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知道自己的恐懼,至少還知道怎麼克服或逃避。然而我就連自己害怕的是什麼都不清楚。
那種感覺總是令我煩躁、不安,恐慌。
我不時會夢見自己站在空無一物的雪地,周遭沒有任何腳印,自己像是憑空出現在那個安靜的銀白世界。那個一無所有的雪原總是讓我害怕。
我明白那個世界只有我一人,但還是想尋找其他人。
然而我卻遲遲不敢邁步,就像是怕弄髒雪。
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為了某些承諾?
可是作出的決定只是讓越來越多人離我而去。
我究竟為了什麼堅持?
如果要讓我出現在這裡,為什麼不讓我也是一片雪?
我盯著淚水滴落在腳邊的結晶,化作淚花,心生欣羨。
花瓣盛開如蓮,彷彿腳印般往前延展,散發陣陣虹色之光。
我很好奇,卻不敢往上看。
遠方響起奇異的音樂,聽起來像詩樂。
一股意識要我抬頭,因為那樣就能聽懂。
雪越積越深,漸漸淹過了我的鼻頭。
我想呼吸,卻不敢往上看。
我想呼救,就必須往上看。
那上面的是──
「咳咳咳咳!」
「醒了沒?」
姚凱唯的手在我鼻子上方。
這裡似乎是醫院。我摸摸額頭和大腿,傷口都包紮好了。
「妳剛捏我鼻子?」
「我看你一直含糊說著什麼,作惡夢了嗎?」
我摸了摸眼睛。我的頭還在發暈,但視力恢復了。
我回想起剛才的情況,突然倒抽一口氣起身。
「鞠之晴呢?班策爾在哪!?」
姚凱唯一身協會的黑色套裝,沉穩的說:「鞠同學現在由副會長親自監控,現在在協會的研究中心治療。」
我一時忘記身上的疼痛,抓住姚凱唯的肩膀叫著:「她沒事嗎?班策爾那傢伙在哪裡?就是他把鞠之」
姚凱唯粗魯的摀住我的嘴。
「小聲點,你怕全醫院不知道啊!?」
她確認我冷靜下來,才慢慢鬆開手。
「你現在狀況很不妙。」
她到邊桌邊倒水邊說:「你現在面臨無憑造詩指控、保護計畫失格,協會正在討論你的懲處。等醫生確認你的狀況沒問題後,我會帶你到協會接受調查。」
「開什麼玩笑……班策爾是殺人兇手!他跟莊同學都唔唔唔……」
她把水杯擠到我嘴邊。
「就叫你小聲點聽不懂啊。」
我接過水杯,雙手還在顫抖。
她在床邊的椅子坐下來。
「你先想想你要怎麼向協會解釋。如果造詩被確認,警察接下來就會帶走你,你現在根本不是擔心別人的時候。」
我深吸了一口氣,重重的呼出,告解般的說:「我造的是『睫冀』。我只是想幫那位學生,我不曉得那位學生居然有……殺意。鞠之晴一來,他周遭的線就突然發光。睫冀變成了『錫患』,他就開始攻擊人……」
「你講的是這樣,但小湯說的可不是這麼一回事。」
我震驚的看向她。
「怎麼可能?調攝影機看就知道了,雖然看不到虹線,但明顯他是在鞠之晴進來後才性情大變的。」
姚凱唯老神在在的拿起邊桌上的紙杯咖啡喝了一口。
「你以為這些東西會被留著嗎?人證、物證在警察趕到前協會都打點好了。你以為副會長會放過送你進牢的大好機會嗎?」
我氣得握緊棉被。
「要也是班策爾滾進去……他可是光明正大讓詩人攻擊鞠之晴,這種人有什麼資格帶領協會?他分明就是想殺鞠之晴!為什麼妳還能在他手下工作?他……痛痛痛痛!」
姚凱唯單手狠狠捏住我的臉頰,力道之大令我飆出眼淚。
「給我冷靜一點。如果你想不到怎麼證明這些,再大吵大鬧也不遲。我也很擔心鞠同學,她被送進的是研究中心的醫院,一般不會送到那裡。那裡有和中研院合作的詩人研究院,我擔心她會受到不安全的對待。如果她在那裡精神崩潰,無法通過鑑定,你最後的人證就會消失。你現在還有時間在這邊吵嗎?」
我撥開她的手。
「那到底要怎麼辦!?要玩黑的我根本玩不過班策爾,我怎麼知道妳不是班策爾派來監視我的?我憑什麼信任妳?」
姚凱唯額冒青筋,這次兩手捏住我的臉頰把我壓到床上,我手上的水潑的床上都是。她咬牙切齒的壓抑音量說:「憑你在協會時期救過我,憑我還欠你一命,憑你是個讓人總是操心的一根筋!」
