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多大年紀第一次吃到麵包,幾十年後,居然過著天天有麵包的日子。
說到麵包,最先浮現腦海的是熱烘烘、剛出爐、飄著奶油香的起司麵包。
第一次知道有這種麵包,是聽二姐說的。二姐比我長三歲,小學畢業後就讓爸爸送到成衣廠踩縫紝機,住宿舍,吃大鍋飯。因為手腳俐落,衣服車得多車得快,賺的錢比爸媽做粗工還要多,每個月薪水發下來可以留一些當零用。有了零用錢之後,買塊熱哄哄的麵包,就不再是件奢侈的事了。
「你不知道那起司麵包有多好吃啊!剛出爐,外皮酥酥脆脆,裏面甜甜軟軟,嗯 …,太好吃了。」
二姐嘴角上揚,眼睛瞇起,一臉的回味無窮。
我壓根兒不知道什麼是起司,也無從想像起司麵包的樣子。可是,光「起司麵包」這名字,就比我所知道的豆花、蚵仔麵線、包子饅頭來得令人遐思。
麵包,這個閩南語叫做「胖」的西洋食品,是我們從台東鄉下搬到台北之後,才知曉認識的。什麼時侯第一次吃到起司麵包,實在沒印像。但清清楚楚記得唸國中時,一次班上遠足,同學玲玲帶了兩個麵包,一個三塊,兩個五塊,其中一個是起司麵包。玲玲說,起司麵包有甜的、有鹹的,鹹的包肉鬆,甜的包奶酥。還說,如果我要的話,可以幫我買,麵包店就在她住家巷口的三和路上。看著那外皮黃黃皺皺的起司麵包,我心裏猶豫著。
母親從小灌輸我們,吃零食就是夭鬼愛呷、幾近於不檢點的行為,一不慎,就可能墮落居下流。女子夭鬼不外乎是賺食查某之流,男子愛呷大抵與浪蕩子脫不了干係。兩個妹妹自小讓母親罵慣了,左耳進右耳出地,罵歸罵,吃照吃。我自小臉皮薄,經不得罵,更何況像「夭鬼」,「愛呷」這類不堪字眼。
因著這層緣故,我始終沒讓玲玲幫我買起司麵包帶到學校來。背地裏,母親當然不會知曉,可我內心清清楚楚,那就是夭鬼愛呷。有時肚子實在餓了,我也買塊麵包來吃,特別是碰巧看到剛出爐,塞滿鮮奶油的海螺麵包,香甜欲滴,叫人忍不住想咬一口。青春期的我當然也怕胖,便當盒裏的飯裝得少,可一口一口地咬著鮮奶油時,就渾然不想胖不胖這回事了。
升上高中後,我有了新歡馬鈴薯沙拉麵包,也是我與沙拉的最初邂逅。
把馬鈴薯做成沙拉,別說母親不知道有這道菜,我也是透過麵包才因緣際會認識她。橢圓形麵包從中切開,塞入馬鈴薯丁、胡蘿蔔丁和著沙拉醬拌成的沙拉,再夾上兩片水煮蛋。咬下去,就是好吃,吃完後,齒頰留香。同樣是馬鈴薯胡蘿蔔,怎麼做成沙拉就這麼可口?渾不似母親端上桌的胡蘿蔔炒馬鈴薯絲,又俗又大盤。在那個外國月亮比較圓,阿兜啊什麼都行的年代,凡與洋沾上邊的,總不免撩人綺思夢想。
當時,中美斷交,莊敬自強、處變不驚的口號喊得震天嘎響。鼓動的不是民族自尊心,而是留美風潮方興未艾。就讀明星高中的我,也偷偷抱著遙遙無望的出國夢。遙遙無望,留學需要錢,我不知道需要多少錢,但絕非出賣勞力的爸媽所能負擔。只能偷偷地想,國中時名列前茅的,上了高中頓然摔到塵埃泥地裡去。別說出國遙遙無望,連大學之門都顯得遙遙不可及。還奢談留學夢,豈不貽笑大方?
