幾乎聽不清。

「怎麼了?妳說。」我瞬間清醒。

「我胃潰瘍,剛看完醫生,現在很痛,沒辦法吃藥止痛。你會通靈,幫我止痛?」她顫抖地問道。

「嗯,好,妳等我,我想想。」

無藥止痛,這種事我可沒做過,猛然要我出手,我還真沒把握。如今事成定局,我不幫忙也不行了,硬著頭皮還是得上。我寧靜心神,深呼吸調勻氣息,讓解決的方法化為形象和字句,緩緩浮上心頭。

「將眼睛閉起來,深呼吸,不要用力。」我放緩語調,輕輕地下指示。

「好。」她咬牙回應。

我透過電話感受另外一端她的感受,一股腹部的痛楚油然而生,程度不致於影響我此刻的狀態,不過它的存在不可質疑。我很清楚這是來自於我和她的共感,也知道此時此刻她所承受的,比我強烈數倍。

「吸氣的時候放輕鬆,讓空氣慢慢填滿胸腹。吐氣的時候也不要用力,讓空氣慢慢往外滑出。」我繼續道。

待她深呼吸五次,緊繃的肌肉放鬆後,我又下指令:「觀想妳的心是一顆微小的光球,緩慢地轉動,方向不拘。」

「緩緩地引導宇宙的能量注入到光球裡,讓它越來越亮,越來越耀眼。」

「不要急,讓光慢慢地亮。」

「讓光亮到可以照亮整個宇宙,展開無邊無際的白。停在裡面,什麼都別想,放輕鬆就好。」

我感覺得到她的身心明顯放鬆,至少不如最初緊繃。她沈重的呼吸逐漸緩和,聲音越來越細微,本來的焦慮和不安,以及那一股迫人的急促和無助,就像晨間的霧遇上了清早的第一道光,消散了。我讓她留在雪白的安定裡長達十分鐘之久,過程中,我一語不發,只是專心感受她的感受。我可以清晰地看見她身上的黑與白消融,龐大的能量從周遭的虛空不斷注入她的身體,如同宇宙洪流般滔滔不絕,將本來墨黑的胃染得白亮。

「好一點了嗎?」我輕聲地問,想要確認她的狀態。

耳機的另一端始終沈默。

我不太確定她是不是睡著了,也無從確認,畢竟深夜裡放聲大吼似乎並不太妥當。我感覺到她身體的能量流動穩定且規律,由心臟向外散發至全身,歷經一輪循環後又回歸心臟,宛如一朵花的綻放。流動的速度與其說是緩慢,不如稱之為安詳更為精準。我的閱歷太少,如今不過寥寥數人,無法單從一個人的能量流動判斷那人當下的狀態。

我才決定多等幾分鐘,她微弱的聲音驟然響起:「好多了,我可以睡了,謝謝。」隨即掛斷語音。

我讓電腦進入休眠,洗把臉,返回床上躺著發呆。濃厚的睡意早已驅至遠方,高漲的腎上腺素還沒退去,我的身體是疲憊的,思緒是清明的。方才的事發生得太過迅速,我尚未完全回過神,短促的對話在我的腦海裡反覆播放,像是要烙入長期記憶後才肯罷休。

今日深夜的事件,殺得我措手不及。

自從甦醒之後,我好像能夠處理許多本來不可能處理的事,彷彿憑空多了一隻手,騰挪靈活矯捷,更有不可思議的能力,如隔空取物。又好像多了一隻眼,能夠橫觀古今,窺視幽昧,洞悉連他人亦不一定知曉,或是早已遺忘的,足以扭轉命運的核心事件。

可是協助他人得知自己的心魔是一回事,處理即時而切身的肉體狀態,例如疼痛,那又迥然相異。

我深知觀想令人放鬆,一旦進入到深沈的空寂裡,當所有緊繃的理由全都不復存在,人就會不自覺地放鬆,靈魂猶如風一般輕盈。在這種狀態下,外在的雜訊干擾依然清晰可聞,卻又如往世遙遠。用於自我觀照,那是再好不過了,想要用於止痛,那我就真的不知道了。

真可笑啊。現在的我好像強大到無所不能,又幼稚得一無所知,能力的邊界在哪,我不清楚。

追求完美的性格使然,我從不做沒把握的事,每次出手,我必然擁有一定的自信和經驗,以及背後無數次有形無形的演練,心知事情大抵會成。如今我不僅莫名其妙當了寵物溝通師,又在深夜裡被人從床上挖了起來,臨時充當了麻醉師,為他人做疼痛管控,這委實太瘋狂,太不可置信了。

這種事說出去,應該沒人相信吧。倘若早幾個月,連我自己亦不能相信吧。

那日過後,我們書信來往數次,全談公事,那一夜的驀然化為了房間裡的大象,她未曾提起,我不願深掘。可喜的是,當她將美編更改後的版本寄給那位愛找麻煩的受訪者,信裡僅寫版本錯誤一事,對於先前的抱怨絕口不提,說也好笑,那位受訪者沒再多話,翌日就將簽好的同意書附在回信裡,先前的爭執好似不存在,就這麼輕巧一頁翻過。

