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因為我們的痛苦,真的沒有人知道。要是我們現在變成大人,我們的痛苦或許就會顯得冷清可笑,讓人可以毫無顧忌地追憶。可是,在這段變成大人之前的漫長討厭的時間裡,我們又該如何生活呢?沒有人來告訴我們。...還有的人,會因為一時意氣而去自殺。等事情已經發生了,無論世間之人多麼可惜、感嘆她只要再多活一段時間、再長大一些自然就能明白了,對死去的人而言,那都是她難以忍受的痛苦。 太宰治
既能折疊又可展開的摺扇所具備的集約功能彷彿是在一開一合之間決定世界的命運,而搧風的行為則好似在向某些事物招手。因此,手持摺扇就如同將所有神秘的抽象性握在手裡,藉由更具體而貼近的形式體驗模糊曖昧的世界。...摺扇型的「縮小意識」所呈現的,是日本人傾向將事物拉近、握在手裡,依賴具體感受的認知方式。 李御寧
「不能成為公主大人好傷心阿,裝出和身分不符的樣子好丟人阿。不過,最重要的,這種小時候的事我卻一直無法忘懷,真的很討厭一直被束縛著的自己-...」,黑川奏在36回對藤白七姬的訴說確是指出了她劣等感由來自幼兒園時被同學認定不「適合」扮公主的往事,但此言的真正關鍵無疑是在她的話語轉折後作為「自我否定」的緣由被凸顯的「階序」,也即她以視自身「痛苦」為「瑣碎」托出的「痛苦值得被看待與否」之序列。她對「小時候」的強調亦可看出她認為經歷時間成熟的自己理應要有餘裕的面對過往,以及專注於更「重要」的「當下」,那種「理應」呼應了她用各種外在與普遍化的「形象」區分不同年齡段的方式。據此對年齡段進行的進化論式排列在規制各段表現的同時也以何年齡段「值得注意」的區分「治理」著涵蓋的所有部分。「如果沒有經常透過歷史觀的掌握以重新理解的話,臨在感就會被絕對化」,山本七平所謂的臨在感首先必須從目的自足的「物神」來產生,將對於這個事物的關係同等的套用到其他關係上便是絕對化。之於本作而言,黑川的想法證明作品中的社會以被視為「成熟」的處境中感受到的痛苦為自足的唯一「真實」,將這個「成熟形象」的痛苦套用到她身上才讓她幾乎否定自身的感受,這也必然是一種「痛苦的治理」。
不過,即便黑川在第7回已經改變了形象,她的自卑與無法觸及憧憬的痛苦直到36回前都未曾消失,「幼兒」那「微不足道」的形象也完全無法消解她幼兒園時的創傷。「吃午飯...課間休息...體育課,移動教室,文化祭,修學旅行,小組發表會,課外實習...一個人,該要怎麼辦,才好啊」,在第5回中遭到原本朋友圈排擠的黑川呈現的則是對今後學校生活的切身恐懼,因為在以「團體活動」為前提的學校失去朋友的她也等於是失去了「立足之地」。對此,以「成熟」的標準來將這些情感去意義化是無庸置疑的荒誕,太宰治在如上以女學生獨白視角寫就的『女生徒』所要質疑的正是這樣的「成熟」。即便有其他標準可使青春期的一切顯得無關緊要,少女們對於「該如何活」的困惑與痛苦也不因此減少半分。在描繪少女承受的痛苦時,『できそこないの姫君たち』的根本態度便是拒斥任何用「物神化」的處境解釋它的意圖,終於明白黑川創傷為何的七姬在36回中對她如是傾訴:
「...吶,黑川,那些事肯定不會是『瑣碎的事』。若是黑川受到了傷害,對於黑川而言那就是很大的事了。『被說了過分的話,我覺得那肯定會使人悲傷啊』...失戀啊,持續在心裡盤旋,也許那對世人而言不過是瑣碎小事,但黑川仍然在那時對我說了這樣的話,我非常的開心。所以,就算妳仍無法忘懷,那也不會丟人和不像話哦,畢竟妳被人說了那麼多令人悲傷的話啊...」
