簓盧你的天使paro,來源:
深吸一口氣,讓焦苦而使人成癮的氣味自肺部麻痺神經。簓的周身縈繞著洗也洗不去的菸草味,彷彿那樣的物質已然浸潤了他的靈魂。他瞇起眼,抬頭望天,自從那天以來,都是烏雲壟罩卻不下雨的悶熱天氣,好似連神都不願意多花心力嘲笑他的狼狽。
「你知道嗎?ぬるさら好像出事了,最近幾個他的常駐節目都不見人影!」打扮時髦的年輕男女毫無顧忌的八掛著他的行蹤,用著看似重視,實際上抵達路口的甜品店就會遺忘的口氣。要這樣聽到他人提起自己,簓才有那麼一些還存在於世的實感。不過那種虛無飄渺的感覺,如同吐出的煙霧般,不過幾秒便迅速散去,徒留的是無法戒除的癮。
尤其每一個細微聲響都像在模仿他的聲音,每一幀人影都給予太脆弱的希望。
「どつ本的成員呢?有表態嗎?」
說起來,簓在得知盧笙的死訊時,並沒有哭。
那天,收錄外景直到凌晨才匆匆搭上助理叫的計程車,滿心期待著要回盧笙的公寓。路上,駛過看似不同卻大同小異,說不上繁華卻也難以被稱為鄉下的街景,漫不經心的瀏覽著新聞網站,構思上節目可以用的材料。畫面的角落——那邊永遠塞著數也數不清的交通事故——既不引人注目也不好用來開玩笑,因此簓幾乎沒有仔細閱覽過內容。不過,一張在手機上幾乎難以看清的文章縮圖,卻意外地吸引了簓的目光。
那是一所高中的空拍照,即便圖模糊而小,簓依然一眼就認出那時鐘的樣式及校徽的輪廓,那絕對,是盧笙任教的學校。
一股寒涼自背脊攀上,簓點進文章連結前,腦中出現了雨,還有掛著水珠的,過長的睫毛。
「教師」、「死亡車禍」、「歸家途中」⋯⋯關鍵字詞太過刺眼,簓想起,自己下午發的訊息,盧笙甚至還沒回覆。「閃避」、「人行道」、「竄出」,太多的情緒堵在喉口,侵蝕著本該聰慧的思考能力,好像看了,又好像沒看進去。
「先生?先生!到了喔。」
那一天晚上,盧笙沒有回公寓。
隔天的頭條,所有娛樂新聞都在報導簓人間蒸發的事。
如果要憶起那天之後的事情,都像蒙太奇一樣拼接著破碎的畫面。無論是什麼場景,簓只感覺舌根泛著苦味,然後笑出聲來。即便是現在,穿著幾天沒換的T恤,黑色鴨舌帽與掛在眼下的厚重陰影,躲在城市角落般的暗巷,放任自己被廉價的菸草味圍繞的落魄下午,簓都掛著笑容,恍若揭不下的面具,卸不掉的小丑妝。
他記得,自那時起就很少入眠,只有幾次近乎是昏迷的在醫院走廊突然倒下,睜開眼,白光太過炫目。他記得零曾來過,擺著少有的凝重神色,告知自己早已知曉卻不願接受的事實。
「喂,簓。」零晃了晃簓的肩膀,不過那雙眼還是沒有對焦,好似凝視著虛空中的一點,抑或某處常人看不到的世界。「你得接受這件事。」零說。其實簓一字一句聽得清楚,卻被切斷了理解能力,無力解讀話語背後的意涵,更遑論像樣的回答。
「我知道啊,零。」
「不能再更清楚了。」
跳轉,時間感知和記憶能力一同消逝,所以到底過了幾天幾夜,自己是如何,又是為什麼來到這裡的,簓完全記不得,也不在乎。
再一口,稠密的空氣將煙霧鎖在身旁,陰魂不散。而在霧氣的另一頭,有人影在靠近,緩慢而躊躇的向簓而去。「哪個醉漢嗎?」簓心想。「要不要乾脆拿著酒瓶,朝我頭砸來就算了?這樣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去找盧笙了,啊,『不,我當然有反抗嘛~只是他的力氣太大了,剛好身上也沒有帶催麥,是沒辦法的事啊。』好了,連見面的說詞都準備好了,醉漢先生,就拜託你了!」簓刻意笑出聲來,演著無比輕蔑的態度,衷心希望能激怒來人———誰都可以。
然而,他打的算盤沒有成真。
「你好!是白膠木簓先生嗎?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你的天使了!」
那種眼神是純粹無垢的玻璃珠,比盧笙的都還要來的乾淨,彷彿說出的話就代表了一切的單純。
簓上下打量著眼前,通體未著寸縷,腰間還有小翅膀,說著毫無頭緒話語的人,不,天使?他笑了,撕裂張狂的嘯聲鑽進凹凸龜裂的牆壁每一個縫隙,煙霧給他的面容覆上一層灰,終於,他不再像是初生之犢一樣,白淨的好似世界的破圖,終於染上些許俗物的色調,還有成癮的氣味。
這一切都太可笑了。
「請多指教啊,我的天使大人。」
沒死成的簓此刻卻沒那種心情了,好像是幾天來第一次找回操控身體的能力一般不習慣,踏著不穩的步伐回家,那個沒有盧笙的,潔淨卻虛無的房子。
「你為什麼不快樂呢?」天使浮在簓的左上方,一雙小小的雪白翅膀慵懶的拍動,大概只是裝飾。
「首先,你得先下來地上走路。」簓睨了他一眼,「天使」一愣,緩緩的落地。
如果是盧笙的話,他現在一定會罵我的,怎麼可以這麼沒有禮貌,對於初次見面的人。
人嗎…...?
