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嘉瑜教授 授課
除了國高中課堂上所學習過的宋詞外,納蘭容若可能是大眾最熟悉的詞人。詞句裡的一往情深,讓不少現代散文作家熱愛化用、引用,納蘭更是隱身於許多言情小說,例如匪我思存的《寂寞空庭春欲晚》。電視劇《步步驚心》中,若曦與雍正帝之間的書信往來也多拼湊其詞句。過去我亦曾在一武俠小說《清明記》中看到大量的納蘭詞。
納蘭被譽為滿清第一才子,是清朝三大詞人之一,另兩人分別是朱彝尊與陳維崧。後兩者分別活到80歲與57歲,納蘭容若英年早逝,卻能與二人並立,更別說他是清朝剛入關時的滿人而非漢人,不禁令人讚嘆其才氣之高。
本名成德,但為了避太子允礽乳名保成之諱,改名性德,字容若。23歲時妻子逝世,於是納蘭開始讀佛,號楞伽山人。父親納蘭明珠曾擔任清世祖侍衛,康熙時做到大明學士,因收受賄絡而曾下獄,當時京城就有句順口溜諷刺納蘭明珠:「要做官,問索三;要講情,問阿明。」納蘭家祖上與清朝皇族沾親,皇太極是那蘭明珠的舅舅,納蘭容若的舅公。納蘭容若的母親是愛新覺羅氏的公主,清世祖順治帝的堂妹。
曹寅(曹雪芹祖父)曾與納蘭容若共同擔任康熙的侍衛,是讓兩人成為好友的契機。曹寅曾寫詩緬懷納蘭,從中可以一窺納蘭在時人心目中的形象、評價與地位,包含其人人稱頌的相貌:「憶昔宿衛明光宮,楞伽山人貌姣好。」以及其作品的傳唱之廣:「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人知。」(節錄自曹寅〈題楝亭夜話圖〉)
陳維崧:「飲水詞哀感頑艷,得南唐二主之遺。」意旨納蘭的作品哀傷淒婉而有深情。
梁啟超:「使永其年,恐清儒皆須讓此君一出頭地也。」
王國維(中國國學大師,地位可與梁啟超並立)《人間詞話》:「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相比另兩位清詞大家,納蘭不喜用典,而是以自己最原始的情感觀看與描摹,也可能是由於此時仍是清初,滿人尚未沾染過多漢人文化之故。
胡雲翼(中國現代詞學家):「不但清代的詞人沒有一個比得上他,即擬之於有宋幾個偉大的詞人柳永、辛棄疾,也絕沒有愧色。」
善小令,純情而哀感。依據創作題材大致可分為四類,分別為悼亡詞、邊塞詞、友情詞與愛情詞,其中評價最高的詞類為悼亡詞,可說是一字一淚。詞集原名《側帽詞》,取自西魏時期美男子獨孤信「側帽風流」的典故。後改名為《飲水詞》。
納蘭容若的初戀在文獻之中並不可考,但從其作〈如夢令.正是轆轤金井〉中可得知,兩人有機會在清晨的井邊相遇,有人猜測兩人為表兄妹關係。張秉戍在《納蘭性德新釋輯評》這樣評論納蘭的〈畫堂春〉:「他毫不遮掩, 而是直面這悲劇式的情緣,很有寶黛之戀的意味。故本篇常為人引作納蘭愛情詞的代表。」短短四字的寶黛之戀就點出兩人(可能)的表親關係、彼此深愛與身在世族中的身不由己。據傳,《紅樓夢》中,賈寶玉的原型就是納蘭。有一說,該女子後來被召入後宮,納蘭容若亦曾賄賂喇嘛,只為進宮遠遠看初戀一眼。
馬大勇《納蘭性德》:「這一篇〈如夢令〉當記少年情事,『簟紋燈影』之對象為誰,在可靠文獻面世之前,可不煩考證,關鍵在於那一種人人心中都有、筆下所無的初戀情懷在納蘭的字裡行間綻放出的異采。」沒有特別明寫的對象或一個特定的事件,因此能引起每一個人的共鳴因而被傳唱。同時,這樣隱晦而曖昧的筆法反而更能顯出他的深情,令人稱道而神往。