アジイチ以藤白七姬的真心表述中勾勒出言語的「肌理」,黑川受到的傷害便是源自鷲田清一所述的話語「質地」。在第10回中,美樹對她不可能與七姬對等的嘲笑挑起了她劣等感的創傷,她的表情呈現出劇烈的動搖,搭配上作為表現方式的濃黑獨白話框與急促灰暗分格,話語絕非只是話語而已作為一種事實便被更具體的提示出來。需要注意的是,話語在此並非是僅以其本身發揮力量。黑川在第10回的動搖首先是由於那樣的語言對她心境的碰觸,七姬在第1回失戀而得到黑川及時的安慰之後更是有如此的表述:「偏偏是黑川這種人,說出了我現在最想聽到的話」。這絕非是在概念意涵的層面上進行的接收,其發揮的效力無疑是在切合於當下「心境」時才得以成立的,角色與話語的遭遇之於本作只會發生在「實際經驗的空間」。在此展現的「縮小意識」絲毫不是在追求「微小」,那只能是一種對「體系」的排斥。「如果是之前的我,絕對忍受不了這樣的氛圍。現在比起這種事,我更在意藤白。」,黑川在第10回中因為與自己親近的藤白遭到停學使她連帶的遭到疏遠,她絲毫不在乎的態度便指出了概念並不因其「大」而有效果的事實。
在語詞發揮效用的「具體」而個別之基礎上,七姬表現出「痛苦不可等量」之態度進一步確立了本作「可能性的中心」。此種感受的「無法量化」首先便排除了年齡的「階序」,原因便是所有年齡段的遭遇都只有當下的主體才是經歷它的存在。經驗是在與主體相遇時才具備效力,脫離於主體對它進行的「價值計算」必然只有失準的結局。在更根本的維度上,這一對特定年齡段忽視的拒絕也還原了完整的「生存」。「活著」是無論什麼年紀都一樣的事實,並不會有一個階段的「活著」比另一階段的「活著」更加優越。將本作視為一種青少年的「不成熟」與「戲劇化」的批評自然也就無法成立,那不過是立基於理性的「成熟」而對抹除「生存」進行的事實確認。而在感受關係的「無法代換」中,「物神化」則遭到了否定。「人類呢,誰都會變的。確實七姬變了,不過那是,她自己期望的事。一定,是為了待在奏的身邊」,在35回如此點醒黑川的泉點出的問題正是自足而恆常的形象與「人」的悖反,在此亦須注意的是「形象」隨著「情感」發生的改變,本作的美術也是由此處關聯於故事本身。
「回過神來,身體已經擅自動起來了。」,七姬在第9回對自己出手毆打教師的行為進行的反思也同時概括描述了本作所有「情不自禁」的表現,在此呈現的正是情感引領行動而對「理性」的「越權」。藉以表達迫切與速度感的斜向分鏡確是代表的少女漫畫特徵,但它也絕不僅是一種辨識「文類」的符號。在第9回她擁抱黑川的那兩頁中,作為一種襯托行為的背景,連續的斜向分鏡帶來的片段感以及「大腦,一片空白--...」的獨白顯示七姬的擁抱並不帶有「意識理性」的統整,使她行動的是尚未被她理解的情感。缺乏「意識理性」所統合使得她的行為無法被化約為「目的」,和「擁抱她」的行為相比,在此毋寧說是表現了「擁抱她」的情感更為精確。而在第29回中,奏與七姬一同購物的時光被表象為由「裝飾性空白」包覆的不具閱讀順序的漂浮分格。由兩人「行經」而呈現為並置的所有經驗藉著瓦解了「順序」而消去了時間性與「目的」,這段時光本身便是被珍視的存在。「買著買著就忘了時間了啊...」,如此感嘆的七姬並非只是用比喻在敘述時光飛逝,而是這段「一樣重要」的過程中以差異成立的「時間」本身的確不存在。
