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河鐵道之夜》是日本作家宮澤賢治的代表作之一。令筆者印象深刻的一幕,是主角喬凡尼和他的好友卡帕內拉相約永不分離,轉頭卻發現對方已消失不見,留他一人驚醒在銀河橫跨天際的草地上的畫面。這才發現,走下列車留在原地,也代表永遠留在了過去…
柔米在她首次創作的客語專輯《鎮妹 Zhin' Moi》開場曲〈星仔出發〉中,便用列車長廣播的聲音,說著「本列車從昨天出發,沿途停靠今天,最後抵達明天,要留在過去的人請在本站換車。」她說當時腦海裡想到很像星際旅行的畫面,便是《銀河鐵道之夜》裡的場景。
「這首歌主題是畢業,但我覺得人生不管哪一個階段,要告別都像要下列車。」柔米說。「星仔」這詞很有畫面感,像小孩結隊要出發。音樂創作對她來講如同完成一幅畫,把內心的想像撒在五線譜上,躍進每個聽眾耳裡。
「試圖用音樂記錄阿婆(奶奶)及家族的故事。」是創作歌手柔米第二張全創作專輯的主題,也是首次嘗試用自己的母語-客語寫歌的作品。《鎮妹》取自柔米阿婆的名字,它打破了傳統客語與現代音樂的藩籬,選擇最接近「台灣人」的語境,打造客、日、英、華語等多語言融合的專輯。側身記錄一段文化消失與記憶消逝的過程,用一股暖流,撩起內心波紋。
距上張華語專輯《新的。人。事物》已有五年歲月,柔米總以淺顯易解的文字,道出故事的酸甜。不過早在發行首專前,便初次嘗試用客語寫歌,沒想到便交出了五感衝擊的驚艷之作-〈屋〉。即便當時沒有強烈的電吉他與鼓組,單以一把吉他便能將當時大埔拆遷案中的濃烈情緒傳達而出。
當時因〈屋〉獲客語組首獎,《鎮妹》中的呈現更有所不同(原音獎)
青春時期的憤懣與滿腔熱血,如今再唱〈屋〉,雖然心境截然不同,卻是認識柔米聲音的敲門磚。
不過相對一般客語歌手自然而然選擇用母語創作,筆者對柔米在寫了客語歌〈屋〉之後,竟先發行了一張華語專輯與EP感到些許困惑。於是在採訪時,她回應了當時的兩難。
「要把母語撿回來創作,它可以是一個初心。但如果變成一個作品的驅動力,把它做得自然需要一些時間。」
總以「都市客家人」做為自己其中一項身份標籤的她,四歲前在嘉義中埔一處小客家聚落給阿公阿婆帶,大部分時間則都在台北長大。面對成長過程多浸淫在一般華語,講客語機會比台語還少的環境下,一直以為自己是客家人中的少數,「要拿什麼資格去寫一張客語專輯?」是當時不斷盤據在腦中的未解之惑。
直到柔米回鄉後,聽到鎮妹(阿婆)分享了這則故事,成為她決意做一張客語創作專輯的契機。
「每年一大一小的阿啾箭(烏鶖)飛回老家田埂,就代表阿婆的先生和兒子回來看她。」原來這幾年來阿婆已患有阿茲海默症,記憶漸漸剝離,為了幫阿婆留下回憶,當時起心動念將它錄了下來,寫成了〈娘花白白〉。這份未經設計,宛若自然餽贈的創作,從初版僅有一把吉他,帶她闖過許多比賽,到後來成為單曲,收入進專輯。
〈娘花白白〉同樣獲原音獎肯定,但也可聽聽疫情後於新竹大成街拍攝的版本(REC&LiVE studio)
「我期待母語專輯不要只是為了客語去聽,而是讓它更生活化,可以跟我們之間很近。」
開始放著《鎮妹》中的音樂後會發現,柔米唱的語言不止客語,〈再來玩〉中把衣櫥寫成了日語「たんす」;〈細人仔毋知〉、〈翕相〉放了不少英文,更遑論許多台客語混用的字句。她說那就是她和阿婆接收到的語言環境,阿婆生在日治時期,會講日文,也度過禁止說母語的國語政策時期;而自己則走過了幾個國家,接收到不同語言。「其實我沒有刻意設計這張客語專輯裡出現多種語言,而是那就是我和鎮妹平常自然的溝通模式。」客語是個很古老的語言,到了現代一定會受其他語言文化影響,如果特意將過去較生澀的字「撿回來」使用會顯得僵硬,也許較難跨出圈子,走向大眾。
「適時地加入自己的視角進去也很重要,它可以讓作品有親近感,也是讓這個語言能活在現代的方法。」
除了讓客語專輯不止客語,讓語言更貼近她們家族生活外,也希望讓這張專輯更貼近大眾生活。不僅在音樂上與製作人錢煒安合作,讓聽感更貼近流行;同時在創作上也盡量達到老嫗能解、不分年齡層都能理解故事的目標。相較以往華語民謠專輯和EP《台北錄音》,《鎮妹》專輯讓她花更多心力是,創作過程大量聽了身邊朋友推薦的流行歌,也把過去寫詞如詩、如散文的方式,改以故事導向,因為她認為「少數族群的語言在理解上多少還是有門檻,所以在旋律和寫作題材上會希望能讓聽眾更好親近、產生共感」,用現代人的角度,記錄當下的故事。