盛冬鈴《納蘭性德詞選》:「此作言短意長,結尾頗為含蓄,風格與五代人小令相似。」榻上竹蓆的紋路在夜裡悄悄烙印於肌膚,伊人容貌身影好像也暗中烙印於心;難以成眠的夜裡看著床邊燈火搖曳,冷寂的夜只能默默思念。
關於這闋詞,網路上有些說法認為是納蘭初遇見初戀時所寫之詞,但課堂上老師則說這場邂逅是有預謀的。我自己偏向認同老師的說法,一句「滿砌落花紅冷」以景托情,落花殘敗,不僅點出時節以及清晨的微寒,更是心裡迷離淒清的具寫,但一個「紅」字又為清冷的景增添了一抹溫度,表達出細密隱微的焦急或期待,就像是等待過程中的不安和不確定。認為這是初見之場景可能是從「驀地」與「從此」兩詞推測的,「驀地見到伊人,從此難相忘。」但若是解釋為「久等失落後驀地復見,這樣地驚喜、情緒轉折與伊人倩影從此難忘」似乎亦無不可。再者,若是傳聞為真,此一對象為納蘭表妹的話,初次見面也許更早,而非轆轤金井邊。
盛冬鈴《納蘭性德詞選》:「詞上闋寫二人月下並倚的柔情蜜意,下闋寫重見無緣的滿懷愁緒,前後恰成對照……。」
〈虞美人〉回憶過往某次久別前的相會。雖為香豔之詞,但整闕詞只見對愛人的珍重,而不見狎玩縱情之意。雖然語典出於李後主李煜的 《菩薩蠻》,卻不同於其筆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那般容易引人遐想。尤其是末句以服裝借代人更是委婉。
盛冬鈴《納蘭性德詞選》:「此詞上闋寫重逢的喜悅,卻憶及當初分別之後的相思之苦;下闋寫離別的哀傷,又回味往日相聚之時的歡喜。這樣交互言之,淋漓盡致地表達了依戀之情。」
這闕詞寫的是回憶年少時曾經在心上人住家附近徘迴的情景。將原句「此情可待成追憶」改成「此情已自成追憶」,也可看見此時的那容若已然走出過去這份情感,所以將未來式改成了完成式。十一年前的那一場雨夜,也恍如作夢一般。
張秉戍《納蘭性德新釋輯評》:「此篇上片為對舊時情景的描寫,下片是此時惘然傷懷的抒發。淒愴哀婉,低迴纏綿,很有感發的魅力。」
龍建春《納蘭詞「情」解》:「這首詞應該抒寫的是戀情。對詞情理解的差異,主要在詞的下片,因為上片直抒胸臆,簡捷明瞭,沒有分歧。下片卻一改上片的路子,連用三個典故來表情達意,顯得含蓄難辨了。」
邊塞指的是胡漢對峙的國界,通常以長城為界。邊塞詩除了寫邊地戰爭,也有感懷與當地風情。由於詞體本來就被視為狹玩之際撰寫的「詩餘」,顧名思義就是寫了詩還心有餘力才寫詞,且一直以描繪情事的婉約派為大宗。因此詞史上的邊塞詞並不多,最有名的應該非岳飛的《滿江紅》莫屬。
納蘭容若是第一位專注於在寫邊塞詞的詞人。但有趣的是,女真人很顯然並不是漢人,而邊塞詩多寫胡漢之間的戰事,那麼納蘭寫這類型的詩就顯得不恰當。正如同清朝入關後並不尊岳飛而尊關羽,因為岳飛是抗金的民族英雄。不過,他的邊塞詞也確實與過去我們學的邊塞文學不同,沒有蕩平胡虜的豪情壯志或滔天仇恨,也不是反戰思想。
做為康熙的御前侍衛,康熙無論去哪,納蘭都得謹守本分地隨行。康熙21年,清聖祖玄燁平定三藩之亂,前往盛京三陵(清廷祖先、努爾哈赤與皇太極陵墓)祭祖,地點位在如今遼寧瀋陽市郊。一同前往的納蘭,就是在這段時期寫下了邊塞詞,但與傳統邊塞詞和邊塞詩不同之處在於,納蘭的邊塞詞多是描繪友情或是藉景抒情,頗有他個人一貫的傷情風格。
