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股重案組]Case No.1 藥華藥(6446)與代理商AOP仲裁爭議(上)

曾經紅極一時的前生技股王藥華，跟歐洲代理商AOP的紛爭不斷。但明明很少見有把第一個仲裁判斷公開在網路上時至今日，雙方仍然各說各話，看起來沒有交集。網路上也沒有清楚的分析，很多都是不懂法律亂猜一通。黑哥花了一點時間讀完落落長的仲裁判斷跟判決，裡面有很多別人沒談過的東西，乾脆來一個全解析，用它來當重案組第一個案子跟大家聊聊吧。

曾經紅極一時的前生技股王藥華，跟歐洲代理商AOP的紛爭不斷，歷經第一個仲裁，加上撤銷仲裁判斷訴訟，還有第二個仲裁，前後已有六年時間。現在新仲裁也快結束了。 

明明這個案子很少見有把第一個仲裁判斷公開在網路上(通常，有拿去國外法院作仲裁判斷承認執行，仲裁判斷就會變成公開，但不一定每件都會傳到網路上)，但時至今日，雙方仍然各說各話，看起來沒有交集。網路上也沒有清楚的分析，很多都是不懂法律亂猜一通，看了讓人昏倒。

黑哥花了一點時間讀完落落長的仲裁判斷跟判決，裡面有很多別人沒談過的東西，乾脆來一個全解析，用它來當重案組第一個案子跟大家聊聊吧。

先聲明，黑哥自己沒有買賣藥華股票，也沒有推薦你要買或賣，以下所有的資訊都是從網路上公開可得，黑哥再拿來分析的啊。

(下期: [台股重案組] Case No.1 藥華(6446)與代理商AOP仲裁爭議(下)
補充:[台股重案組]Case No.1 藥華藥(6446)與代理商AOP仲裁爭議(中)(補充說明)

案件始末

這個案子的雙方，是藥華醫藥跟他的歐洲授權夥伴AOP。藥華在2009年開始授權他的P1101藥給AOP去開發罕見血液疾病的治療，AOP負責做臨床試驗跟申請歐洲藥證。臨床跟取證後開賣的藥，由藥華賣給AOP。

一開始都還好，後來AOP做了兩個三期的臨床，PROUD跟CONTI-PV之後，拿這兩個臨床的數據去申請歐盟藥證。可是2017年底，當AOP正在歐洲申請藥證時，雙方突然翻臉，藥華主張AOP違約因此要終止合約，鬧到AOP在2018年去提了仲裁。 

不過雖然在仲裁，後來AOP還是在2019年拿到歐洲藥證，藥華在2021年拿到美國藥證。 

雙方主張

AOP認為藥華想修改雙方合約，威逼他接受不利的條件。為此不惜違約，找莫名其妙的理由要求終止(terminate)雙方合約，還不提供他申請歐洲藥證需要資料，也不及時提供上市販售需要的藥。造成歐洲取證跟販售遲延了總共29.5個月，要求藥華賠償。 

藥華則反擊表示自己沒違約，有任何遲延都是AOP自己遲延。且雙方合約已經終止，因為AOP不肯提供PROUD跟CONTI臨床試驗的原始數據供它拿去美國申請藥證，還附帶主張了很多AOP重大違約的事情。因此反訴要仲裁庭認定雙方合約終止，要AOP交出一切臨床數據以及其他因雙方合作所生的資訊、以及歐洲的上市許可，還要賠償藥華因為AOP違約造成的損害。 

第一次仲裁案仲裁判斷

誰有道理？

藥華主張終止契約有好幾個理由，但最主要是講AOP重大違約(Material Breach)。但仲裁庭認為AOP未提供資料沒有重大違約，也沒有違背協助藥華在美國程序的義務。反而是認為藥華終止是出於惡意，又故意違約，最後判藥華賠償AOP遲延9.5個月的損失，總共1.42多億歐元。

這是出於什麼理由？

AOP沒重大違約，藥華終止無效

先來看仲裁庭為何認為AOP沒有重大違約(要是你懶得看，也可直接看結論:段號395跟430)。

理由有很多點，但其實最關鍵的地方，看三件事情就很清楚了。

1.      雖然雙方一開始在2009年簽的合約表示AOP要提供各種數據，但雙方在2014年簽了新合約，針對PROUD臨床試驗明訂AOP只需要提供臨床報告，不用提供原始臨床數據(raw data)。同一個合約還訂了所有臨床數據，不管有沒有提供給藥華，「都是AOP的專屬財產。」。雙方在2017年又簽了一個約，內容是藥華委託AOP分析好原始數據後給藥華，而不由藥華直接拿原始臨床數據。(段號357-387)

