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載在印刻文學生活誌 8月號/2023 第240期
我不知道哪一種行為比較讓我不安。第一種是在舊公寓改裝的咖啡廳內,穿古著、聽誕生年代比自己早的歌,享受 2020 年流行的肉桂捲。第二種是擺出一種不容質疑的姿態,用文字堆砌出 1940 年代的少男、少女,會如何在咖啡廳(那時應該叫珈琲店)談論對未來的嚮往。
第一種情形,就算咖啡廳經營出自己的風格,而非樣板式地套用「老屋+咖啡」,但由於空間出現的肉桂捲太過吸引人,還是會讓我感到不安,覺得「不注重歷史」的罪嫌更加重大。(補對話:「這一帶以前是監獄?哇,真是看不出來。沒關係,甜點好吃比較重要。」)
第二情形則是我在出書前確實有過的焦慮。一部小說的產製過程裡,最愉快的時光總是獨自面對電腦自嗨的時刻,想像力可以隨便奔馳,跟打字的手比速度。但是解嗨後,痛苦來了。腦袋墜落人間,不得不思考嚴肅的生存問題:想像/假裝自己知道 1940 年代的珈琲店長什麼樣子,真的沒問題嗎?
罪惡感很神奇,會驅使人為了保護尊嚴,展開各種求生行為。每當我內心有一絲罪惡感出現,我就會直衝圖書館查找紙本資料,網頁瀏覽器設定時常更改成日文。中文查不到,就查日文。日文找不到,就找美國、歐洲。也因此,寫歷史小說給人一種過於書卷的書卷氣,好像得先跨越一大堆論文、口述、舊照片、畫作、舊期刊、⋯⋯,才能辛苦產出一部小說。
看到這邊,有人可能會納悶,充其量不過是虛構故事,有必要把把自己搞得像研究生一樣嗎?浸泡那麼多史料,但有多少素材能真的放進小說?別說日文難懂需要翻譯,有時就算找人幫忙翻譯,也不見得會翻得出來意思,可能字跡毀損,或是語法跟現在的習慣不一樣。
老實說,我也不認為寫歷史小說,有必要做到研究等級的調查。用食物鏈來比喻的話,史料是散落在地表的生產者(草),而研究者分成多種層級的消費者(牛、獅子)。最後等消費者消化完一輪,撿拾殘骸再度利用的清除者(禿鷹)才出現,那就是小說寫作者。
清除者不必直接參與生產者與消費者的鏈結,在角落開心地吃著剩餘腐肉即可,也就是多個研究者在耗盡能量前所產出的精華,接著,咚,一部小說便誕生了。
可是,我的內心還是有罪惡感需要化解。為了寫小說所做的厚重調查,不過是想壓平罪惡浮起的皺褶。可是我發現,即使擁抱再多的史料,還是難保我腦內的幻想能吻合史實。說穿了,在我選擇重回「幻想的歷史現場」,並且以文字記錄下來,就是為每粒文字寄託新的想像,期望能種進讀者的心中,讓幻想繼續擴張、擴張到無限也沒關係。畢竟這才是小說家的本業,不是嗎?
就在《食肉的土丘》剛出版的期間,我在臉書看到朋友發了一篇貼文,第一行是「XDDDDDD」,再來是擷取書中某段落的照片:
修之有朝氣地動起筷子,「不曉得放榜的結果如何?」「最好永遠都不要知道。」「你不想念大學嗎?」「從來就不是我想不想要啊,修之。」
XDDDDDD。看了都能想像朋友的表情。我很感謝朋友,帶有幫小說增加曝光的心意發文,只是順帶提醒了我,當初咖啡因配深夜的魔法,不小心害腦袋閃過「偷偷安插穿越劇對話,不覺得很有記憶點嗎」的念頭,於是便順著寫下去,順利地完成書稿,交給編輯,然後再也沒想起來(還是害怕想起來?)曾有過這樣的惡趣味。
好啦,我一定是害怕想起來,所以不敢在朋友貼文下留言。這樣的罪惡感,絕非是在老屋咖啡廳吃肉桂捲可比擬的程度。書已經印出來,放在書架,事後擁抱再多的資料也無法挽回態勢。只能繼續質問自己,那段是不是太突兀?是不是佐證了小說浮現的歷史,不過是另一種花俏的「挪用」?
我喜歡前工業化時期的社會和宗教文化至今仍區隔出的兩種時間 — — 線性時間,也就是循環性的時間。因為歷史看似前進,其實重複;另一是真實時間,它並不遵循時鐘或月曆,而是靈魂曾經活過的時間。
歷史學家馬可布洛克對歷史下過這樣的註解:「歷史是在時間中的人的科學」。而拆解科學理解的時間,重新再次試探與玩味,正是小說家擅長的「時間幻術」。用華麗的詞彙來說是幻術,但心虛一點來說,跟挪用也有相似之處。不管招數如何稱呼,都不會是歷史小說家專屬的能力。也許科幻小說家能做出更大膽的嘗試,又或者,區分歷史小說、科幻小說、奇幻小說……對於創作者思索的小說本質而言,本來就不是重要的事情。
正因如此,我在讀溫奈‧珍特森的《正常就好,何必快樂》時,不斷地被作者提及的「線性時間」與「循環性時間」敲打。小說是要讓讀者發現自己困在線性時間裡,但同時體認到自己能掙脫枷鎖,進入循環性時間。
其實最初,我無意間依循了這條路徑完成《食肉的土丘》,那就是把現代與過去反覆地疊影。直到小說誕生後,我才摸清楚時代小說與歷史小說的分野。正如甘耀明老師在講座提到的敏銳觀察,《食肉的土丘》是介於時代小說與歷史小說之間的混合體,而那無意間的嘗試,卻影響了我往後對歷史題材的構思模式。
即便我們活在肉桂捲猖獗的年代,我們依舊會需要一間老屋咖啡廳,將2023年的時間感擋在門外,體驗流於想像的過去時間。換作文學的語言,即是浸泡一部歷史題材的小說。尤其是在肉桂捲的時代,人們更加意識到自己不需要重聽一遍官方史觀的歷史故事,更渴望的是超脫日常的想像、暫時性的品味。
可是小說家施展時間的幻術,還是避不了面對幻術消逝後,反覆被質問關於「真實」的問題。在小說使用真實的歷史事件、人物,要怎麼避免爭議?史料的取用,要怎麼選擇敘述觀點?
關於這些問題,每個小說家會給出不同的解釋,有的人如我,設法做好扎實的資料調查。有的人有能力做好田野調查工作,鍛造出難以被挑戰的真實感。而無論方法是什麼,我察覺每位創作者對「真實」都抱持著高度的敬意與謙虛,知道手上的材料並非只是片段素材,而是每個活生生的人存在過的痕跡。
或許寫歷史的小說家就是得時刻保持這樣的罪惡感,才能在享受肉桂捲的同時,同時經歷過去與現代震盪出的可能,也許是線性的未來,也許是循環性的體悟,發現原來沒有人能輕易割捨掉一片土地的歷史。
備註:此篇寫在 2023 年 4 月 15 日與甘耀明、祁立峰於台中邊譜書店的「台積電文學賞巡迴講座——台灣歷史小說的書寫功夫」對談之後。
我是歷史小說作家,便當(Ben & Don,aka. 班與唐),著有日治小說《食肉的土丘》 、《安雅之地》,專寫文學、歷史、旅遊、vlog、閱讀、創作相關主題的文章與 YouTube 影片,分享在頻道「熬夜的便當(Ben & D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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