這是張「替聽眾想很多」的專輯,多語言混合的作品,在不違背語感的情況下創作,更反應著國內兼容的環境,真實記錄當代。
「還可以為客語歌寫什麼?」這幾年柔米不斷自我詰問,後來發現「希望它能真實的紀錄當代」成為她目前最能自我和解的答案,也終於找到了自己在母語、母語音樂和音樂創作中都能自洽的平衡。在那之後,一切關於創作的種種細節竟都能水到渠成,不管是專輯當中那些驚喜有趣的對比、首尾呼應的驚人巧合等,都成為《鎮妹》專輯中的亮點。
專輯中的同名歌曲〈鎮妹〉有一句話令筆者深刻。
有人記得就有人忘忒
毋擲忒就做毋得前進生命當公平
~〈鎮妹〉
譯: 「有人記得就有人忘記 不丟掉就無法前進 生命很公平」
這首歌記錄著阿婆在記憶丟失嚴重,甚至忘了柔米是誰的過程。最為之動容的,是柔米提筆寫下阿婆唯一記得的事情,一是已去世阿公最愛的咖啡,另一則是以前柔米買給她愛喝的珍珠奶茶。背後的情緒其實可以處理得很煽情,但柔米的文字卻讓人感到平和,如實當著記錄者的角色。
「我寫得當下有點像在清理記憶,像是整理房間時需要斷捨離那樣。你得有東西清出去,才能再創造新的回憶、容納新的東西。」
細品創作內容,能與創作者建立微妙的共感連結。《鎮妹》這張專輯,是柔米曾因客家身份尷尬而苦惱的解答之書,又是面對客語文化消失與阿婆記憶消逝這樣沉重議題的排憂作品。一昧地悲傷絕非她一路走來駝著的行囊,不論是面對面採訪或用文字感受,都不難感受到她對許多事情回應得雲淡風輕。
「這些悲傷都到哪去了?」採訪當下筆者忍不住詢問,她思忖後也很快地回覆我:「悲劇不都常用喜劇呈現嗎?」歌詞內容直白好懂,但都是她細細咀嚼、消化過後,才吐出的芬芳。
「我覺得這是一件作品,它可以經得起時間去反覆品味的一種方式。有些情緒的確很深、很重,現在的我也不一定已經豁達,但每個人每天其實都在經歷這樣的過程,只要我們活著就一定都要去處理這些議題。」她莞爾,那些創作給出了最好的答案。
〈鎮妹〉在歌詞上不刻意表現煽情,但流露的情緒連製作人錢煒安在音樂製作前也不禁詢問:「這首歌妳是開心的嗎?還是哀傷的?」她當時回答:「是nostalgia(懷舊)」,沒有太開心,但也不悲傷。如今聽來作品懷舊中帶點歡快,懷舊感來自編曲,歡快感則來自吉他和柔米的Vocal。但她說當時怎麼錄,聲音聽起來都偏難過,最後製作人要她以費玉清的表情來唱,才有了現在〈鎮妹〉的版本…她確實把喜劇搬到了現實。
經幾回聊到製作人錢煒安,我們也將焦點對上了他。柔米說兩人第一次合作在《台北錄音》這張EP,那是她在與音樂廠牌和做結束後,自己獨立製作的作品。「不過那時做《台北錄音》的初衷,是想要做一個live session。那一次就找到Zen(錢煒安)合作錄音跟混音。」
柔 米 Zoomie|台北錄音 Taipei Recording|2020
沒想到第一次合作參與過程彼此都印象深刻,在和製作人討論混音過程中偶然提到做下一張專輯的想法。柔米回憶當時:「因為欣賞他的品味,所以請教他有沒有合適的製作人人選。結果有天他突然打電話給我,說他其實有興趣,問我要不要一起做專輯?」於是錢煒安便成為《鎮妹》專輯中,為音樂把關的堅強後盾。
在音樂製作中,One Take(一次錄音)一直是項困難的錄音方式。和現代音樂多以拼貼、取樣不同,一次錄音不但能完整、真實地展現音樂作品,留下來的些微粗糙聲響,也不失為一種獨特的手工感。《台北錄音》中用了許多一次錄音的方式,奠定他們兩人的合作無間的關鍵。而這樣的錄音方式當然也應用在新專輯當中。
值得一提的是,代表專輯的最後一首歌,因為發現了英文歌名,意外解開了原先苦惱許久的問題。
「當時〈昨日花〉的歌名和歌詞已經先取好、寫好。反而到了錄音前,還一直琢磨著第一首歌〈星仔出發〉要讓列車長廣播什麼台詞。直到我看到五彩茉莉的英文名…」