2.      ＦＤＡ拒絕接受用PROUD為基礎申請藥證，2017-2018年藥華跟FDA其實都在討論怎麼做新的三期臨床，不是在討論PROUD或CONTI資料怎樣用。(段號388-391)

3.      雙方來往過程，顯示藥華本來對AOP只給臨床報告沒有意見，是2017年有一天開始突然變的很反覆，一下同意AOP不用給原始數據，一下又說不同意。(段號373)

先說第一點，本來藥華跟AOP在2009年簽了一個授權合約，其中第8.4條規定差不多AOP什麼資料都要分享給藥華。但後來在2014年，藥華拜託AOP幫忙支援美國申請，又為這件事簽了另一個新合約，叫做臨床服務合約(Clinical Service Agreement)。 

這個臨床服務合約第3.4條規定提供臨床研究報告就好：

「3.4 PROUD-PV AOP will provide all available data from the PROUD-PV study to enable US marketing authorization filing in form of the study report compliant with the ICH rules」

(AOP會以合乎ICH規則的臨床研究報告，提供PROUD-PV所有可得的資料以供美國申請取證)。 

第7.4條規定：

「For the avoidance of doubt, all data of the PROUD-PV clinical study although provided by AOP for the purpose of supporting US marketing authorization will remain sole property of AOP. No transfer of data ownership from AOP to PE[C] for these data is agreed.」

(為避免有爭議，所有PROUD-PV數據即使由AOP提供以支持美國取證，仍然屬於AOP的專屬財產。雙方沒有同意任何由AOP移轉資料所有權給藥華) 

雖然藥華主張原本授權契約的規定還是有適用，但仲裁庭認為既然雙方特別為PROUD-PV做約定，當然是以後面特別的約定優先(後法優於前法、特別法優於普通法)。所以AOP沒有分享原始臨床數據的義務。英文好的看到這裡應該就懂了吧。條文其實寫得很清楚了。不過仲裁庭沒有停在這，它研究了雙方談契約的過程來支持他的解讀。雙方談判過程顯示，本來藥華提議的條文是只有「AOP應該提供所有資料給藥華去做美國申請」，但幾次討論後，追加了「in form of the study report compliant with the ICH rules」讓AOP提供資料的範圍更加限縮。

(這兩條的解讀後面撤銷仲裁判斷時成為藥華爭執的點之一，各位看倌可以先記起來) 

繼續往後看。仲裁庭又看了雙方在2017年8月簽了委託AOP分析臨床數據的合約，內容是藥華委託AOP幫它分析數據，而不用直接提供原始數據。仲裁庭認為這就更顯示PROUD-PV三期原始臨床數據本來就沒有要給藥華。 

至於CONTI-PV試驗，因為是PROUD-PV的延伸，本質上是同一個事情。所以原本適用於PROUD-PV的規定，繼續適用在CONTI-PV的數據上。何況藥華自己也提議要分擔CONTI-PV費用去換數據，也表示兩造其實認為CONTI-PV本就不在授權合約規定的AOP提供資料的範圍。 

第二點，藥華跟FDA在2017年4月20月開會時，就表示只有PROUD的數據不夠申請美國藥證(有一部分被遮蓋了，但看上下文就知道FDA的立場是什麼)，藥華自己因此跟AOP表示，看來需要藥華自己做一個的三期新臨床，所以CONTI數據可能沒啥用了，連PROUD數據都未必有用(If there is no PROUD, then there is no CONTI)。(段號239、252、263跟340) 

之後2018年2月15跟FDA開的會，藥華也是在跟FDA討論如何設計新臨床。但有報告PROUD跟CONTI的進度。

最後是第三點，雙方的行為。到2016年底，藥華都還同意AOP只需要給臨床研究報告，不用給原始數據。但藥華後來變的反反覆覆，只看2017內也反覆改變了好幾次，以下列一下雙方的來往，各位看倌就很能了解為什麼仲裁庭說藥華行為反反覆覆了。(段號373、386-387還有228段開始的部分)

