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乍聽是隨性且隨處可做的活動,不過若是在建築內,散步的漫無目的性似乎會被牆壁侷限。當然如果空間夠大,大到人們無法一次意識到所有邊界的存在、產生一種能無止盡前進的錯覺,似乎可行,不過鳳甲美術館並沒有那麼寬敞,因此在這裡的步行體驗之於散步,大概可説是到大海潛水之前的所做的泳池實習。而參觀過程中那些能讓人察覺身體與環境互動、生活記憶的藝術實踐,確實也放大和強調了徒步漫遊的某些質地。譬如走進展間時,觀眾必須踩在鄺鎮禧作品《反饋(逐步)》上行走。由數十台強化玻璃體重計如地磚般整齊鋪排,組成稍高於地板的平面,會隨著步伐輕微下沉又彈起,觀眾腳下能看見磅秤指針同步晃動。在身體重心轉移、或是單腳於一台體重計將離未離之際,皆有亦步亦趨的變化。這使我思索,若從地面的角度——而不是旁人的角度——出發,我會是什麼樣子呢?也許是某個數值的重量和壓迫感、並以兩個支撐點移動的形象。胡思亂想後,意識到每天行走於這個星球、花長時間散步的我,原來能以純粹的量體和動作方向被描述。
走過《反饋(逐步)》能看見展場敞亮的對外窗,翠綠風景呈現眼前。窗前懸掛著楊季涓作品《下雨了》,鏈條和陶塑在動力裝置驅動下沉降又上升,降雨被以一種直白的方式呈現。也許它就是有時散步會遇到的事,那些形體莫名的小雕塑,負責搬演這個城市中頻繁發生的天氣現象,同時又毫不掩飾人造物體的諸多特性,那些規律垂到地板上堆成一坨的鏈條甚至更吸引我的注意力。
印象中散步是自由自在的,仔細一想才發覺我們是在已然存在的事物之間穿梭、適時閃避,如果是在城市中,就必須讓自身行動接受與配合道路規劃、私人圍地、死路乃至因人行道缺乏而與車爭道等情況。但與環境互動的過程中,我們未必抓住了迎面而來的感受,那些有時痛苦(例如大小車輛的引擎聲震耳欲聾時),有時喜悅的情感,於步伐前行時在腦海中流動、流逝,如果散步環境像「步行者天國」,情緒隨之舒暢;若是「行人地獄」,那麼身體多數時候便都在默默忍讓。無論是喜愛或感到不適,基於對生活幸福感和身體福祉的照顧,人們需要更多地討論和關注這些由生存環境而來的感受。
關於身體與空間的關係,我是在學習美術後才逐漸察覺,在那之前我對於物件如何陳列擺放、室內動線和空間配置的狀態十分遲鈍,即使環境中訊息量龐大,卻因讀不懂而無知覺。自己有幾次佈展經驗才明白,即使是在我看來最理所當然、不費力的展場佈置,也是在計算和設計後才顯得理所當然,最簡單的例子像是,畫心懸掛高度如果不對,展場的存在感便可能會大於作品,這是身體感官給予的無聲反饋。與此恰成對照的是,「一百坪的散步練習」藉由作品,特別將人對空間的感知推向前,展覽對於凸顯場地著力甚深,試圖將美術館的不同區塊轉換成城市內其他空間。譬如將楊季涓的《春日午後巷子裡》安排在狹長走道的一端,讓觀眾走一段路到空間深處去觀看。策展共同研究的檔案展示櫃放在入口櫃檯的內側,我走進印象中從未開放的那個房間,工作人員背對觀眾辦公,我透過玻璃向櫃檯外面看,因錯位產生了異樣新鮮感,彷彿踏入美術館真正的內部(行政部門)。在這些屬於建築原有設計的運用之外,也有藝術家改造的格局。魏柏任作品《敗口》必須貼近地面查看底下的壁癌和漏水(《敗口》部分是一座地板上方顛倒的斜坡。不知是否為巧合,日文建築術語中的こうばい 讀音近似「口敗」,意思是傾斜度)。鄺鎮禧的《虛構挪移》則在展示台灣門窗常見的X型膠帶殘痕時,以落地窗隔出新空間,這些都使展間異於我在上一檔展覽所走過的空間結構。這場散步練習是由各種彼此不連貫的片斷組成,上一刻我剛想起巷子內的記憶,下一刻,腳板與地接觸的感覺被召喚而出,接著又是熟悉的視覺記憶被喚醒。我像在建築的裡裡外外跳轉,圍繞著居家環境進行回憶。