在其他回中,作者也經常以斜線與黑色的渲染表現角色的心情。比起僅用文字描述心境,她用整個格子乃至整頁進行表達顯示的乃是對「情感」的表象。穿插於分格中的間白則比話框更為顯著的突出內心與外在表達的差異,31回中作者便是如此表達七姬對黑川可能交到男友的祝賀乃是「違心之言」。 在此種表現方式中,每一種情感都同等得到重視,直接呼應著所有情感的「形象」自然也就不會在一點上保持恆常而致使「階序」出現。以心境表現的目的反過來利用了作為環境與時間序列的分格,這清楚顯示作為體系的日常性時間遭到了內心的時間所收納。這種對於格子的使用並不僅是在主觀的立場上重視心境,心情表達與接收到的訊息都「不只是文字」顯示出了劃定其意義的恆定空間之缺席,每次的情感與形象轉換也因而就帶著對「處境」的認知。與少女漫畫的人設一脈相承的那明晰而大的「雙眼」是本作顯著的特徵,這樣的雙眼顯然可以說是具備了「超越本分的感知能力」,它帶有歷史的根源。
「所謂的『學生』,是不屬於社會任何部分的。」,如此敘述的太宰治認為學生這一群體在社會中並不具有實權,但他們同時也是自由享受知識的存在,他這樣的觀點與「少女」的歷史起源是相符的。在明治之前,孩童與「成人」並無所謂中間值,年齡滿足之後經歷了「結婚」或加入農事工作便成了「成人」。在維新之後,新政府曾一度提倡男女平等而發展女子教育,西方傳教士也大量興辦女子寄宿學校。從前期的小學到後來的高等女學教育,女童直到17歲才算是長大,這段看似同樣被編制的生活實是她們不用承擔嫁人的社會責任的自由人生,享受這段學校生活的正是所謂的「少女」。確實她們沒有實權,但是使她們得以享受太宰治所謂「自由」的恰恰是她們身分的「曖昧性」。也正是因為對於時光「有限」的明確認知,青春之於少女們的意義便成為脫離於日常理性系統而被「感受」的存在。以這個感受性為基礎,1902少女雜誌出現後在投稿欄上以吉屋信子為首逐漸發展出了「感傷」與抒情的少女文學,為其中的代表作『花物語』繪製插畫時,中原淳一賦予少女的纖細身體與偏大雙眼無疑的與今日少女漫畫乃至本作共享著相同的審美,兩者的連結並非藝術史而屬於「思想」的問題。
Dollase認為中原淳一畫的少女並不強調女性身體的現實功能而帶著反父權的意義,此言不差,但是將她們那「大而超現實的雙眼」注視之物稱為「夢想」並不準確。「不過,七姬並沒有使用我們性別相同這樣的藉口,而是正面地回應了我的感情。沒有逃避,不帶偽裝,把自己的想法傳達給了我。」,接受被七姬拒絕的青田泉在22回如是獨白,但她並不感到任何「壓抑」。除了七姬藉著「人有選擇自己喜歡的自由」表示出她不歧視性向的平等性格之外,不是從「日常『訊息』如何的可見」而是自身對他人「有何感受」的視角也必然是藉她「雙眼」才可能成立的。不論是明治少女雜誌的男性編輯對於投稿者不要「耽溺情感」的要求還是當今對於女學生「打扮自身」的批評,我們總都能看到現實身分的日常「雙眼」帶有應該「注視」的本分以及限定的視野,最終被少女掌握投稿趨勢的雜誌以及當代女學生對呈現自我愈發洗鍊的意識便明白的揭示她們無法被本分所「定向」的立場。在創作中,少女那「大而超現實的雙眼」所看到的乃是不被框限如何注視的「感受的世界」,這才是百年前與「今日」共同的「雙眼」所欲傳達之物。