2017年1月，藥華自己的專家說原始數據在跟FDA的會議中暫時不需要，提交了以後才需要。雙方開會時都同意藥華只需要臨床試驗報告就可以提出美國申請。 

2月，雙方開會時討論了藥華分擔CONTI費用來換取CONTI數據，藥華表示願意分擔50%。同一個月，藥華為了4月跟FDA開會，跟AOP要PROUD-PV臨床研究報告，與CONTI的研究計畫，AOP提供了。 

4月，藥華寫信給AOP希望AOP的研究機構可以幫忙做數據分析，而不是由藥華自己拿原始數據。 

5月，藥華發正式函文叫AOP把所有數據交出來。AOP答覆之前藥華要求的文件都提供了，而且雙方已經同意臨床數據以臨床研究報告提供即可。同月，藥華的某人寫信表示同意AOP的某種顧慮(這裡到底是什麼顧慮，又被遮蓋了，但從後面看出來，應該是段號262列出雙方8月開會提到的歐洲取證風險)，所以請AOP幫忙分析數據。 

6月，又跟AOP說希望AOP能幫忙分析數據，而且提到藥華可能需要自己在美國做新臨床了。 

7月，再次發函叫AOP把PROUD-PV跟另一個二期的臨床數據都交出來。AOP表示雙方不是都講好了AOP只給臨床研究報告，如有需要多的數據則由AOP分析。 

8月，雙方開會，AOP重申不給原始數據，是因為同一份數據多次給不同人分析可能造成歐洲取證的風險，並表示如果美國要原始數據，應該由委外分析機構直接給FDA，而不經過AOP或藥華。藥華又表示，因FDA對PROUD試驗有疑慮，CONTI作為延續研究，數據有沒有用也不知道。不過，8月底藥華跟AOP簽署數據分析合約，由藥華付錢給AOP分析數據後，把分析結果給藥華而不是藥華自己拿原始數據。簽完隔天AOP就給了藥華一份關於某些數據的分析結果。 

10月，藥華又變卦了，由律師發函給AOP叫AOP把一切數據都交出來，包括PROUD跟CONTI的原始數據，否則要終止契約。AOP重申立場並表示願意跟藥華討論到底藥華需要什麼文件。 

11月，藥華發信表示要終止契約，除非30日內AOP把數據補齊。 

12月，在30日到之前，AOP轉了一大批資料給藥華，並詢問藥華資料是否都到齊了。藥華沒回。 

時間到了2018年8月，藥華又叫AOP提供一個資料，AOP表示可以請委外研究機構做，但是要一點時間跟額外的費用，要問藥華是不是確定要。其後在11月又問了一次，兩次藥華都沒回。 

這一串下來其實就很清楚，仲裁庭最後認為AOP不用提供PROUD跟CONTI試驗的原始資料，而其他資料基本上都在30日期限到之前提供了，不然就是藥華其實根本不想要。沒提供到的3個文件只是一些較不重要的資訊，藥華在美國的程序也用不到這些東西，對藥華FDA申請沒影響。因此AOP沒有重大違約，藥華也就不能中止契約了。 

後來藥華提了幾個補充理由支持終止合約，但也都被仲裁庭駁回。像是什麼AOP變更臨床試驗終點沒有及時通知之類，仲裁庭檢視證據後認為藥華早就得到AOP通知。因為相對不重要，就不贅述。只是看倌們可以注意，仲裁庭最後一個不給藥華終止的理由，是因為藥華自己違約在先，欠缺善意，無論如何也就不能由它來終止契約了。(段號494-495)

藥華的違約

(補充:有看倌認為黑哥沒講清楚，這部分補充在另一篇啦:[台股重案組]Case No.1 藥華藥(6446)與代理商AOP仲裁爭議(中)(補充說明)

現在輪到藥華的違約部分。這邊講起來就快了。這麼說吧，仲裁庭認為藥華依照契約有義務要協助AOP在歐洲取證程序，包括要回答主管機關提出的問題，而且有些問題AOP需要藥華幫忙才回答得出來。要注意一點，主管機關提出的問題是有時效性，如果超過期限，可能申請會失敗。 

但藥華明知道歐盟藥證主管機關提出的問題有時效性，要趕快回答，卻故意不提供AOP資料或取消與AOP的會議，也提不出正當的理由解釋為什麼不參加。害AOP只能跟歐盟主管機關申請延長期限了。這個造成歐盟取證遲延了5個月。 