「話又說回來,你到底是什麼?」
「嗯……大概就是,天使?用人類的話不是這樣說嗎?」天使偏著頭思考了半餉才回答。
「不是,天使什麼的,不是只有神話故事還是小說漫畫裡面會出現嗎?這不是什麼整人節目吧。」
「根據我對人類語言的理解,我沒有在整人,這是,因為你不開心?」
原來這幾十天都可以用不開心來概括啊,簓不禁這麼想著。
「所以,因為我不開心,你才出現的?」
「大概吧,我也是第一次當這種的,還不太清楚。」天使這次的笑帶著一些傻氣。
「拿去,」簓從長夾掏出一張皺而老舊的萬元紙幣,斜眼看了他家樓下正對面的便利商店。「食物跟酒,花完,之後上來三十樓,右轉第六間。啊,還有,不准敲門,按電鈴。」
莫名的口乾舌燥,明明知道那些或甜膩或苦澀的酒液解不了渴,還是打發掉了不知為何前來的天使。
自己沿著方才說的路線,走到才買不過兩年的居所,一切都還很新,畢竟,經常要躺在那張兩人睡下稍嫌窄小,不得不緊挨著才不會摔下去的床,才能稍稍睡的安穩。
簓瞪著那張,床單鋪的整齊,像是旅館般的加大雙人床,想起當初決定要買那麼大,是希望盧笙哪天來投宿的話,也能睡得舒服的。轉身倒在沙發上,抱枕凌亂,跟每個不能到盧笙家的日子一樣,簓闔上雙眼,在不時響起的預設電鈴聲中,找回了一絲睡意。
那天,簓一路睡到黃昏才醒來,電鈴已經不響了。花了幾分鐘才回想起昨天的事,腦袋好似某處塞住了一般悶痛著。站起身,拉伸著骨頭喀啦喀啦作響,面對著門板,垂眸嘆氣,才把那扇根本沒鎖的門拉開。
天使原本大概是坐著靠著門板睡著的,突然失去倚靠的向前倒下,在倒地之前驚醒,緩緩抬頭,跟簓的眼神對上了,露出跟昨天一樣的無垢笑容,看不出任何不快。
「啊,酒都不冰了。」
天使的聲音不啞,身邊沒有空酒瓶,反倒是簓喉嚨進了一片沙漠。乾燥的顆粒夾在聲帶中間,磨不出合適的聲音,用手勢示意他進來。
他慌忙的拎起一旁的白色塑膠袋,玻璃與鐵罐奏出一串音符,惱人的那種。簓側身讓他進入客廳,鎖上門,搶過他手裡的塑膠袋,抽出一支暗綠色玻璃罐,用茶几上的開瓶器撬開一聲亮響。
近乎是一飲而盡,常溫而略帶違和感的液體包容不了太多嗆人的氣泡,熱量和麻痺一同衝過喉嚨,雖稱不上滋潤,好歹是把荒漠沖入胃中,勉強能說話。
「你來幹嘛的。」
不是那種明亮可愛討喜搞笑,騙得過所有人包含盧笙的營業用聲線,自己大概已經好幾周還是好幾個月沒用那種聲音講話了。虛弱而冷的聲響同視線往天使擲去,天使四處晃著最後來到垃圾桶前。
小心翼翼地從垃圾桶中碎裂的木質相框抽出中間的相片,畫面中的簓鴨舌帽配太陽眼鏡,單手摟過盧笙的腰,一張從上往下照的自拍,邊緣有些糊了,背景是朦朧富士山景。照片背後工整字跡鋪出日期跟行程,卻有淡淡暈開水痕。
「你喜歡他?」
簓甚至連嘆氣的力氣都沒了,往後用力沙發撞不出疼痛。
「算是吧。」
詞語幾經流轉還是沒有否定,分明是質問過自己千萬次的老套台詞,卻還是陌生,每次都得重想。放棄掙扎的讓這種半調子的話在空氣中發酵,忘記開冷氣了,從昨晚開始,食物酒水與汗釀成一股腐敗,骯髒的霧中天使還能眼神飄忽,幾秒後才重新聚焦在簓的身上。
「那,我來當他,如何?」
「…...好主意。」
簓撿起地上的玻璃瓶向天使砸去,一邊放聲大笑。像是成癮了一樣,動作有魔力,停不下來,越抓越順手,天使用前臂擋住,玻璃岩岸的碎石灘堆積出五顏六色的光。