在討論少女時,彭卓鋒認為當代的「工具理性」對於所有人一致的物化是人們在明確的父權式民法消失後仍然「憧憬」少女生活方式並於動漫文化中描繪之的原因,這可以作為一種史觀補充本作與少女文學的聯繫。然而,他另也有將少女不直接否定父權而是與之妥協視為「少女與父權社會同時保有主體性」的第三條道路,以及明治的少女文學在感傷中流的淚是一種「使人恢復主體性」的審美超越的論點,在梳理其論述的倒錯時同樣可以發現本作「憧憬」的問題。首先,少女與少女文學中的感傷乃是在「少女雜誌」與「女學校」這樣的限定空間與時間才可能成立的,感傷的淚首先就是一種「主體性被限縮」的產物,將妥協的表象視為「主體間性」便是遮蔽了生產出「妥協」的權力關係以及妥協本身。再者,少女文學表現的感傷淚水絕非是什麼能夠美學化的東西。「莎拉姐姐猛地將我一把抱住,用細若游絲的低沉語聲說:『我想念那破滅的夢。』淚溼的溫柔目光美麗依然。莎拉姐姐又輕撫我的頭髮-『妳要永遠當個小孩,我不要妳長大。』」,在『花物語』的⟨鬱金櫻⟩ 一章中,吉屋信子描繪了一個住進宿舍的孤單女童僅一年就不得不與她最愛的姐姐分開的故事,這裡的莎拉則正好是即將結束校園生活的17歲。對即將離校而被迫接受強制婚姻的她來說,流的淚乃是對於處境的「無可奈何」以及身不由己的痛苦,將此種淚水論述為少女和父權社會「相互考慮」的美學無疑的是對受苦處境的正當化進而抹消了少女的「感受」,但在那段時光中無法被「定向」的身分才應該是少女可能性的所在,那樣的可能性拒斥的正是彭將表象建構為「概念」的倒錯,他那種思維方式也完全可以拿來描述黑川奏對於藤白七姬的「憧憬」。
「若是能如她一般的美麗與強大...我也,在下次出生的時候,想要像她一樣......想要成為像藤白七姬那樣的人-...」,在33回的回憶中如此獨白的黑川表現的正是她在目睹七姬的表象出的自信態度和美貌後對她表現的根本「憧憬」,美樹在35回中亦被指出她同樣憧憬著七姬而無法接受她的改變。她們對七姬的崇拜與『花物語』論及的女學生文化是共通的,本作是男女合校並不妨礙此論點,原因在於兩者的崇拜大多都是針對「風采」而言。即便部分章節是女校特有的「御目/姊妹」文化,那也仍然是在仰慕與崇敬年長學姊的美貌與氣質。在這種「憧憬」中,吉屋信子明確的將阻礙接近憧憬對象的根源揭露為「劣等感」。「至於那位名叫丘美鶴的女孩,根本不曉得發生過如此悲慘的事實...我只願永遠不必告訴她這個事實。害死一個學生的罪孽已沉重得令我痛苦不堪,如果還得再傷害另一個美麗女孩的靈魂,這教我如何消受?」,⟨刺槐⟩一篇講述的是從女校畢業的新莊老師與她的學生棚島郁共同愛著另一位女學生丘美鶴而形成的三角戀。在棚島郁因為仇恨新莊和身為學生的尊師義務而發瘋病死後,使新莊再也無法接近美鶴的正是她所感到的自身人格之「劣等」,再接近美鶴反而會使自己感到「惶惑不安」,⟨香豌豆⟩與⟨鴨跖草⟩諸篇的「劣等」也各有不同。在信子的創作中,主動遠離崇拜與所愛之人的主角無一不是在一種面向上感到自己與對方「不配」,被突出的乃是在少女文學中做為「背景」而塑造主角感受的「現實階序」思維。
「我做不到啊...不能成為藤白七姬的特別之人。那種和我身分不相應的假象,就算是錯覺也做不到。」,在32回中如此拒絕七姬表白的黑川從根源處展現了她由於曾被鄙視容貌而產生的「劣等感」,她的「惶惑不安」從第1回七姬與她初次正面交流開始就十分明顯。除了她對自身容貌的劣等感之外,同樣被她納入考慮的是兩人在校園內的「階級」差距。需要特別指出的是,アジイチ對於黑川劣等感的塑造並非只有從直白的自卑表現去描繪,那同樣也體現在她行事的傾向中。「再說了,我今天穿的不是『為了買衣服而穿的衣服啊』!!」,黑川在第6回被七姬拖去買衣服時的抱怨並不能僅當成笑話看待。在此,她在行動時在意的是如何合格的「符合」於她預設中的「買衣服之行為標準」。和她相比,七姬買衣服不過是「她想如此」。在如此的日常行為中,黑川對於預設標準的配合凸顯的正是「服從大於自身存在」的劣等意識。不過,所謂配合也包含著對另一方的「考慮」,她在32回拒絕七姬的告白時因而有了如此的表述:「所以我,在藤白拒絕泉同學表白時,立刻就生氣了。那麼為藤白著想,那麼和妳對等的人,再沒有別人了」。簡而言之,做為阻絕雙方接觸之牆的劣等感也包含了對憧憬對象之幸福的深切關注,雙方接觸時自身感到的不安也無疑是一種「為他人」倫理的體現。不過,在憧憬對象的「成立」方式中並沒有任何的「人」:
周伍說:「男人的天才,女人的美貌,正是神明的恩賜,絕對不能隨便糟蹋。天才的宿命是註定身不由己,必須放棄世上一切稀鬆平常的願望。同樣的,美人也是不自由的人,必須終身奉獻給自己的美貌。除了『美』以外的事,必須全部犧牲」。 三島由紀夫
正如『女神』的標題所指出,三島藉這篇小說描繪的乃是毫無「人性」、愛著「形象」的美學,崇拜女性美的周伍對老婆的要求也完全就是黑川對七姬的期望。在『女神』中,追求形象美的周伍規範著老婆生活與外表的一切,而在13回擁抱七姬時以「同情?友情?可是,我的並不是這些感情,我是無法忍受這個像公主一般的女生在哭這件事本身」如是獨白的黑川則顯示她與周伍一併都位於「物神化」形象的軸線上。之於她們而言,眼中的他人乃是僅有一個面向具備價值的「物」,會破壞其表象的「感受」必須加以扼殺。「我曾經憧憬過的藤白七姬,是絕對不會選我的...!!」,於34回如此表述的黑川呈現出了對於「直接慾望」的拒絕,她並不想直接向七姬尋求任何事物。藉此,成立於形象愛的憧憬使憧憬者無法接近對象的另一個原因便是保持「觀賞位置」的要求。唯有脫離與對象的直接關聯才能從外部將之加以把握,『花物語』中自認「劣等/不幸」的主角們遠離她們的愛人所要的也正是使對方保持著一個「幸福的形象」。然而,人並不存在於這個將形象定形為一幅畫作的平面空間,在那裏的只有荒涼的人之「風景」。人是需要具身去感受的存在,黑川對這一事實的意識也正是名為「藤白七姬」之理想形象的「祛魅」之時:
必須去道歉,然後傳達給她。就像過去她曾對泉同學做的那樣。不是幻影,而是認真注視著眼前的女生。想要站在藤白面前直接面對她-...
2.
我近年來時常倡導,在不至於放浪形骸的前提下,解除對於女性一舉一動所謂儀表的嚴苛束縛...應當追求恣意放縱的美呢?還是彬彬有禮的自由?真的去追究它們該怎樣反倒就有點鑽牛角尖了。女人們請自行依循字義,傾聽內心動機與當時心境,自然會找到答案。
岡本加乃子
「喬裝」的最大作用並不是讓實像生活變得虛像化。成為《怪人二十面相》的快感,也許可以可以讓我們忘卻幾分這一世的憂愁,但也就止步於娛樂消遣而已。「喬裝」更為重要的作用其實在於克服「歧視」。現如今,我們通過區別使用各種差異的歧視來適應社會生活。這種歧視,並不僅僅停留在單純的等級差異或者人種差異上-瘦高個與小矮人、美男子與醜八怪、知識分子與運動健將,以及種種固有名詞帶來的差異,這些不計其數的差異銀河系包圍在我們的四周。 寺山修司
「人的容貌姿色,有高矮美醜之分。即使老師不會教這些,社會卻會不容分說地讓你強行體會。」,在第2回中如此獨白的黑川指出的無疑是一種「歧視」,但在此那並非指向她的階級甚或性別,寺山以「固有名詞」指出的「差異」之形象歧視才是黑川話語的本質。藉著那樣的差異構成環境後,對做為制度的日常進行的認知便反過來加固了黑川那「我只能如我所是」的想法。「本來就不是對等的。再說了,心的距離也離的非常遠。」,在第3回中以此獨白回應七姬質問的黑川在「人的距離」這個維度上揭露了所謂固有之「差異」形象的「非自然性」,正是由於對自身看似固有的形象之認知才讓黑川不自然的與七姬拉開距離。