接下來的幾個月,深入靈魂的對話,成為我人生的常態。兩、三週一場,對現在的我而言恰好,不會太過密集,不至於影響到我的日常作息,也能在開展下一場對話前,讓我的身心和法力充分復原。

令我哭笑不得的是,治療疼痛竟也成為我平時業務的一部分。幾乎我遇到的每個人都擁有程度不一的身體疼痛,短則數月,長達十餘年。疼痛的原因各異,有些人是自以為青春無敵,到了中年慢慢償還,有些人是工作習慣不佳累積成疾,也有些人是情緒和壓力引發的身體症狀。有些疼痛可用意志熬過,有些則得仰賴藥物控制。

多次測試後,我發現觀想不僅能夠減輕壓力,更能降低敏感,進而用於控制疼痛。當他們開始每日觀想五至十分鐘,短短一周內,生活品質已然提升不少,更有其他意想不到的功效。

約莫五個月後吧,我從她的臉書上讀到一篇文,文章頗長,表面寫得是朋友算命的經歷,實是談她自己的人生觀。她說,有位朋友十分篤信算命,凡是遭逢抉擇,總會冀求算命,而且是一次三位供她參考。這三位分別是紫微斗數、奇門遁甲和易經卜卦。算出來的結果,倘若三者皆同,她便堅信不移。若是有差,她就會以紫微斗數的結果為主。原因也很簡單,她認為紫微斗數的師父道行最深,最值得信任。聽說最近她正在研究塔羅牌,積極會見業界頗具盛名的塔羅牌老師,說不定日後會將塔羅占卜納為她的諮詢之一。

文章下半,她先挖苦這位朋友,說,依照朋友的習慣,單找紫微斗數的師父算命就好了,何必多花另外兩位的錢呢?反正算來算去,都是依照紫微斗數的結果,乾脆直爽點吧,別總愛左顧右盼。後面又細述自己的人生觀,說她不願提早揭曉自己的未來,不在意別人點出她的過去,準或不準,算命於她無用。她認為一個人若要活得坦蕩無悔,那就應該將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裡,不讓別人指指點點,人生跌宕起伏無所謂,自己的抉擇自己負責,不必外求。她在文章底下不忘標籤了一行字,「我命由我不由天」。這一豪邁的舉動獲得上百名臉友讚賞,短短一夜間,留言數高達七十餘篇,內容不外是崇慕她的英姿俠氣,支持她的堅忍不移,或是狠狠批判崇尚算命之徒為心智軟弱不堪之人,只顧趨吉避凶,不願接受命運的磨練。

文章讀罷,我心裡有數,我與她的對話無望。

儘管那一夜我幫助了她,在她眼裡,我與算命師或通靈者沒有兩樣,皆以自身之能干涉他人命運,唯一差別就是方法不同。

我明知自己不是算命更非通靈,也不是誰在地球的使者或中介,偏偏箇中差異難向外人道,道了又有幾人能懂?假如有人定義我為通靈,我只能無奈苦笑,默默收下,無論此言是否天差地遠。

我本無意強迫任何人接受我的幫忙,一如我不會去更改誰的自由意志,畢竟沒有誰本該聽誰的話。我感傷的是,那一句「我命由我不由天」,恰好將她精準無誤地推入命運的軌跡裡,依照早已寫好的劇本演出每一幕,連台詞也分毫不差。

甦醒之後,我花費數日研究人的命運,其中包括我自己的。我理解到,性格是造就命運的幕後推手,想要翻轉命運,必定要跳脫性格的局限。常人不知,一個人性格的優與劣,幾乎百分之百決定了他的思緒和行止,難有例外。想要跳脫命運,首先要捨棄自己的分別和喜好,拋開無謂的正義與公平,回歸單純的空智與慈悲,讓心流淌不息,面對外在的影響不再反應,面對人生停止被動,以打從心底相信的美好貫徹當下的每一刻,如此一來,運無好壞之分,緣無善惡之別,遇上他的人或她遇上的人皆為有福,再無例外。正因為此事難如登天,破格之人世上少之又少。

命運一事,橫跨過去、現在、未來三世,牽扯輪迴與共業,並非世人想像單純,命盤再精妙亦有其極限,連道行高深的算命師和通靈者也不能窺其全貌,欲跳脫談何容易。反之,若能深入觀想,喚醒自己的本心和自性,想要活在命定之外,倒也不是不可能。

「不過我只是一介通靈師,豈能向他人說三道四呢?」我無奈地自嘲。

下午三點,我的翻譯案子已經全數忙完交件,手邊再無存稿,晚餐後有約好的兩場對話,這意味著吃飯除外,我至少有四小時的空檔供我運用。趁天氣晴朗,我決定先去郊區爬山,好好鍛鍊身體,逼迫自己發汗,盼望久病的嬴弱身體能夠逐漸好轉。至於晚餐,我想說不定在外面解決,或是買什麼回家吃,省得料理的繁瑣和後續的清理。

我拿起桌上的車子鑰匙,望向電腦上她寫的文章,悄悄嘆了口氣,隨即快步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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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見證了宇宙初開的模樣後,世界再也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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