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很單純,或許已經達到枯燥乏味的地步了吧,每天工作之外,就是爬山或散步,偶爾窩在家裡寫作,讀幾本散文或小說,聽音樂。剩下的時間我大多用在思考各式各樣複雜難解的人生議題,或是將思緒放空,無思無想,任由時光苒荏。
那一場體驗,先姑且稱之為醒覺吧,我目前沒有更好的詞彙足以言明當時非常清醒又微醺迷離的體驗了,挪用其他宗教的詞彙又擺脫不了固有的偏見和誤解。醒覺過後,我的世界褪去了披在表層的外衣,揭露了抽象的實相,如大海流動,似宇宙寬闊。
我的生活看似平淡如昔,暗地裡波濤洶湧。每當我閉起眼睛,我頓時滑入一個沒有疆界的虛空裡,無窮的可能性等待我去探索。在這裏,我就是宇宙,我就是萬物,彼此之間再無分別。
我本來是個靜不下心的人,要我靜坐,三十秒已經是極限了,半小時,想都別想。如今我輕輕鬆鬆就能靜坐長達一個小時,起身時精神飽滿,不如先前狼狽。
對醒覺後的我而言,靜坐宛若一場沒有謊言的自我對話,我在虛空裡提出疑問,由我親自回答。任何形式的疑問,不管多麽抽象或繁雜,一旦問出口了,劃破浮世直指人心的答案隨即浮現。
有些疑問,需要言語之外的回應,那時候我會看到影片播放一段如履其境的紀錄片,或是宛若神話般抽象的動畫。對應劇情的流動,我能夠清晰感受到澎湃的感受徑直流入我的胸膛,彷彿我就在現場。如果我心裡不存疑問,那麼我就是懸浮在宇宙的某處,形神俱散地,坐望星雲繞轉。
不久之前,我透過脊椎的舊疾,窺見了前世的病因。那是徹頭徹尾的意外,我沒料到伴隨我二十餘年的生理問題,原來根植於一場糾纏了近兩千年的愛怨和背棄。化解問題後,又過了一、兩週,我在浴室洗澡時猛然想起,如果我的脊椎是因果病,那麼有沒有可能,我的身體裡還藏著其他相似的問題呢?
又或者,同樣的做法,能不能用在其他人身上呢?
我本來當天晚上就想解開這個謎題,一通不期然的電話打亂所有安排。翻譯急件湧入,我陷入了沒日沒夜的趕件,不僅中翻英,自己更線上採訪,寫了幾篇文章,根本沒有時間深思。加上稿子不是一口氣進來,是分段寄達,想要一口氣做完也沒辦法。我每天幾乎都坐在電腦前,隨時等稿子捎入我的信件匣裡,收到後立刻翻譯,確認後寄回。
案件結束的當天下午,家裡的小爽突然生病,吐得太過分,我當晚帶她直沖獸醫。醫生檢查完後,說小爽不知吃到什麼異物,隨手開了幾顆藥,要我這幾天按時給小爽吃。回家給她吃了一條肉泥加藥,安撫她睡了,我才能趁著洗碗掃地的空餘,好好想一想那些現實以外的,關於修行的疑問。
不久前,我接連三、四天沒有案子,也沒人找我談天,我除了爬山和散佈之外就沒再出門了。我奢侈地將那幾日的無事揮霍於靜坐裡,觀看我的過去生,想要釐清過去的我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怎麼生活,懷著什麼樣的理念面對人生。
我在世上輪迴的次數頗多,竟然高達三十五次,不過不是無縫接軌,中間有時候會相隔幾年,或是直接換了一個國度。
我的輪迴與戰爭有著緊密的關聯。我厭惡戰爭,每逢戰爭我便會降生在範圍以外的國度,或根本不降生,直到戰爭結束為止。過往的我如此厭惡殺戮和死亡,不意外地,我幾乎每一世都是宗教家,且佛教居多,往往二、三十歲便會出家,身著僧袍現出家相面對眾生。降生之處以亞洲為主,以印度、中國、日本居多,偶爾降生歐洲,如義大利、希臘、德國一帶。
