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上學,需要加入至少一間藝術家工作室。於是我的求學之路從一間間敲工作室大門來探索和開啟。而過程中有太多異於台灣文化、我只能自己體會消化的眉角
申請工作室初時,在法文課的好朋友Laurin鼓勵和堅持下,我經常借用他們工作室的一張桌子,在那裡一連寫好幾封電郵並按下發送鍵,多虧了他,開學幾週後我總算體驗到工作室日常的氛圍,學生們各自埋頭創作、工作桌上擺放半成品,似有趣事正要發生、許多靠在牆邊和樓梯間的大型材料透露卸佈展的快速流動感。同為交換生的Laurin,在德國漢堡的學校創作紀錄片,抵達巴黎後也很快展開新的拍攝計畫,學期初聽他談到生性內向的自己總是要克服與演員合作的歷程。他說自己本來想去中國交換,不巧碰上疫情,延遲一年後被安排來到法國。他選擇的這間工作室其實不常見到老師,不過他似乎蠻習慣按自己的步調做事,一旁的另一個交換生Bogdan也正如火如荼試驗新的作品,準備在新環境大展身手。
Chez Mimosa Echard
確認了門邊的名牌,我敲門走進工作室,大約十位學生在裡面聊天,而老師恰好就在窗邊沙發上,令我感動莫名。我詢問老師該如何申請加入,他說「請寫信來跟我預約面試時間。」——這位難得就在我眼前的工作室老師,依然堅持我回家寄信給他,後續再聊(那封信最終石沉大海,毫不意外地)。
後來我在東京宮參觀了Echard盛大的個展,除了大型錄像裝置、由天花板垂至地面的大幅拼布,還有許多色彩繽紛的黏液和細珠拼綴的裝置,曖昧不明、狀似潮濕骯髒的材料混合令我印象深刻,與他奇怪的一面之緣也加深了記憶。
有天法文課結束,挪威交換生A(我拼不出他的全名,發音類似「埃ㄧㄜˊ訶」)帶我這個工作室遊牧民族參觀工作室,那裡由從事繪畫的藝術家Tim Eitel帶領,整個閣樓裡每張座位都在創作大尺幅繪畫,踏進屋內便被濃烈鮮豔的色彩包圍。出國前,我在BA的老師名單發現Tim Eitel並對他的作品興趣十足,那學期我正在修繪畫課,剛知道有萊比錫畫派一說,而Eitel的畫作很直接勾起我對該畫派的記憶,搜尋後發現他與萊比錫確有淵源,我遂一直期待出國後遇見他本人,那位畫出工整、寧靜、冷靜繪畫的藝術家。後來如願在BA看Eitel工作室的群展,有幾個學生受到了老師畫法的影響,而我發現BA幾間繪畫工作室多能看到師生之間繪畫語言的某種連結,但無論是色彩的選擇、描繪的對象、乃至對於畫面和畫布的理解,可以感受到不同的脈絡潛伏其中。
Chez Patrick Faigenbaum
一起修聲音製作課的Dunia在午餐時向我介紹家鄉墨西哥,順道熱心提議我去申請他待的工作室,讓我記下了老師Patrick Faigenbaum下次到校的時間。記是記牢了,不過那時間純粹是幾個數字而已——我到學期末仍搞不清Patrick用的到底是哪牌時鐘(相約好的時間,三次有兩次他會不見蹤影)。我與他的碰面像在玩捉迷藏(都是我找不到他),不過我還是會說他是我的0.75個指導老師,畢竟當我跟他的時鐘難得同步時,他總是很願意跟我聊聊。第一次和他面談時,他讓我入座加入展覽規劃的討論,一個個看同學作品並自由給予評論,有人做了動畫短片搭上自己作詞自己Rap的音樂;有人做攝影計畫,近距離跟拍巴黎的移民蹤跡,貼滿牆面的照片相當精彩。我慢慢發現,BA有的老師在工作室meeting時並不介意接納新成員,這與我預期的「先取得資格,才加入課程」的一板一眼不同。每當得到大方邀請,我總會感覺到小小的文化衝擊,因為發現捨棄規矩和位階、將學生間的活力與腦力激盪視為優先的學習環境竟是可能的。
Patrick曾派給我一份作業,讓我在巴黎跟隨Eugène Atget的足跡拍照,為此我細細調查老照片的拍攝位址、將未在都市更新中消失的地點逐一標記做成Atget地圖,走訪許多地方、興起各式各樣的想法,那個攝影過程在我心中產生了堪比魔法的作用。
Chez Aureile Pages
因為太常找不到Patrick,我覺得有必要再加入一間工作室,以符合我對上學的期待。回想起來,不能定時見到老師使我感到不安,雖然那未必是學習無法進行的理由。只是當時我並不習慣去上學卻沒有老師,也不清楚學期末究竟會怎麼打成績(交換學生若不及格就麻煩了)於是我到版畫工作室去申請面談,老師Aureile Pages經常在那裡指導學生操作版畫機具,也很容易找他討論作品。
記得那天離面談還有一小時空檔,我從學校走到先賢祠,再走回學校,天氣很好,卻無法舒緩我的緊張。到法國已有一段時間,對於在異鄉、在處處與我原本的學校文化分歧的地方求學,我仍不確定怎麼做才好。在申請工作室的過程中,諸多事情不以我的常識認知運行是文化衝擊的第一彈,高度自主與獨立性則是我必須在短時間內切換的學習模式。如今看來,它們都是我開始看見自身尚有成長空間的鏡子。後來我順利成為Aureile工作室的一員,定期參加meeting,包括學習版印技術、參觀學校典藏室、一起策劃工作室群展。我做著理想中加入工作室會做的事、找著空間中那個我所熟悉的形狀,並將自己放入。我為此鬆了口氣、認為步入遲來的秩序,不過相隔一段時日回首整段經歷,其實在那之前的工作室漂泊,我早已展開不歇的學習——那些全非我在前來BA時所預期的「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