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進門前,可以從外子空間鄰路的落地窗看見蜷伏在牆邊的一團毛絨,是令人熟悉的犬隻睡姿,我欣喜以為入內有狗狗可以親近,走近才明白那是展覽的一部分、藝術家廖建忠的作品《狗》。毛絨節奏有致的起伏,雖名為「狗」,然而當循著渾圓背脊找尋應該在那裡的狗頭,卻發現那不過是與動物很像的一個形體,作品帶給我的落差感,如同每次我錯認他人臉孔時一瞬間產生的微妙心情。無獨有偶,「餘日」(Evening’s blush)展覽中共五件作品,分別是鄺鎮禧《去掉》、關尚智《呵欠》、高倩彤《白寶貼照片》、賴志盛《餘日》、廖建忠《狗》,我在每件作品上一再發現這種短暫失神再回神的心靈活動,它們是生活中微小、轉眼即忘的事物——摳取並撕開膠膜的動作、紅著眼眶等待呵欠的人、照片中揉捏過的軟橡皮、風吹動樹梢的風景、睡覺的狗——我盯著它們良久,感到詫異,日常熟悉景像猝不及防出現在我走進的這個展覽,使我產生第一個問題:它們為什麼在這裡(為什麼是作品)?接著冒出第二個問題:它們真的是我所想的那個東西?
這些彷彿生活中某段感知的曖昧切片,透過螢幕播放、照片展示,或以立體物件模擬,起初令人摸不著頭緒。透過展場人員解說,才知道藝術家想傳達的約莫是屬於創作和生活的餘裕:思想的餘裕、行動的餘裕、感知的餘裕、時間的餘裕,而這與藝術作品的成形實際上息息相關。這些餘裕,有如創作實踐的前提。拿賴志盛作品《餘日》來說,藝術家把蚊蟲撲面而來的煩躁記憶提取為作品,呈現在觀眾眼前的錄像,是藝術家將大量飛舞、行跡模糊的蚊蟲,與風中搖曳的樹梢放進同一畫面,讓人乍看難以分辨飛舞的是樹葉或蚊蟲。原先惱人的事物能誕生出詩意,大概只有在人回望記憶、興起第二層感觸時才有可能。高倩彤的《白寶貼照片》表達的也是一次回看經歷的收穫:揉捏軟橡皮已經是藝術家自動化的動作,他忽然想起,當自己手捏軟橡皮時,腦中構思的其實是作品,而非怎麼形塑軟橡皮。然而在藝術家心手不相應的狀態下,軟橡皮兀自形成某種形狀。這塊在不加思索的手勢下演變的軟橡皮,是什麼樣的存在?藝術家產生這層思索,遂將軟橡皮拍攝下來。由此看來,「餘日」展出的既是也不僅僅是我乍看見的事物,尚要連同它們如何逗留在藝術家的心上一起看待。
「餘日」在此刻的出現,作為外子空間最後一檔展覽,固然帶著惜別的意味,不過,在這般藝術表達內縮至近乎禪的場景下,餘日指涉的並非倒數計時,反而,生活積累下來的時間經歷都是餘日,因為藝術家能夠一次次回到名為過去的現場,去察覺、去重現、去賦予異議。在外子這個藝術家們平時聚會活動的空間,甚至有一張並未列於作品清單的藍色桌球桌,擺放在場地中央沒被撤走,使訪客感受到屬於他人的日常愜意,也感受到屬於外來者的無所適從(哪些物件是作品?)。如此放鬆,就像本次展出,藝術家自如進出生活與創作、界線消弭的狀態。
「餘日」回到創作活動的起點,貼近藝術家起心動念時可能的最細微層次,哪怕是浪費虛度、無關緊要的猛然察覺、或不明原因讓人目不轉睛的情景,皆可成為藝術實踐的出發之處,在創作中顯現奇異。也因為創作,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