另一件是藥華依照雙方契約，只要AOP先提出每季需求量預報，藥華就必須接受AOP訂單並且出貨。但2018年AOP兩次下單，要藥華2019年1月供貨，才來的及一通過藥證就開賣。但藥華以契約已經終止為由拒絕供貨。但既然仲裁庭認為契約終止無效，藥華當然就構成違約了。這部分仲裁庭認為歐盟銷售因此延後了4.5個月。 

AOP另外兩項主張的遲延(加起來20個月)則因為之前發生時沒主張，或是與損害欠缺因果關係，仲裁庭加以駁回。 

有關藥華的違約還有一個小地方，那就是藥華違反這些契約義務，是不是出於故意?這為什麼重要，是因為契約都會有賠償責任上限的規定。但是就像台灣民法第222條規定，「故意或重大過失之責任，不得預先免除。」，賠償責任上限不適用於某些狀況。在這案子，適用德國法，所以用的是德國法第276條第3項規定「故意責任不能預先免除(Die Hafttmg wegen Vorsatzes kann dem Schuldner nicht im Voraus erlassen werden.)」。 

仲裁庭正是因為認定藥華違約是故意的，所以不適用契約賠償責任上限200萬歐元的規定，叫藥華賠全額了。但很可惜，最重要一段仲裁庭說明為什麼藥華是故意違約的關鍵段落(段號600-605)，被遮蓋了，就沒辦法做進一步解釋囉 (至於為什麼知道是在段號600-605呢，嘿嘿，這就讓黑哥賣個關子，下一期講撤銷仲裁判斷之訴時再來揭曉。)。(段號812-817) 

藥華的反訴被駁回

再來看藥華其他的反訴。反訴，就是利用同一個程序，由原本的被告反過來告原告。所以這個仲裁雖然是AOP告藥華，藥華還是反告了AOP。這件藥華反訴要AOP賠償他因重大違約產生的損害、交還資料跟歐洲藥證、還有叫AOP支付臨床試驗藥品費用等等。

但全部都被仲裁庭駁回了。 

駁回的理由都很簡略。第一個叫AOP賠償重大違約產生的損害，涉及一個訴之變更的問題。一開始藥華是叫AOP賠償因為終止契約所生的損害，後來追加主張變成叫AOP賠償因為重大違約以及其導致的終止契約所生的損害(damages resulting from material breach causing the termination)。仲裁庭把他理解成”造成契約終止的重大違約所造成的損害”，然後一句「因為契約沒終止，當然就沒有損害可言」打發掉了。奇怪的是，原本的句子很明顯是要追加或擴張聲明，但仲裁庭卻把他理解成縮減聲明。說實話，黑哥看不太懂仲裁庭這個操作，但總之是駁回了。 

交還資料跟歐洲藥證，是因為契約沒終止，就無權請求交還，駁回。

叫AOP交付某些臨床試驗藥品費用，則是罹於時效或是因AOP成功主張抵銷抗辯，同樣都被駁回了。 

仲裁庭最後的決定

至此，仲裁庭最後的決定就是以下四項主文: 

1.      授權契約與生產契約在兩造之間仍然有效，被告(藥華)聲稱的終止無法律效力。

2.      被告應給付原告142,221,201歐元，加計自2019年8月14日至被告完全付清之日，以基礎利率加上5%計算之年息。

3.      被告應給付原告1,353,976.63歐元。

4.      兩造其餘請求均駁回。

後續

人家常說確定判決就是要給兩造紛爭畫下一個句點。但世事很少這麼簡單。雖說仲裁判斷一下達就跟確定判決有一樣的效力，拘束兩造。但還有一個可能的救濟方式，就是請法院檢查仲裁判斷有沒有程序上的瑕疵，進而撤銷仲裁判斷，消除判斷的既判力(就是確定判決的效果啦!)。 

所以你想，藥華搞了這麼大一齣輸掉之後，會乖乖付錢嗎？當然不囉。這就是下一期要講的主題，德國最高法院的訴訟。黑哥會連對這案子的一些想法，一起講一講。

大家下期見。 

(下期: [台股重案組] Case No.1 藥華(6446)與代理商AOP仲裁爭議(下)

參考文件

 這案子的內容主要來自jus mundi網站的仲裁判斷:
AOP Orphan Pharmaceuticals AG v. PharmaEssentia Corporation, ICC Case No. 23526/FS, final award:

https://jusmundi.com/en/document/decision/en-aop-orphan-pharmaceuticals-ag-v-pharmaessentia-corporation-final-award-friday-16th-october-2020#decision_618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