每世的我性格相仿,不管哪一世,無論人生如何曲折,我都會隻身上路探索真理,竭盡一生揭曉世界運轉的真相,衷心期盼有朝一日,我能夠以涵蓋一切真相的大智慧,喚醒沈睡於愚昧裡的靈魂,化解世上太過氾濫的疾苦。
有趣的是,我的因果病不偏不倚發生在我捨棄修行投身戰爭的那一世。我不再活得超脫於世俗,反倒積極參與戰爭,發揮才能於內政與戰術,在不得已的家毀人亡間,盡量保護平民百姓的安危,直到哪一天能夠能夠引領他們胼手重建自己的家園。
顧得大義,顧不得私情,我終究是傷害了我深愛的人,一念抉擇,引來千年不斷的詛咒。
淌人間事,染得一身因果,難怪我寧願不降世,也要迴避塵世戰火吧。
我屏除雜念,回歸到虛空裡,觀看自己的身體在眼前現形,緩慢地轉動,如同星雲。我靈機一動,對虛空下了一個指令,要求我身上存有的所有因果全部呈現,於是頃刻之間,我的身體有二十幾處同時發出螢火般的白光。
難道我有那麼多不知情的因果病嗎?我詫異地想。
我隨後又細觀這散落於身體各處的二十餘處因果病,沿著光芒末端牽連那一條條似有若無的線向前追溯,赫然發現,竟然全數匯集於同一點!我隨即理解了,單單一世,我犯下了眾多的錯誤,惹怒不少人,引來刻骨的仇恨與詛咒。
更令人詫異的,那一世,竟然是我的前世。
栩栩如生的景象在我面前如畫軸般開展,悠悠將我帶回前世,畫中的我現出家相,年紀約莫四十歲,地位尊貴崇高,為某一古寺名剎的方丈,更為一派之長老。我天資聰穎,很小的時候就能夠背誦各大經典,熟知一切法理,更有自己的見解和詮釋,深受寺廟長老器重,認為我有朝一日能夠承擔傳承佛法的大任。
我的才能和地位造就了我的傲慢,同時一手建構了我的陷落。我自幼熟讀佛典,能背誦各種真言密咒,對於佛法的理解和認知遠勝過同年齡的僧人不說,連浸潤佛教一輩子的長老亦辯不倒我。我的修行隨同我的自大與日俱增,漸漸不將旁人放在眼裡,我一意孤行,只認佛典為老師,依真言為救贖,而滿盈的杯子難再裝水,長輩的教誨和叮嚀我自然聽不進去。
世界如我所願,讓我掌握地位和權力,主導佛教接下來數十年的發展方向。我的才智和果決確實令勢衰已久的佛教再度於世間興起,更因贏得皇帝賞識,能直達天聽,同一時間,我強硬的風格招惹不少怨恨,無視他人的傲慢更是一口氣得罪諸多佛教派系,而能夠進言皇帝,對國家大小事發表意見的特權,直接引起結黨掌權的朝廷命官不快,恨不得將我除掉才肯罷休。
為了在權力風暴中活下來,我派人去搗壞寺廟,燒毀佛像,單單為了剷除其他派系在中央的勢力,也曾多次假借皇帝之尊,詔罰別人入獄,這一連串誅除異己的行為全以維持佛教的正統性作為檯面上的理由。更令我寒心的是,某次外出乘坐轎子,我囑咐轎夫要急要快,不要為誰停留,豈知轎夫在市井大街上一不小心撞傷了路過不及閃避的孩子,害得孩子磕破了頭,鮮血染紅了土地。轎夫想起我的叮囑,決定扔下傷者逕自離去,當孩子的母親趕到現場,孩子早已不治身亡。母親痛哭失聲,不知該找誰負責,只能對天哀嚎。
那一世我活得很得意,世事走向皆如我所願,直到嚥氣的那一刻,依舊志滿無悔,殊不知諸多的厭惡和怨嗟皆化為因果隨我輪迴至今世,成為我此生必須背負的坎坷。