可是他卻看到了不應該成真的一幕。
才不過是眨眼間的事情,天使的體格成盧笙那樣精實,恰到好處的肌肉線條覆在略寬的骨架,紫白相間的髮絲,那樣揉了棉花糖般凌厲的眉眼。簓以為自己病出幻覺,雖然這也不出奇,可天使一開口,還是幼童的天真,甚至連關西腔都模仿不來,一下摔回現實。
眼前的一切是現實嗎?
「這樣?」天使轉了一圈,簓瞥見他下體空白,像尚未完成的雕塑,連帶才注意到,照片裡被衣物包住的地方,天使身上都復刻不出。
「還要什麼?」
「嗯……越多越好吧。」
簓回了盧笙家一趟,用著少數還沒被丟掉的備用鑰匙,裡面還維持著前一天,飲酒作樂後的歡愉遺跡,事件後一週,簓找了房東,要繼續租下那間房,緊張兮兮,低聲問簓不會把事情鬧大對吧,其他房間還要住人呢。
棉被的氣味,跟灰塵。
簓不說話,用沉默封印回憶的路徑,無視門口張望的半個盧笙半個天使,兀自清出雜物之海,原本被盧笙收藏整齊的,都被翻出鋪在客廳,四散出引線,簓感覺自己隨時都會潰堤爆炸,肉體崩解成記憶的碎片,但意外地,語氣還能維持平穩,假裝沒有波瀾的水面。
「以後你住這裡。」
錄影帶、照片、學生給他的情書、兌獎用的發票,甚至是搭檔說漫才時期,攢下的那些筆記紙,加上無數無數的回憶,用物證人證鋪出背景,最重要的主體卻楞是留空,不過好歹,輪廓是勾出來了。「天使」的舉手投足,口癖到關西腔,還有轉回標準語時殘餘下的淡淡不習慣同疏離,都複製到,除了本舖以外的人大致都看不出破綻的程度。
冷氣的溫度設定,外貌衣著偶爾襯衫的皺痕,笑起時眼角的弧度,一切不自然在簓執拗的排除下,每一日,天使都更像記憶中的盧笙一些,無限趨近那些場景。甚至連幽默感,吐槽的語氣遣詞,雙手抱胸時習慣以食指輕點手肘,與盧笙無異。幫天使買了跟盧笙一樣型號的手機,再登入他的社群媒體,沉寂了數月的聊天室,訊息通知的飛鳥衝破螢幕,撞進腦中,使簓感到脫力。
隨著盧笙的部分日漸崩解,四處空洞落石被用棉花填充,塗上膠水,神經血管遍布,奇異的頭痛。
簓沉醉的,在每個假裝自己還是當紅藝人,晚歸看到客廳亮起的燈,或鑽入溫暖的被窩,觀察紫白髮絲的飄動弧度,些微的胖了或瘦了,穩定低沉的鼻息。他後來常常盯著天使的指甲發呆,回到盧笙以前的家說故事,那些跟一台巴士一起死去的往事,卻好似被他吸收了一般,化為一種雕刻的力度,營造出太過迷人的幻覺。
好像只要投注夠多的材料,盧笙就會復活一樣。
不穩定的到訪,天使穩定的扮演著他,一個穩定狀態,不會跟他提分手,不會有重大變革,情緒意料之中,任性的恰到好處。
簓會在那些良好的瞬間恍惚,終於被按下了重開機鍵。但他更常遇到,瑣碎的微小的片刻,木刺般地提醒他。拿筆掏錢包的方式不對,笑起來的聲音太高,關西腔不像盧笙老家那個地區的講法,擁抱的力道太強太弱,生日時送上的禮物不合盧笙的品味。
時間向前,只有他能看到的盧笙停留在二十六歲,簓搞不清楚那些煩躁,畢竟盧笙沒有變,也永遠不會變了,擅自變得不一樣的只會是自己。
那天,「天使」邀請簓一起去通天閣約會。
焦慮每次盧笙的頭像在手機裡亮起,不得不思考是幻夢還是現實,或根本不重要了,只要能回來,只要還能待在一起。
可是那些字卻剽竊了回憶一般,本該堅若磐石,最不可撼動要帶進墓中的,鬆動被輕易的幾條訊息撬開。
