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山的經驗,不僅是在空間裡向上移動,更是在時間裡往回探究。
自工業革命以來的新社會、新時代,是日復一日為生計奔波的壓抑生活,時間被精準定義了一套規則,以工作與非工作日計算,要求何時上崗、何時開會,我們時常在清晨時分驚醒,慌亂地看到時鐘後才慶幸沒有睡過頭。
而上山,作者提到:「在山上的世界,事物以怪異、出人意表的方式運作。時間也彎曲變形了,你眼前的一切是地質時間那種規模,你的心靈也從時間對你的日常掌控中解放出來。你對高山之外的世界興趣缺缺、漠不關心,取而代之的是更直接迫切的需求:保暖、食物、方向、遮蔽、生存。在山上,只要出了差錯,時間就會粉碎,針對那個時刻、那個意外重組自己。每件事情都會導向新時間,或者從新時間中盤旋而出。你暫時有了一個新的存在中軸。」
而時間的重組,能夠使你重新思考平時所遵循的那套準則,你所認定為緊迫的、重大的工作或事件,在這樣對人類來說近乎無限的地質尺度裡,是不是能夠被放輕、被放下。而身置這偌大的空間裡,我們還會說自己平時裡的汲汲營營,將會主宰什麼嗎?
這叫做「高海拔悖論」,高海拔同時會提升也會抹煞個人的心靈。當人們靠著勞力,忍受肉體的苦痛一步一步爬上頂端,終於位處高處俯瞰天下,會感到相當的自豪自滿,然而站在那個位置上,他也會成為最謙虛的人,當見過最遼闊的視野,深知了對於世界萬物來說,自己是何其渺小,謙虛將油然心生,因此作者說:「那些爬上山頂的人,一半是愛著自己,一半是愛上自我消弭。」,再回頭重新審視自己,或許會對目前的追求,有不一樣的方向。
希望,恐懼一這就是登山的基本節奏,在山上,生命越接近自身的滅絕,似乎往往,就會活得越熱烈:在瀕死的瞬間,活著的感受會空前鮮明。
「因為山就在那裡。」這句經典名言,吸引無數人向山而去,說出這句名言的人便是英國有名的探險家喬治·馬洛里(George Mallory),擁有無數登山經驗,最後在嘗試攀登聖母峰時喪命。書中提及許多馬洛里寫給妻子的書信,他在信中對妻子情感濃烈,更使人困惑,馬洛里對山所著的魔,使他拋下家庭而最終不再復返的山,究竟意味著什麼?
馬洛里說:「我將不能想像失去我的你會有多麼悲傷。」,我一點都不懷疑他愛妻子,然正因如此,才使我更好奇他是如何看待山、看待家庭、看待自己。他是自私的,當他想並行著愛山與愛人,他的自私無庸置疑,然而單用自私就此揭過他的行為太隨意了。
是抱持著幾分僥倖嗎?雖知曉其中風險,但覺得不會是自己,或許有這樣的可能性,但大部分的人仍不會這麼做,而馬洛里為何執意如此,尤其一個有家庭的人,難道為了成功,能給家人更好的環境?不,這也不是一個懷著願景,希望能陪伴孩子成長所會去做的冒險。那麼,所謂的自我追求,可以使得安全與愛的歸屬都被拋諸於後嗎?
或許應該這麼說,若是為了顧全家庭與性命而不去聖母峰,稱作對家庭的責任,那倘若他真就不去了,豈不反成了家庭對他的自私,那麼他對自己的責任又有誰顧及?他對自己的責任是上山去,完成夢想。
權衡馬洛里是對自己的責任,或對他人的責任何者更重大時,是無人有權置喙的。對於馬洛里,若是不登聖母峰,痛苦限於自己;而愛著家人仍選擇登聖母峰的他,使家人承受可能失去他的風險,拉著愛人為其擔憂,後者何嘗不是更煎熬。我們之所以無權置喙,一方面是我們並非處於兩相矛盾事件的當事者,另一方面則是,若我們在面對自己的責任時,都不像他能拿出性命相搏的骨氣,便完全沒有資格譴責放下親友的馬洛里,我們連自己都不敢輸掉。
好比動一個手術,90%的死亡風險,10%成功機率能使親人健康地回到身邊,若是不動手術,親人將成為植物人,慢慢機能衰退、凋零,而不動手術的好處是你不必立即面對死亡的迫切,親人仍然「存在」。離了山的馬洛里,或許會像後者,就算陪伴在親友們身邊,也不再是一個有生氣的人。而最終選擇山的馬洛里,選擇了冒險。登山對於他,那些冷冽的風、陡峭的壁、冰寒的雪,才能使他激昂,儘管需帶著罪惡,並為其付出生命代價,他選擇真正的活著。
對於眾多的登山者、冒險家,山是使他們活著的方式。
對想成為探險家的人而言,雪是理想的地表物質。雪具有讓自己煥然一新的迷人特質,能抹去先前到過的人留下的痕跡。步行穿越一片新鮮的雪地,你真的會感覺自己是第一個踩上那條小路的人。
作者提到:「在山上待過一段時間再回到地面,可能會是場迷失方向的經歷,你預期的一切都變了,以為見到的第一個人會說你不見了好幾年,但是通常沒有注意到你離開了,而且你經歷的一切大多無法和不在場的人說清楚。」,一切都沒有改變,然而確實也都變了,上山與下山的路程,不僅是為眼前闢開道路,遼闊的視野也為心靈拓荒,儘管下了山還是回到了原本的崗位,但經歷過的一切將使我們在心態、思想上產生轉變,不再侷限。
山大概有著跟美人魚一般的特質,以無數奇幻的傳說故事使人聽之著迷,踏上追尋之路,而得以回來的人,再留下更多的傳說,繼而吸引更多的人趨之若鶩。山之於一個登山者,之於一個人,究竟意味著什麼,從本書作者羅伯特.麥克法倫的字裡行間,能感受出它既是一個實的目標,也是一個虛的媒介,其終點是自己。當心向群山,拋開生活物質而回歸最原始的生存,群山將帶領你意會自身的終極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