記憶中,我總是在上學途中買馬鈴薯沙拉麵包。
從住家巷口搭首都客運62號,過了中興橋後,有我對台北最原始記憶的桂林街,還有伴了我上下學三年、卻依然不識廬山真面目的祖師廟。記得讀小學時有一年夏天,跟著大姐擠在公車裏,大約是要去郊遊烤肉吧,民國六十年代、年輕作業員間最流行的聯誼活動。大熱天的,老舊公車牛步似地開啊開地,開到了桂林街。艷陽下,街道兩旁盡是店家,人行道上滿是攤販,汗臭味裏夾著食物香。吵雜的聲浪,鑽動的人群,擁擠的交通,桂林街映襯出來的繁華熱鬧,記憶深深。
等我上了高中,每天搭著公車經過桂林街,感受到的盡是沒落破敗,記憶中的繁華,如煙又如霧。我沒心思細想其間落差,青春歲月有著更大更難解的課題。過了桂林街,很快就是祖師廟,我在此下公車,沿著老舊貴陽街,穿過中華南北路平交道,與總統府側身而過,走進多少莘莘學子嚮往的第一志願。二十餘來分鐘的路,我經常愁思鬱悶。身上的綠衣黑裙,帶來的不是春青的喜悅,而是自信心的崩潰。不管我怎麼努力,成績就是吊車尾。在家原本話就不多的我,愈加不言不語,愈來愈不快樂。
每天上學走過的貴陽街,髒希污亂,看著也是落落寡歡。就連我不時光顧買馬鈴薯沙拉麵包的麵包店,籠著一片昏暗低矮,也是難得一展歡顏。如今回想,那畫面既滑稽又蒼涼,一個正值青春好年華的高中生,走在髒亂破舊的街上,一邊細細嚼著手裏的馬鈴薯沙拉麵包,一邊做著沙拉、熱狗、可口可樂的美國大夢。
好夢由來最易醒。一迫近校門口,新的一天,新的挫敗,我就是一隻敗下陣來的鬥雞。
馬鈴薯沙拉麵包,挫敗鬱悶的心情,成了我北一女三年最深的回憶。
上了大學之後,麵包乍然變得平平凡凡,不再有洋味,也少了想望。大多數時侯就是經過時,乾乾乏乏擺在玻璃櫃裏勾不起饞欲,填不飽肚子的東西。那時,政大學生間流傳著一則愛情與麵包的故事,咄咄稱奇。中文系的清秀佳人,嫁給了只有國中學歷的麵包店小老闆,就在出了校門口百餘米的指南路上。或者是為了與故事中的男女主角相遇,我不經意地走進了那家麵包店,就那麼一次。立在櫃台的,是個面龐清秀身材纖細的小婦人;另一旁,一個高挺英俊的青年男子,正忙弄著。這就是傳說中的她和他嗎?我在心底輕輕自問,他們彷彿也看穿了我的來意。不記得當時買了什麼麵包,起司?波蘿?鮮奶油?肯定不會是馬鈴薯沙拉麵包,我已忘了她,忘了那段去日苦多的慘綠年少。
當麵包再度挾著洋味喚起我的浪漫情懷時,我已不再是那個愛做夢的女孩。那是台灣錢淹腳目,陳淑樺雌據流行歌樂壇,大街小巷到處聽得到「妳說、妳愛上了不該愛的人」的年代。一次,朋友來訪,我拉著他去看梅莉史翠普主演的新片。如夢似幻的故事情節,當時看不大懂也記不清。其中一幕倒是印像深刻,空曠靜寂的街道上,一雙高跟鞋清清脆脆地敲過。梅莉史翠普抱著一個大大的牛皮紙購物袋,一邊走,一邊嘴裏哼哼唧唧地。購物袋裏,露出一截瘦瘦長長的法國麵包,優雅又帶點孤芳自賞的味道,恰似片中的女主角。
就這樣,我與法國麵包相遇了,在電影院裏,在梅莉史翠普美麗動人的氣質裏。
多年以後,我走進巴黎的麵包店買了幾條稱為法國麵包的baguette,大熱天的,還挺了個大肚子。其實,baguette 不過是法國人的日常食物。地鐵裡行人道上,不時可見手上抱著、拿著瘦瘦長長 baguette 的法國人,學生、工人、上班族、家庭主婦,還有像我們一般入境隨俗的觀光客。我喜歡 baguette 的素樸清新,幾個小時前才烘烤出爐,聞著淡淡麵包香,咬下去,QQ 有嚼勁,嚼到末了,淡淡甜味。向來有麵包優越主義的 kp 自是不以為然,
“Hmmm, I don't think so。 It is not as good as our own bread.”