從車站到通天閣的路自己熟悉至極,甚至可以記起風的溫度與耳語,卻步步惶恐,心跳叫囂著要回頭、要逃跑,大阪的白夜下視野狹窄,眼前形色各異的腿,找不到令人安心的那一雙。刻意繞到那條拱型商店街,繁華的、熱鬧的,在自己恍若失去一切後,大阪依然在夜晚燃起橘紅色的光。
他遲到了,些許流連在或陌生或熟悉的小店舖,麵粉與醬汁的香氣席捲,自己卻莫名的沒有任何食慾。
盧笙總是會捧著一盒剛從鐵盤上取下,刷著鹹香醬料,柴魚片山恣意起舞的章魚燒,勸簓多吃幾顆,竹籤上的鬆軟球體微微下垂,散著難以入口的熱氣被送到嘴邊。
他看到了。
他看到盧笙,半靠著入口處的牆,手上兩張入場券,站姿、步態,抬起頭注意到自己而抬起頭對上眼神的角度,受到笑容牽引略為瞇起的修長眼眸,紅映著橘色的光。
「這麼晚啊,走吧。」
雲淡風輕的轉身,盧笙從來不追究自己遲到,永遠只是表面上說個幾句。
「不走嗎?」盧笙回頭看了簓一眼。
步入排隊上觀景台的隊伍,簓才發現現在是週六下午,隊伍漫長,擠滿情侶親子,喧囂嘈雜的令人昏眩,是二氧化碳的迷霧,只感覺要窒息,牽著盧笙的手微微冒汗。兩人無言,因為以前可以用的話都用不上了,讓過於鼓譟的雜音充斥所有不知道該說什麼的空隙,長廊張貼的海報鮮豔,爭搶著人群的注意力,第十五次看著同一張海報的文字還是不知道祭典的時間地點時,電梯門才出現在面前。
擁擠到汗味唾手可得的空間在急速上升,電梯與人群都是熟悉的,低頭看了看手機,拿起幾次,按下按鍵,才發現手機早就沒電了,螢幕裂著蜘蛛網狀的紋路,漆黑鏡面映著自己的模樣。略微憋著氣,抵達最上層。
最近幾年新蓋的突出觀景處,已經跟盧笙去過太多次了,腳下是繁華的市街,聲響卻傳不上來,彷彿只有兩人被囚在風大的另外一個世界。風吹的簓反胃,方才什麼也沒吃,抓著鐵網閉上眼,好像自從那天以來,終於又開始啟動的系統,說不上是什麼,像血液重新開始流動的感覺。
「要不要來拍個照?」盧笙單手拿著手機,已經開好了相機的應用程式,單手點了點簓的肩膀,平淡的彷彿這是每次一起來都會做的事情。
忍不住的,忍不住了,簓扯著嘴角,生疏的笑,勉強的。
儘管有某處正在發痛,無止盡的叫喊:「你不是盧笙,不是,絕對不是,他應該要,應該要……」可是也有某處,更多的地方鬆動了。
濃厚的,如水果般香甜舒適的睡意蓬鬆像陽光浸潤的被子,從身體的中軸擴散開來,睏意上襲,抓著盧笙的肩,一步,連一步都。
後來,簓數不清多久了,頹廢度日的花銷不大,自己還是當紅藝人時已經賺了不少錢,他只去和盧笙以前去過的地方,找他生活上的蹤跡。即便告別式上,聚集了好多哭到面目模糊的人們,學生,同事,以前的朋友,但他們都會走出去,找到新的人事物填補空缺。即便社群媒體上躁動的要尋找自己,粉絲胡鬧到公司質問是不是冷凍當紅藝人,謠言猜測侵襲各大娛樂新聞版面,很快,也都會轉移到更新的,更值得注意的角色身上。
世界正在逐漸遺忘盧笙,也在逐漸遺忘自己。
可是他那天心血來潮,外頭暴雨複製很久以前的傷痛,好像是一樣的季節,一樣的天氣。一杯便利商店的冰咖啡被灌下肚,許久未進食的胃用劇痛爭取存在感,搖搖晃晃的,一艘失去目的地的船,不知自己從何而來的風。
飄搖著順著體內自動導航,還是看到那扇熟悉的門,就在後面,推開就可以看到,看到,看到什麼?