做為在她的反面上成立的「角色」,藤白七姬和黑川不同的根本在於無視「階序」的自信與。在第2回中,她知道黑川不會把她被男友甩了一事跟其他人講而感到訝異,「...畢竟我,之前一直覺得妳又土又俗,還把妳當白痴。如果是這種傢伙被人劈腿的話,一般來說,肯定會覺得她活該」正是在敘述她直接從「做為一個人理論上會被如何對待」來看待她與黑川的關係,以思維方式的無自覺揭露的「平等」思維比起她積極消除與黑川距離的話語更為根本。不論是此處還是在與其他角色的互動中,七姬從未認為自身的「階級」高於他人。
在第1回中,七姬曾表達「保持可愛形象」與女性身分必然連結的說法,但那並非是立基於排除其他形象的意圖之產物,對此視點的誤解顯然會引來女性主義批評她內化了「父權的凝視」才將某種吸引眼光的「形象」視為女性的標準,此中帶有將「形象」視為外部並加以價值化的思維方式。「你們明年可就是要去考試的了,要是一直這麼浮於表面可不行啊。」,男性教師在第8回試圖對兩人的化妝進行的規訓則諷刺的與前一例子站在同一條軸線上,兩者在將被定式化的「負面」形象排除後,在同樣認知方式中留下的也只會是被理想化的女性「形象」,那裏並沒有任何變動的可能性。這樣的討論同時也會將「形象」視作某種可分割與施加之物,但由肉身表達地形象乃是一種同調而無法分割的「行為」,藉著表達而去成為的「形象」也同時就是自我的一部分。即使是看似「採取男性主體位置」的「可愛」表達,它被經驗的方式和之於她們的意義也顯然與自身的客體化毫無關係,一昧採用客體化不過是一種忽略意識上如何詮釋以及個人能動性的謬論。「藤白是...!對我來說很憧憬的...像公主一樣的人...!!又可愛又強又高貴,我也想成為像藤白那樣的人!!所以那種人說的話我是不會相信的,我相信藤白對我說的可愛」,此處固然有所謂憧憬的問題,但在這一段要注意到的是黑川藉著打扮去表現的形象正是一個她喜歡上而肯定的「自己」,而那樣的「可愛」對黑川而言乃是一種自信的累積。
在形象與自我連結的基礎上,必須注意到七姬在第1回中以「土裏土氣的髮夾,亂糟糟的頭髮,壓根沒修過的眉毛。」針對黑川表達的負面意見,她並無針對黑川本質上的外貌,而完全是從「打點外觀」的層面上出發。在第6回中,七姬隨意的提及她為了形象而主動調整作息與飲食的努力,她對於「可愛」的定義因而乃是「造就」而非生就的,而她為黑川挑的穿搭與替她化的妝也並非是單一的標準而是「符合於她的穿搭」,「可愛」由此便是一種「所有人都具備的潛力」,在這個意義上展現出了可去獲致本質的「存在之平等」。「化了妝臉本來就會有變化,所以有違和感是正常的啊-...」,藉著七姬在第4回中看著黑川偷照鏡子時的內心獨白可以看出,化妝完全可以說是一種脫離原有形象的「喬裝」,由此超越的是身分與形象之限制而使「妳如何『成妳所是』得以由妳自身所決定」,沒有任何人可以直接斷言他人是什麼樣的存在。化妝/喬裝那避免歧視的功能並不是說去扮演其他角色來逃避自己原本被歧視的身分,而是如同第一章所說,在人無限變化的可能性之立場上拒絕了任何一種形象的定勢。