kp 來自德國南部一小村莊,不沾啤酒,不看足球賽,可說是相當不典型的德國人。可一提到他的故鄉,卻又變得非常典型,和我所認識接觸過的德國人一樣,相當以自己出生長大的小小村莊,和當地民俗風情為榮。述及不同地區文化,則不免要取笑調侃一番。一說到麵包,十足的德國優越主義就露出來了。萬般食物皆下品,惟有德國麵包好。
德國麵包有什麼好?
第一次吃德國麵包時,餐桌上還點著蠟燭,麵包籃子裏慎重地躺著幾片麵包,費了一番勁才切下來,切麵包的刀子太鈍了。kp 把籃子遞到我近前,猶如捧上一道佳餚似地,我順手拿起放在最上面的那塊麵包,他也拿了一塊放在盤子裏。還沒來得及抹奶油,他客氣地問我,要不要和他交換盤子裏的麵包,因我拿的那塊麵包沒切好,幾乎沒有 crust。
“No, thank you.”
我不假思索地說道,心想什麼 crust 不 crust 的。
他繼續說,在德國 crust 可是麵包的精華,一個麵包成功與否?全看烤出來的 crust 好不好。 我狐疑地看著他,不解 crust 真滋味。更讓我參不透的是,為了烤出有如此 crust 的麵包, 他可是歷經數年研究,又不恥下問,才終於找到箇中訣竅。 看他說得得意,彷彿這 crust 是什麼人間美味?我嘴巴上不好說什麼,心裏暗暗想道,太扯了吧。哪天踏上我們美麗的寶島,見識見識咱們麵包店裏陳列出來的陣容,他才知道什麼叫天外有天,麵包外有麵包。
沒料到,他已去過台灣,嘗過台灣的麵包,嫌得不得了。
上個世紀末的事了,kp 陪著指導教授在日本開完會後,順道繞到台灣去看看已為人師表的學生。細心的學長知道德國人早上慣吃甜的,特地買了幾塊麵包送到他下榻的學人宿舍,他想都不想地往桌上一擱。一覺醒來,裝麵包的盒子、盒子裏的麵包,一片黑壓壓。幾千幾百隻小螞蟻,如在熱鍋上似地惶惶然,不知如何將這幾塊龐然大物搬回窩裏吃個一整年。我想像那畫面即使不怵目驚心,也是令人倒盡胃口。他卻不慌不忙地把盒子拿起來,放進冰箱裏。好整以暇地洗了個澡後,再從冰箱裏把盒子拿出來。麵包上盡是小小螞蟻屍骸,撥掉後,仍是一頓早餐,一頓不怎麼可口的早餐。我們說的麵包在他看來,不過就是軟趴趴的 sweet buns。如此彫蟲小物,怎能與有著美味 curst 的德國麵包相提並論?
說話間, 我似乎可以看到他從鼻孔裏嗤出一口氣來。
忽忽焉,歲華逝,足跡從新大陸來到了英倫三島。每個禮拜天做一個重約三公斤半的德國麵包,成了我的一週大事,虔誠得猶如信徒上教堂做禮拜一般。沒認識 kp 之前,從來不知道什麼是和麵、揉麵團。光想像,就覺得是我這個拙婦做不來的。沒想到才試了那麼一次, 居然手一點都不笨。就這樣,華麗一轉身,成了麵包巧婦。 自己做的麵包,當然好,尤其是天寒地凍時。烤箱裏烤著麵包,屋子裡充溢著麵包香,外頭暗鬱陰霾,總也不上心頭。
麵包出爐了,來塊熱烘烘的麵包,再來一碗香醇濃郁的馬鈴薯湯。
窗外,風瀟瀟雨淒淒,窗內,伴我歲月靜好。
後記:寫於寶寶年稚之時,歲歲年年,寶寶已亭亭玉立。匆匆太匆匆,悲意上心頭,淺淺又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