「Yesterday, Today and Tomorrow」是五彩茉莉的英文別名,因為花的顏色會因為時間、濕度而有所不同。不僅和〈昨日花〉歌名相近,也受到「過去、現在、未來」這一詞的啟發,讓她很快決定了那位列車長的廣播內容。
「其實做專輯時很像在做一大幅畫,每一首歌都擁有自己的色彩和它應該待的區塊,當看到五彩茉莉的英文名後,我就知道這幅畫完成了。」
那些感受不到實體的東西,柔米總能透過想像,讓它更顯而易見。音樂是幅畫,而《鎮妹》的內容,就像從老家意外翻出精緻卻有些陳舊的時光寶盒。專輯最後一首〈To Be Continued〉是一段與外國朋友對話的錄音,當中她說了句「This is my favorite place.」將這份美好記憶裝進了寶盒中。
「生命的本質是苦的,但那些閃過的回憶都是快樂的。我希望這張專輯提供一處精神之地,當你受了傷或很累時,都可以躲進這個舒適的地方好好休息。」
「你覺得⋯客語有一天會消失嗎?如果寫下來,那些即將消失的人事物,是不是就能在故事裡活下來?」柔米曾在文章中寫下這麼段文字。提醒著《鎮妹》這張專輯,最深層還是在面對客語文化消失與親人記憶消逝這樣的課題。
她說從受教育的那一刻開始就不停見證著各種文化消失,就像某種開關,打開來以後才會意識到這件事。畢竟身處現代社會,又在台灣這座海島,快速變動加速文化兼併與融合,根本很難分清消失與否。
〈35 Sec Spring Breeze〉是柔米錄下自己哼唱一段〈望春風〉的track。她說會刻意在一開始做專輯時就要求放入這段錄音,一則這首是講台語的外婆教她的第一首歌,想要同時把這份珍貴記憶放入專輯;二則是〈望春風〉的作曲人是擁有客家人身分的鄧雨賢,但他所留下的傳唱名曲〈雨夜花〉、〈月夜愁〉等卻都是台語歌。其實沒去注意,環境還是影響著語言該展向哪裡。
「其實語言它本身沒有對錯,是用來溝通的。所以它會隨著時間、地區習慣,而產生流動和變化。」柔米說。
身為因就業、求學、生活而不得不離鄉背井的現代客家人,到了都市以後,許多文化、語言和生活習慣都會被環境這個大染缸稀釋,有人稱這些人為「隱性客家人」。他們明白自己來自哪裡,卻因生活已鮮少使用客語或做著傳統習俗而少了歸屬感。柔米發現自己便是其中一員,且到了現代這群「隱性客家人」反而占著最多數,於是那份「想真實紀錄當代」的心終於有了說話的目標,其中一部份就是想寫給曾對自己產生疑惑,覺得四處漂泊為客的客家人。在把握客語語感的前提底下,音樂成為很好的傳播與寄託情緒出口,它可以因為單純被人感動而成立,自由地留在世上。
「透過音樂讓這個文化更拓圈。」
她找到了可以讓自己繼續前行的方式,面對文化消失也有了她努力維護的記錄。接著轉身回到專輯,記錄起阿婆記憶消逝前的美好景象。
三拍子的民謠像圓舞曲,帶聽者再次回憶年少時光。歌詞紀錄相機年代到社群分享相片的過程,並用每一次拍照推移著時間前進。不斷用過去留下的笑容找回過去的記憶,卻也不斷被現實記憶流失而淡忘,隨節奏跳動產生拉扯。
「從以前就覺得拍照這行為很神秘,因為它捕捉到的那一刻是永遠沒辦法逆行的。」
也因為每個人一定都拍過照,希望透過這樣特殊的共同記憶,去保存與傳播這樣的記憶與文化。而柔米,用音樂截下阿婆記憶豐沛的斷點。
《銀河鐵道之夜》故事裡,主角喬凡尼其實是唯一一個沒有經歷死亡的旅人,拿著沒有終點的鐵道車票,只是需要不斷經歷與人分離,最後黃粱一夢地醒在向晚草地。人終有一天會下車離開,而留著的人會繼續向前走,但記憶是自由的,你可以隨意下車,發車前記得回來就好。比起一昧悲傷,這本書也許更讓人能體悟到「接受」並「祝福」的重要。接受生命必然會離席,懷抱著記憶祝福彼此。《鎮妹》這張專輯給筆者的感受同樣如此。
「客家人不會說再見,他們會說『再來玩』。」
柔米又找到了一個語言放到現代產生另一種動人的閃光點,放進了音樂中。「下輩子再來玩好不好?」那些不會用嘴巴明講的話,用音樂代替她說了出口,於是「道別」在客語語境中開出了很美很美的花,讓留著的人攜帶到未來。
𠊎盡想汝 這條歌敢有聽到?
Zang Loiˇ Liau(再來玩)汝講好無
~〈再來玩〉
譯: 「我很想你 這首歌能聽見嗎? 再來玩你說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