前半闕詞寫景,而且景色浩大,從俯視的萬帳穹廬到仰視的漫天星影,與一般熟知的納蘭那種沉浸於小我的自哀自憐大不相同。
盛冬鈴《納蘭性德詞選》:「這是一闋頗具特色的邊塞詞,景象與心境交織交感, 既雄渾又悲涼。」
趙秀亭《納蘭叢話》:「容若豪宕,往往只得半闋,後半即衰頹氣弱。」
盛冬鈴《納蘭性德詞選》:「在短短的一首三十六字的小令中,道眼前景,抒胸中情,熨貼自然,全無雕琢的痕跡。」
嚴迪昌《納蘭詞選》:「體審全篇,『夜深』句之壯觀實包裹一顆淒清怨懟心,以壯見慨,愈壯愈慨。」
陳水雲《清詞三百首》:「這首小詞可與〈如夢令〉(萬帳穹廬人醉)、菩薩蠻(問君何事輕離別)等詞共讀,在藝術上有白描入神、真情動人、語平味深的特點。」
盛冬鈴《納蘭性德詞選》:「此是出塞路上懷古之作。容若是個感情豐富的人,所以思及鐵馬金戈、青塚黃昏,不免也會感慨沉吟,這也是『一往情深』的表現。」
馬大勇《納蘭性德》:「這是一首塞上懷古。與題材相應,開篇七字便有一股磅礡沉鬱的氣勢撲面而來。一部曼衍汪洋的歷史,以『無定據』三字定讞,非有大胸襟、大眼界不能臻比。」
張秉戍《納蘭性德新釋輯評》:「這首詞蒼涼慷慨,內蘊良多,似深含隱怨。上片首句即言自己的感受,其悲慨已見。『畫角』以下便描繪塞外的戰事頻仍和荒涼蕭索。用景語寫淒懷。下片『從前』三句轉入對歷史的回顧和沉思,不停地紛爭、不息的戰火,將這荒涼的塞上留下了無數的幽恨怨懟,更使這裡平添了許多悲涼。最後以景語作結,含婉深致,耐人尋味。
梁汾乃清初詞人顧貞觀,字華峰,號梁汾。江蘇無錫人,為晚明東林黨領袖顧憲成之曾孫。
納蘭與顧貞觀的友情可說是意料之外,兩人之間差距頗大:
平原君曾於趙國首都邯鄲擊退秦軍,以酒澆趙州土即祭奠平原君之意。平原君作為戰國時期四公子之一,以禮賢下士著稱。此句源出於李賀《浩天》一詩。李賀不到30歲便撒手人寰,有一玩笑說法認為詩鬼此一稱號不僅因其喜以神鬼入詩,也不僅因其鬼才,也是因為他英年早逝。除了家道中落外,鬱鬱寡歡也削減其壽命。李賀最大的心結,非懷才不遇莫屬,不少詩作亦寫其對此之憤恨。納蘭此處則用以表達知音難尋。
此詩藉贈友之名義,同時也表達:
盛冬鈴《納蘭性德詞選》:「納蘭詞是以淒婉纏綿著稱的,這一首卻明快跌宕,體現了另一種風格。作者不矜門第,惟求知己的渴望發自肺腑,讀起來相當感人。徐軌《詞苑叢談》評為『詞旨嶔崎磊落,不啻坡老、稼軒』,並說此詞一出,『都下競相傳寫』。」
張秉戍《納蘭性德新釋輯評》:「此詞採用直抒胸臆的手法,盡出肺腑,不假雕飾,真切自然地表達了誠摯樸素的友情。值得注意的是,在這首詞中多處用典。性德主張詩詞要抒寫性靈,平易自然,注重白描。但他也主張要恰當地『用事』,他說:如果『句句用事,固不靈動』,如果『一事不用,故遂至於淡薄空疏,了無意味』。所以本篇中的幾處運用典故,不但義深辭約,增加了詞的內容含量,表達出複雜深厚的情感,而且也使詞增加了特殊的韻味,取得更好的美學效果。」
陳水雲《清詞三百首》:「這一首贈友詞,重在寫知己之感,意脈多次轉換,寫自己是表達被世俗所不理解,寫朋友是為其才高遭妒而抱不平。全詞用語不深而用情真,句句帶有感情的力量,表露心迹情真意切,寬慰朋友語含同情,抨擊社會
字帶譏刺,體現了納蘭性德填詞重情的特點。」
盛冬鈴《納蘭性德詞選》:「決絕意謂決裂,指男女情變,斷絕關係。唐元稹曾用 樂府歌行體,摹擬一女子的口吻,作〈古決絕詞〉。容若此作題為『擬古決絕詞 柬友』,也以女子的聲口出之,其意是用男女間的愛情為喻,說明交友之道應該始終如一,生死不渝。」
