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老就好,不要長大。」多年前邱立偉在臉書這麼寫著。
第 60 屆金馬獎落幕半年後,獲得最佳動畫長片獎的「《八戒》:決戰未來」(以下稱:《八戒》)終於定檔今年夏天,準備上映。一部製作了六年的作品,如果是個孩子,都已經準備上小學了。邱立偉看著八戒出生,回首發現自己也老了,即使知了天命,仍不願長大。
或許做動畫二十年來,始終不移的意志,就是抵抗長大,拒絕妥協。聽起來很難搞,甚至有點創作者的牛脾氣,走出作品,談話間他反覆討論的命題,卻是「沒有關係」。
談起邱立偉的「沒有關係」,得先回到九〇年代。家鄉在台南的邱立偉,雖然是看《科學小飛俠》長大,但他從來沒有想過動畫也可以是一門學業,一門技藝。一直到念大學,才開始真正認識動畫——早些年網路還不太發達,不論動畫或是電影,往往都只能看到「大人想讓你看的」,一直到他在課堂上看了《阿基拉》、《妖獸都市》,他才驚覺:原來動畫也可以是這樣子。
退伍後進了南藝大唸動畫所的邱立偉,說那就像在圓夢。他發現,無論是為日本動畫打下基底、打造新標竿的押井守、大友克洋,還是無數前仆後繼地奔向想像世界的中生代、新生代創作者,日本動畫的世界觀是看向未來的;回頭看台灣的動畫產業,邱立偉發現絕大多數的華語動畫,都圍繞著古典文學、鄉土文本,他開始在想,要怎麼將未來帶進歷史?
《八戒》的故事取材自經典文學《西遊記》,一樣的光怪陸離,吳承恩與邱立偉筆下的人物並無二致,主角卻從英雄主義的孫悟空換成了好吃懶做的八戒,時空背景也變成遙遠的未來。
栽進一格一格的創作裡,動畫是 24 格一秒,儘管耗時,只要做的是自己喜歡的事,當然沒有關係。正當邱立偉緩步堆砌自己的創作肌理,整個台灣卻天搖地動起來。九二一大地震那夜,開學不到一週。隔夜,讀紀錄片的、拿攝影機的藝術家們拍下地震帶來的變化,想為土地做點什麼的熱情,讓他們產片迅速,觀點明確。但動畫是不一樣的,邱立偉只得與自己不變的草稿無語相望,在每一次的創作過程中,再次確立自己真正想說的話。
「到現在我還是會為類似的事情感到挫折。每當重大事件發生時,藝術家能做什麼?身為動畫創作者能做什麼?」動畫的製作過程太手工,第一秒畫面出現時,背後的製作期可能已經耗時七、八個月,時間追趕在後,面對不斷變動,或許更需要即時記錄的社會,做動畫的人該怎麼和它連結?
邱立偉的第一部作品《城殤》(2001)其中一場戲,生活在森林裡的人群看著遠方城市的煙火,最後森林也變成了城市的一部分──邱立偉反映的是站在土地上的人,是每一個和以前的他一樣,想要去到台北,或是去到更遠的地方,以為回老家就是認敗的我們。
「以前唸北京電影學院的同學們,賺來的錢全都拿來繳房租了,每次接起家人打來的電話,好像也不能說苦或失敗,只能說自己的生活平安順遂。」南藝大畢業之後,又到北京唸書的經驗,讓邱立偉發現不管身在哪裡,身邊的人都害怕回家,彷彿回家代表的是認輸。「就像現在,從南部搬到台北工作的人,如果決定搬回南部就好像是認敗宣言,代表著自己被社會淘汰了,無路可去、無處可安,才只能『回南部』。」就像片中的牛魔王,或許就是害怕自己真的「失敗」,所以即使不擇手段,他也想再為自己努力一次。
牛魔王可以再自己努力一次又一次,結局所代表的也就並非他的殞落,而是他貫徹自己始終的意志;這和邱立偉是一樣的,在每次創作的過程,即使被時間追趕,技術資源也不是最多,只要努力過後,他就知道「沒有關係」。
邱立偉在創作時寫的是新舊的輪迴,作畫時抵抗的是不被時間追趕過去,他想留下的不只是炫技,而是不會被時間淘汰的東西──他想要給自己、給八戒再次選擇的機會,選擇留下來,其實也沒有關係。
他回到台南創立了工作室,開始想像未來的世界:當科技不斷革新,或許連文字也會是全世界通用。《八戒》融合了中文、日文、韓文、印尼文⋯⋯等亞洲國家的文字,取其部首重新造出 26 個字母,片中屬於新世界場景的文字,都是以新的造字進行設計。
「當然語言和文化是無法直接淘汰的,新舊的過渡也不是一刀兩斷,所以在片中的舊城區還留有舊的文字,就像繁體中文字、日文字⋯⋯到了新的世界,才有官方統一的文字。」新世界更多的是高科技的便利和舒適,舊城區的城寨式集合建築,更加地擁擠,彷彿是被淘汰了的人,才必須留在這裡。
片中,機器人小淨是被新科技淘汰的舊型機器,八戒想方設法要拿到新世界的門票,牛魔王則是想找到長生不老的方法,舊城區的髒亂、晦澀,彷彿註定失敗,所有人皆欲得道,可無論目的為何,唯一的解方都是抵抗時間。
和角色一樣,邱立偉所欲抵抗的長大,換一句話說,就是不願世界變化太快,那說到底也是時間。
今年就要滿五十歲的邱立偉,還在有限的時間裡繼續作畫,他的得道也就不再是覓得成功的路徑,而是繼續尋找那些看起來有點陳舊,但依然值得被留下來的事物。
劇照、導演照提供/甲上娛樂
採訪、撰稿/黃曦
責任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