我們怒目相視,敵意卻慢慢融化。
她低頭嘆了口氣,起身回到座位上盯著病床旁的欄杆,臉色凝重的緩緩說道:「我知道你好像在追查什麼,我也在找一些東西。所以我還在協會裡。」
我揉著臉頰慢慢起身,突然感覺額頭跟腿都沒那麼痛了。
「是妳提過的那個,也能夠視靈的跟蹤狂嗎?」我說。
她應了一聲,望向遠方抱著雙臂。
「……我的家族,每代都會有一、兩個人失蹤。不知是運氣還是和某種詩有關,幾乎就像是遺傳,更像是詛咒一樣。這代失蹤的是我爸爸。搜索行動正式終止後,我轉向靈光和詩的方向去調查,大概就是在那個時候,我開始感到有人在跟蹤我。」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剛上國中。我剛開始一直懷疑是那個人對我爸下手,現在目標換成我。我試過各種方法想逮住他,但都失敗了。一般跟蹤狂都會騷擾目標,或是闖入對方的生活空間,但他就是跟著而已,所以讓我摸不著頭緒。直到有一次我捲入一個事件,我們的關係才產生變化。」
「變化?」
姚凱唯繼續說。
「準備上高中時,有一次我到朋友家玩,遇到有人跳樓。警方勘查現場後以自殺結案,但我看見死者靈魂很驚慌的反覆說是被害的。雖然我告知警方,但沒人會把高中女生無憑無據的說法當一回事。後來我家收到那個人的信。信上說他和死者靈魂交談後,他偷偷溜進現場,發現了幾個被吹到角落的啤酒罐,其中一個聞起來味道很奇怪,他便搜集起來寄給警方。警方這才開始朝他殺方向偵辦。我開始試著了解他,也留信和他筆談,就這樣過了三年。」
「呃,你們成了筆友嗎?」
「算是吧。但有一天,那人就突然消失了。」
她憂傷的望著遠方。
我挪動身體,靠到枕頭上。
「該不會,妳變得捨不得了吧?」
她露出自嘲的笑容。
「人就是這樣,以前覺得煩得要死,突然消失又悵然若失。也許我也一直害怕自己會消失,有那人的跟蹤其實反而感到安心吧?不管遇到什麼事,那個人一直都在我身邊。也許我現在還在這裡,就是因為那個人代替了我也說不定。我一直想和他好好見上一面。」
我愣愣看著她,她表情嚴肅的轉向我。
「最後一次感覺他在,是在一詩教的大教堂。在我加入協會後,我就沒辦法接接近教堂區了。」
講到這裡,我明白她的意思了。
一詩教主張與詩自然共存。一直以來都反對協會解詩,稱會破壞現象平衡。
教堂區屬於宗教獨立,連政府和協會都不能隨意進入。一旦到那裡尋求宗教庇護,班策爾和政府都無法動我。
我要到那裡避開追捕,再找出救出鞠之晴的方法和證明班策爾的證據。
「協會固然有問題,但一詩教也有很多可疑的地方。我希望你能進去幫我打探。」
姚凱唯交給我一張精緻的畫像。
那是張相貌端正,帶著墨綠粗框眼鏡的男子。
我盯著畫像,但內心只有茫然。
「妳要我找這個人嗎?我都搞砸那麼多事了,妳還敢相信我?」
姚凱唯一臉受不了的表情,拿起掛在病床欄杆的大衣外套,起身一甩穿上。。
「你以為我花了多大苦心才能站在這裡和你說話?我會站在這裡不就證明了一切?所以不要再擺個死人臉,給我振作起來。待會我會出去支開協會的人,你有兩分鐘到後門離開,多里德會在那裡等你,他會帶你到教堂區,我已經和那邊的人聯絡好了。鞠同學那邊我會去打聽,有什麼消息再聯絡你。」
她轉身準備離開,我趕緊拉住她的手。
「拜託妳,千萬小心,現在協會裡我能相信的只有妳了。」
姚凱唯驚訝的睜大眼睛看著我,忽然失笑。
她像是疼愛撒嬌的弟弟一樣,用另一手摸摸我的頭髮。
「不要看起來這麼沒用,不然我真替鞠同學擔心。」
她說完狠狠揉亂我的頭髮,露出令人信賴的笑容,像隻機敏的雀鷹走出門。
我閉眼深呼吸一口氣。
快速做好心理準備後,收好畫像,趕緊下床換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