張秉戍《納蘭性德新釋輯評》:「汪刻本於詞題『擬古決絕詞』後有『柬友』二字, 由此而論,則這閨怨便是一種假託,這怨情的背後,似乎有著更深層的痛苦,無非借閨怨作隱約的表達罷了。」
中國傳統悼亡詞多強調妻子打理家務與生養子女的職責,但納蘭筆下的妻子盧氏更是他的情人、知己。盧氏出身好,讀過書,也很欣賞納蘭的詞,兩人因而有了文學的共同嗜好,同時也是無話不談、值得信任的朋友。
我自己比較疑惑的地方在於,納蘭是生長於清初的滿人,又是皇親國戚,雖然妻子盧氏是兩廣總督盧興祖之女,但究竟是漢人,在清初能嫁入皇家作正室的漢人應該也不多見吧。
納蘭這闋詞簡單易懂,沒有號哭,沒有生僻字。一句「當時只道是尋常」,卻勾起所有人的經驗,和李商隱「只是當時已惘然」頗有異曲同工之妙。好像很多時候都認為這些細小日常總能靜好到永久。普魯斯特說:「唯一真實的樂園是我們已經失去的樂園。」只有失去之後,才更能凸顯曾經擁有吧。
馬大勇《納蘭性德》:「異樣的簡單與平淡表達出了異樣的深沉與痛楚,確乎非天才不能辦也。」
陳水雲《清詞三百首》:「這首〈浣溪紗〉用平易自然的語言,表達動人心魂的情感,說出人人心中有、人人嘴上無的那一句話,這是納蘭小令的魅力所在。」
「不辭冰雪為卿熱」引用的是《世說新語.惑溺篇》中,荀奉倩與其妻之典。中國五倫強調婦德勝於婦容,妻子可以賢德地生養孩子,打理家庭,是比什麼都重要的,總是讚嘆妻子貌美的荀奉倩就顯得不合世俗價值,這也就是荀奉倩被置於〈惑溺篇〉的緣故。後來荀奉倩的妻子生病高燒不止,荀奉倩到中庭臥冰,試圖為妻子降溫仍是枉然,不久後悲妻而亡。在經典清宮劇《後宮甄嬛傳》裡,果郡王也曾有臥冰的橋段。
馬大勇《納蘭性德》:「悼亡詞為納蘭詞最大一宗,足可稱詞史空前絕後之景觀,不徒『北宋之後,一人而已』,悼亡詞中,此一篇〈蝶戀花〉份量極重,可以代表作視之。」
張秉戍《納蘭性德詞新釋輯評》:「這首詞以春到梨花,又風吹花落之景象,寫對亡妻的刻骨相思」、「結句用『清夜喚真真』之典,化實為虛,寫想像中的情景,詩人渴望著能夢想成真,故更顯其深情癡至,意蘊悠然,頗具浪漫特色。」
嚴迪昌《納蘭詞選》:「首二句以傷春寫傷逝,盧氏病逝於農曆五月三十日,已是仲夏末,故此闋詞應作於次年,即康熙十七年(1678)春暮時。」
蔡雯《納蘭詞解讀》:「這首詞多涉無理之辭,卻都是至情之語。」
清朝有另一人常寫悼亡詞,那就是乾隆皇帝,大多寫給他的髮妻孝賢皇后。不過他的詞中的悲傷僅觸及表面,而未能寫出悲傷的程度,因此無法使人觸慟。
真實流露出的的感情騙不了人,即使文字未得修飾完善,也能使人愴然淚下。歷史上有許多文人本身即文采斐然,但遭逢變故後的作品特別出名,李後主李煜是一例,東阿王曹植也是一例。
盛冬鈴《納蘭性德詞選》:「這一首〈青衫溼遍〉是作者在喪妻之後不到半月的時間內寫的。遽然死別的悲痛尚未被時間所沖淡,刻骨銘心的思念難以自制,真是柔情寸斷,此情湧向筆底,寫來字字悽愴,如顧貞觀所言『令人不忍卒讀』。」
馬大勇《納蘭性德》:「〈青衫溼遍〉為性德自度曲,其間或有愛妻新喪,傷心欲絕,不容於雕章琢句之故。然也因為其情深而且真,則文字的節奏亦隨著情感的自然流轉起伏跌宕,形成一種特別的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