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沃金・提爾|世界上最爛的人(挪威語:Verdens verste menneske)
茱莉瘦削的身形在我腦中揮之不去。向下的眼角、無肉的面頰、總是面無表情地笑。他好像因為過得太順遂,有點手足無措。
我覺得這部區分成十二章節、加上序和跋的電影很勇敢(12真是個不小的數字),起初我想像它要嘛影片時間很長,要嘛被切得很短促瑣碎,結果卻也兩者都不是。每一個章節的名稱都像簡短的預告,概括了接下來的劇情,但又不那麼絕對指向事件本身,例如「出軌」一章,茱莉和艾文按照約定沒有踩過界線,但讓曖昧懸宕在半空中,究竟有沒有出軌的事實,不同觀眾大概有不同見解,章節名稱不過像一句輕輕的複誦,複誦人物說出口的話語,或甚至複誦人物的一個模糊的念頭。
茱莉和艾克索初遇時是一夜床伴,天亮時艾克索也說了亮話——年齡差距太大,後續還是別聯絡比較好——讓人以為深思熟慮且意志堅定的一番發言,稍後直接憑空蒸發,兩人拉拉扯扯竟也來到茱莉接近三十歲,我覺得艾克索有趣的地方就在這裡,他看起來有許多在這場愛情長跑中站不住腳的地方,好幾次都可能陷入關係危機(性別政治不正確、想要小孩但無法說服茱莉、年紀太大並有一群心態不再年輕,保守的朋友)怎麼看都不像在愛情長跑中能夠拉住茱莉心意的選手,卻撐到了生命最後。性格出乎意料地成熟、真摯和忠誠,使艾克索彷彿曖曖內含光。我不覺得觀眾透過觀影就能很全面認識到茱莉是一個怎麼樣的人,因此遑論下判斷究竟他是不是世界上最爛的人;有太多茱莉或許有告訴枕邊人、但沒有告訴觀眾的事情。當艾克索對茱莉說:「我很後悔沒有讓你知道你是一個多麽好的人」,我並不懷疑他的話,儘管作為觀眾,我對茱莉的認知並不足以驗證此評價。但這讓我恍然大悟:茱莉就彷彿我們自己,除非他人說出口,我們不會知道自己在他人心目中的模樣(亦是我們的客觀樣貌),只記得自己做了哪些事、背棄哪些信任、有何脆弱不堪之處向人揭露。世界上最爛的人,應該是茱莉內心對自己的認定。
茱莉很迷人,在派對上可以使異性爭風吃醋,談吐自信,聰穎敏銳,跳起舞來毫無束縛。但他其實也很普通,搞不定自己想前進的方向,搞不定和自己父親的關係,搞不定徬徨。
三個主要角色其實分別代表不同座標:艾克索位於四十五歲以上的人生階段,事業有成就、也成長於比較早的年代;茱莉和艾文分別代表不同性別和教育程度的同代人,艾文特別可愛的是豐富易感的個性和受前女友「感化」因而獨特的一套世界觀。茱莉身為主角,影片呈現了他所欲掙脫的這個世界:穩定的工作和生涯規劃、mansplaining、父親(缺席)的牽制、理所當然的關係進程等等。當他在婚宴派對上告訴兩個女人,過度的關愛和干擾會影響子女邊緣系統的發展、小孩長大後會去吸毒,這段或許像惡作劇和戲謔的發言,其實就像穿著高跟鞋,以鞋跟猛踩社會傳統的弱點——社會大眾對於小孩、對於家庭的期待充滿不能觸碰的禁忌、不可更動的觀念,以及不願看見的事實。這樣的社會,讓茱莉有什麼好對組織家庭感到期待?自己的孩子,不就將會在這種差強人意、不進反退的世界成長成人嗎?
而對生孩子仍抱有一定執念、屬於「老」一點世代的艾克索,對於現在的世界產生猛然回神的困惑。他發現自己聽的「新歌」,也都是他小時候就已經出版的音樂,真正新的事物已經令他難以理解。在他成長時期,「文化是藉由具體的物件傳承的」。這段關於世界改變面貌令他陌生不已的陳詞,即使是網路原生世代的我也略能體會。
艾克索對剛懷孕的茱莉說,他這生浪費了太多時間在擔心事情出問題,然而真正出問題的往往不是他擔心的那些事。止不住的擔心和隨之而來的心不在焉,就像在人生的列車上一次次搭過站,有時是沒意識到該下車、有時是想保持現狀而不敢踏出車廂,到最後對每個停靠站都抱持觀望而不涉足的態度,這輛越來越提早發車、逃避著職責(calling)的列車,最終要駛向哪裡呢。看似三心二意卻確實做出選擇、向前奔跑的茱莉,有苛責自己是世界上最爛的人的時候,為他、也為那些勇於迎向列車到站廣播的人,我想向此念頭提出反制語句:「是也無妨」。
2022.9.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