每一次散步從不相同,但又是幾個固定元素組成:走動、呼吸、觀察、張開五感。在城市中散步,不同於在山中或海邊。城市充斥人類生活痕跡、大自然對於人造物的作用、人類對自然現象的因應、都市規劃的影響……人們的意志在城市中蔓延、衝突和調和,塑造了地景。在不同城市散步,也會有截然不同的印象,例如我可以在巴黎不怎麼費力地每天走兩萬步,在台北市卻可能因種種因素而感到窒礙難行,或走不了多久便累積高度心理負擔,無意願再走下去。這檔展覽對於徒步經驗的喚醒,繼而開啟的討論,我認為試圖讓人熟習已不是散步,而是身體在大環境行進中的表達與記憶系統,而那是需要練習去解讀的。就像我在此發現,壁癌令人無奈卻熟悉親切;巷道走起來必須留心車輛擦身而過,卻也常遇見令人著迷的民生風景。
藝術家何彥諺的作品《睡眠大廈》談到睡眠和睡夢時的遊走。夢遊不像散步,反而是按照已經刻在腦海中的地圖走動。小時候從家人口中得知,我在睡眠狀態下從臥室走到廚房,動作與清醒時並無什麼不同。那使我驚奇於自己能做到的事:在熟睡時沒有跌跌撞撞、而是如實繞過傢俱和過道。人的身體原來一直都在默記所處環境的形狀。在展場中,《睡眠大廈》將結構被截斷的牆、書桌、電視櫃、床鋪按著隱形的座標擺放,製造殘缺、像是顯影不全——也像是回想腦中畫面時——的空間形象,觀眾也許能指認那一帶是客廳、這一帶是臥房,純白一致的色調似也在暗示虛構或草稿的未完成性質。在住家中,我們的身體與行動每日被家具所制約,屋內什物越多越需要左閃右繞,不知不覺也練就出特殊且固定的行進方式、肢體動作,在哪裡該跨一大步、哪裡要小心碰撞、哪裡可以摸到電燈開關,日久必能駕輕就熟,某方面身體上就像長出了住家的一部份。《睡眠大廈》透過夢遊者視角,使這種身體和空間的關係被揭開來。
此外,鳳甲的展間使我聯想到整層住家、如今常見的開放式格局公寓。具有特定功能的場域融合在同一平面中,界線轉趨模糊,這才發現在面對所謂飯廳、廚房、客廳時,也有動用想像和腦補的成分(在我們家,這三處之間並無牆壁間隔,廳或房變成概念性的描述)。若再對照美術館所處大樓的其他樓層,有商務辦公室,也有教會禮拜堂,在同一棟建築物中,室內空間有著殊異的運用可能,對我而言,位在十一樓的美術館、以及在美術館中佈置的《睡眠大廈》居家元素,恰好成為我在垂直移動(搭電梯上樓)和水平移動(在樓層行走)中產生各種思考所匯集的一點。從以前我便覺得位處高樓、與其他公司行號比鄰的鳳甲美術館很有趣,相信這也是策展人讓「一百坪的散步練習」在此展開的原因之一。
反覆思考幾次,鄭先喻作品《生命的來來去去2.0》放在這次展覽裡,還是讓我有些困惑。不過,在電動遊戲中一命換一命的機制,倒是與《反饋(逐步)》有微妙的對應,其一是我觀察到當行走於《反饋(逐步)》的時候,若承載人數多起來,觀眾會顧慮體重計的承受力(就像某些風景名勝的吊橋或天空步道有人數限制一樣),所以到達一定人數後,眾人便會傾向等一個人下來,再換一個人上去。其二則有關體重計的原理,一個人每次站上體重計時,磅秤都會顯示同一數值(至少在看展期間內),即使觀眾A同時站在兩三台體重計上,指針分別呈現的數值加起來也是A體重的和,理論上會不多也不少。以上兩種等量交換,使我聯想到《生命的來來去去2.0》玩具所運用的邏輯。這使我偶然看見以生命個體作為尺度,思索散步者的體力與存在(物理的存在和生命的存在)的觀看角度。
無論是睡眠中蓋的建築物、顛倒的口敗,或是虛構的颱風過境、臨時的室內格局,可見藝術家對於體感、居住經驗的把玩和再現,這些似曾相識和特殊化的製作,是觀看展覽時最觸動我、使我興起複雜感受的地方,大概散步練習正是試圖喚醒這樣的狀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