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台灣著名作家王文興先生在9月28日辭世,享壽84歲。我當然有點難過,又好像很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很多年之前,看過關於作家的紀錄片《尋找背海的人》,對這位一生推祟慢寫與慢讀的文學先鋒,一直懷著敬意。這輯轟動一時的大手筆之作“他們在島嶼寫作”,第一輯的幾位傳主林海音、周夢蝶、鄭愁予、余光中、楊牧都陸續走了,身為這些電影的觀眾,我所說的“心理準備”,也真是一種複雜的情感。王文興終於也要走了。
我當然讀過《家變》,感受過當中的實驗色彩與閱讀考驗,但個人更喜歡的是早期的作品《十五篇小說》,有一個時期經常重讀〈龍天樓〉、〈玩具手槍〉、〈草原底盛夏〉,似乎很了解字裏行間的深意,讀著又讀著,又擔心自己會誤解了作者的意思。
我也喜歡王文興的散文,《小說墨餘》展現作家的文學眼界與品味,《星雨樓隨想》那種扎記式的書寫,有時他短短一句也可勝過別人的長篇大論。近年看《文訊》雜誌,總會率先翻到”銀光副刊”,拜讀王文興的“星雨樓續抄”,我讀到的最後一篇是今年7月號的〈哀樂老年〉,其中一則他這樣寫:“要不要我把過去82年,都看成是前世的事。不憂、不怒、也不喜。看成是,另一個人的,蹟事。”對我來說,那是作家最後的身影。到了晚年,他還在思考創作與人生的無限可能。
2.
早前買了鄭明仁的《香港文壇回味錄》,花了兩晚讀完,作者是資深傳媒人、著名藏書家,也是經驗豐富的二手書書商,他筆下的報業舊事,作家身影,書市見聞,無不生動有趣,同時又教人唏噓。
他寫金庸、董橋的絕版書在拍賣市場以天價成交的事例,可說是文章有價的最佳證明,一本初版《小風景》售價可以過萬港元;一套齊全的《倚天屠龍記》小說連載剪報,有癡心讀者以超過十萬港元投得;一封只有七十五個字的張愛玲親私人書信,最終以五萬港元成交,這些東西原來可以這樣值錢,我輩書迷當然有大開眼界之感。
但在熱鬧無比的二手書天價拍賣之外,書中也敘述很多昔日名作家的另一種際遇,書中也敘述很多昔日名作家的風光往事,例如葉靈鳳、趙滋蕃、黃柳谷、十三妹、三蘇、我是山人、任護花,還有唯性史觀齋主、余過、岑凱倫、依達,這些作家當年都深受讀者喜愛,但隨著時代變遷,他們的作品在市面上已難得一見,作家的名字只會活在記性較好的讀者心中,這也是無可奈何又非常自然的事,不然又可以怎樣呢?
鄭明仁對當年廣受普羅大眾歡迎的“三毫子小說”有精彩的研究,剖析這些精神食糧背後的賺錢秘訣,那是寫作足以餬口的黃金時代。讀他細說香港報業左中右立場紛呈,各顯神通的紙上風雲,也真令人神往,可惜往事只能回味,現在我們只能追憶那些曾經有過的自由奔放。
3.
懷舊文章讀得多,我又開始重溫魯迅,這幾天讀了他早期的散文集《墳》,不知是什麼原因,竟有驚心動魄之感。例如他在<燈下漫筆>說:
“中國人向來沒有爭到過’人’的價格,至多不過是奴隸,到現在還如此,然而下於奴隸的時候,卻是數見不鮮的。中國的百姓是中立的,戰時連自己也不知道屬於那一面,但又屬於無論那一面。強盜來了,就屬於官,當然被殺諒;官兵既到,該是自家人了罷,但仍然要被殺諒,彷彿又屬於強盜似的。這時候,百姓就希望有一個一定的主子,拿他們去做百姓,⋯⋯不敢,是拿他們去做牛馬'情願自己尋草記,只求他決定他們怎樣跑。”
秋日讀舊文,在這快要吃草的時代,看一看澳門,想一想四周,難過得想哭。書中還有不少段落說到奴隸與奴才,希望與絕望,真情與假意,都是力度十足的深刻批判,誰想得到他在差不多一百年前寫的話竟然沒有過時,還歷久常新,大家都沒有離開過當初他用悲憤堆疊起來的一座《墳》。我最近都沒有心情讀新聞了,倒是重温魯迅的時候,覺得比較清醒,也比較不會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