我在過去的十餘世都是生自平民的出家僧人,不識得榮華富貴,更缺乏主導誰的野心,長居荒寺野廟裡修行,一心只求自己與他人的解脫。偶爾出門行腳與他人結緣,在路上托缽乞食,帶領每位願意供養的百姓皈依自性,不分長幼貴賤。我習於貧窮,難得一生高貴,反倒破了累世清修,害得我在解脫路上倒退數十步,真由不得我苦笑。
人人身上一本水懺,差在知與不知,如何化解身上的因果,唯有真心懺悔而已。
理解緣由後,我長嘆了一口氣,收斂心思回到當下,準備好面對前世的自己所犯下的種種因果,化解自己的劫。說實在的,懺悔要如何進行,儀式什麼的我根本不懂,我能想到的就是從最簡單的道歉作為開端,向我在生生世世裡傷害過的人展現我誠摯的謙卑和悔意,盼望他們能夠諒解,放下跨世的怨恨與執著,再次回歸輪迴。
我想了想,說出了下面的話:
「我為我的無知和無明,向所有我傷害過的人道歉。
「我從來沒想過,竟然曾經有那麼一個我,在掌握權力之後,能夠做出這麼多傷害別人的事,還那麼自以為是的認為是為了大局著想。我以為我心性淡泊,活得與世無爭,連傷害小動物都不肯,更別說傷害人了,不料權力總會找到令人腐壞的方法。而我也不例外。
「是啊,儘管我修了那麼多世,遇上權力後,還是鬼迷心竅了,鑄成不可挽回的大錯。
「我想,我沒有我自己想像的那般清高,世世出家修行不是看淡名利,而是害怕名利的誘惑,才選擇出家逃避人生。我太軟弱了,有擔當的人不會一味選擇逃避,有修行的人不會輕易為名利奴役,我缺乏擔當又無修行,為此我深深地道歉。
「我應該要早點道歉的。很不幸的,直到現在我才能看透因果,才能知曉過往的錯誤,害得你們不得不受困於和我的牽絆裡,持續受罪到今天。
「請你們接受我衷心的道歉,放掉對我的執著,容許我用我的方式贖罪。
「斷掉因果的枷鎖,結束輾轉反覆的仇恨,從這一刻起,我們一起為了解脫而努力吧。」
話說到這裡,本來零星閃爍的光點逐漸脫離我的身軀,一顆顆,先後高飛遠逸,沒入虛空裡,直到我的身軀回歸虛無的黑暗,一點光也不剩。
隨著光點離去,我的身體忽然間變得很輕鬆,好似不是自己的,本來習以為常的鈍重消失不見,連呼吸都順暢不少。我的眼睛、肩膀、肺、心臟、膝蓋、肝腎、腳踝、手肘,甚至於我的靈魂,都輕盈了幾公克。我起身轉動肩膀,原地跳躍幾次,總覺得哪裡不同了,就連眼前的世界也更明亮了。若要形容的話,就好像我的韌體剛剛升級到了二點零版本,本來的硬體功能藉此大幅提升。
一股強烈的疲倦又很快地席捲了我,令我再次坐下。我細細感受那種倦意,裏頭似乎又帶些清明,就彷彿剛從一場黃粱大夢初醒,名利和富貴,貧苦和修行,都不過是一場輾轉數千年的戲罷了,實無一物可捉。同一齣戲塗塗抹抹修修改改演了千年之久,演員和戲碼早該拱手下台,完美收場了。
再拖,就歹戲了。
眼淚無預警滑落我的眼角,我不悲不喜,也無感傷,單純覺得人生至今所有的荒誕和癲狂,對誰的不滿和厭惡,隨著光點的離去,悉數滅熄了。
一個念頭隨直覺湧現,我不自覺開了口,將那它說了出來。
「願我於過去生中殺死的,或因我而死的所有眾生,皆能轉世成人,我將為你說法,引領你直至解脫。」
然後我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