七姬曾強調外在形象與內面的相聯,由此進而要指出她最一開始對黑川的厭惡絕非膚淺的嘲笑她的「外表」,「為什麼還能一幅若無其事的樣子?」所顯示的乃是七姬對於黑川「態度」的厭惡,她無法理解黑川在凌亂外表中呈現的人格。打理外表對她而言是女生作為存在的根本,七姬自信堅強的人格因而與她華麗的外表保持著一致。「周圍的所有都不放在眼裡,那種絕對的氣質吸引了我。」,在33回如此獨白的黑川所看到的便是她不被平均的外表向周遭展現出的超越性差異。形象的呈現一般會有一個目標,由此一般性可以反推測出七姬一開始不被她的男友全心喜歡的一種原因。當然首先是對方劈腿是根本的錯誤,但仍可以注意到他認為七姬很「無趣」,而那顯然是呼應了七姬那作為「自我實現」的形象塑造,她在此的打扮乃是「為了自己獲得目光」,「為什麼會被這樣對待阿...?」則是一個從「我」出發對於處境的質問。即使這種自我意識的表象毫無錯誤,它確然可能使七姬在一段關係中全然沒有去意識對方而作為對象顯得「無趣」。從另一面來看,七姬這個形象的優勢卻也使她超越了「空氣」:
因為對方與自己以及與第三者處於完全無區別的狀態。還有,一定要把這種狀態絕對化,把阻止自己做出這些行為的阻礙,以及正在阻止自己的虛擬對象視為惡意,並試圖排除,這樣的心理狀態就是把移情作用絕對化,而這種以臨在感去理解對象也可以說是「物神化與其控制」的基礎概念。 山本七平
「妳們吵架的話對誰都沒好處,所以相互道個歉算了吧。」,泉好意的在第4回中試圖調停七姬與美樹的爭吵,但她的方法恰恰是使原本小團體的和諧狀態「絕對化」並且意圖讓美樹與七姬分裂的意志達到「無區別」,那正是凌駕於個人意志的「空氣」。對此,七姬堅持要美樹向鄙視黑川道歉才可能與她和好,她的情感與意志拒絕了化約。因為「空氣」同時也是群體的規範與默契,七姬在與他人相處時基本是按照自己的意志與情感行動的。「如果黑川是打心底覺得我讓妳感到困擾的話,我絕不會再糾纏妳。但是,什麼在意周圍人的眼光或是層次不一樣之類的,那種藉口我是不會認可的。」,在第5回對黑川如此敘述的藤白直白的展現她對超越於人的行為規範全然的無視,她唯一在乎的是「對方如何想」。「一昧矯正外在舉止,靈魂會慢慢枯萎。」,岡本加乃子此言反面的烘托出了七姬具備的強大自我之「靈魂」,單靠言語或者「情感」都不足以使她產生愛情,那必須是能牽動她堅強自我的人。在31回中,能夠以行動使七姬隨之悲與喜的黑川奏終於被她確定為自己的所愛,初次遭到黑川拒絕的七姬在34回則因此覺得心裡的根本部分遭到了拔除,這也正是不透過中介去共鳴式的「感受」他人要負擔的風險。
「不論怎樣的女人化妝都是可愛的。」,加乃子此言肯定了化妝做為一個普遍的積極特質,『できそこないの姫君たち』以此基礎最終本作可稱之為一種「化妝」的文體。所謂的化妝並非是等式般的由人去為自己「加上」妝容而已,化妝乃是對「形象」的主動塑造,每一種形象因而都是新的「自我」而同樣的重要,那也正是本作對於情感以同樣強度超越分格框架的表象方式。作為一種態度的化妝賦予人的則是拒絕「物神化」的能力,將化妝同時作為打扮與態度實踐的七姬對包含自己與他人在內所有的感受都一致的重視,她拯救的黑川奏也正是百年前的少女想要救贖的「自己」,「階序」存在的形式正是雙方的差異所在。在不同於百年前歷史環境的當代,從「少女」身上能夠得到的絕不僅是在被工具理性壓榨下以殘餘之力進行的憧憬,藉著化妝所揭示的非恆定形象,去除掉階序而不將任何一種生存及其感受貶低絕非是理想,那是觸手可及卻仍未被實踐的「應有現實」。以此文體創作的本作也終於明確了標題的意涵。本作的所有角色都不是社會意義下的完美之人,但她們全部也都被作者肯定為了公主。她們並不超越,但扎根於世界中而以感受作為中心:
這正是一群「できそこないの姫君たち」。
引用書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