手臂上的肌肉線條,突起的青筋,略帶筆繭、長時間拿粉筆而發乾的指腹,修剪整齊的指甲。
他撥放著我出場的電視節目,端坐在茶几前用一枝廉價的紅筆批改考卷的樣子,和記憶中的畫面太過相像,傾刻,刀割般的痛從胃上竄侵襲大腦,簓按著頭,無法忍受的跪了下來,碰的一聲驚動了他。
「簓?怎麼了?」
不要連從坐墊上起身,到上前關心我的語句都學得那麼澈底啊。
他不知道,那些考卷紅筆是哪裡來的,本來被翻箱倒櫃的盧笙家裡,已經恢復原本的整潔,瀰漫一股危險的淡淡香氣。
「盧笙,我…...」他頓了一下,下一秒張手環抱住簓,熟悉衣物的觸感、氣味撲鼻而來,稍嫌用力,卻使人無比安心的胸懷。
那一刻,我終於忍不住的,放聲大哭起來。
簓以前也睡過幾個女人,都是眼神鋒利,讓人渴望融化的那種,像盧笙,至少是當下所有選項中最像他的。也許是某個喜劇節目的收官慶功宴後,在宴會廳樓上附設的陰暗房間,也許是最近幾次出外景時,被經紀人請的當地嚮導拉去色彩飽和的街道,也許是和盧笙吵架之後,流落未眠的街。
每每在那些略高於自己(還因此被節目副導揶揄:「原來大明星好這口啊。」一邊吸了一口菸)的肉體上,宣洩莫須有的不跟屬於他們的怒氣,好似要把體內被暗影浸透的一切傾倒在手邊模糊的人形生物上。身材是豐滿是乾枯,眼睫毛的弧度,私處粉嫩或黝黑,都不是那麼重要了。
雖然最後都沒有射出來。
「你想要回去,是吧?」伶子,大概是叫這個名字吧,完事後坐起身看他抽菸,不時遞上床頭櫃放著的鐵製煙灰缸。她貌似接過不少像簓一樣的客人,一團團的節目組,雜誌螢幕上遙遠的明星們,卸下別人視線的枷鎖後,一通發洩,最後都回歸一種結論,果然還是那桌熱騰騰的飯菜要好。
簓也是這樣想的。
「暫時放下,才知道自己其實多放不下嘛。」她的手勾上簓纖細的脖頸,親暱的在臉頰上落下一吻,被簓推開了。簓嫻熟的從手提袋中掏出素色信封扔在床上,便推門離去。
自己是怕長期合作的副導那番恐嚇,說是以前有人進房間後被下藥還是敲昏,錢包裡的聯絡資訊被翻出來,勒索了半個身家,不給錢就一通電話一紙信寄到家裡,看得不得鬧出一場腥風血雨。
事業還好,誰不知道演藝圈有多混亂,只要明面上是單身,風頭幾個禮拜就過了,自己也不是養戀愛粉的那種。可盧笙是不可解的未知,會在乎自己不理解的事情,會同情會同理,會有陌生的眼淚,會想正當筆直的生活。不想讓他知道那種暴力啊,施加不了在他身上的暴力,盧笙還是,擔心停留在營養不良與睡眠不足那種層次就好,適度的,夠他操心不至於注意到陌生刺鼻的花香味。
但這次,在天使的身上,好像不需顧忌了,可以放心再製那些無名夜晚的粗暴,不必停止。
他微笑著張開手,眼角閃著淚珠,薄脣微啟,喘著蒸騰的熱氣,次次都像吐在心底,難以言喻的癢。但不全是喜悅,總感覺體內破了無底的洞,如何的撫觸、親吻、佔有、蹂躪,都填不滿,甚至,如同向山谷投石、海中倒水,那樣的空虛。
天使的皮膚光滑細緻,略帶沐浴乳的稀薄木質香氣,但盧笙如果活到了現在,他會長成眼前的樣子嗎?
我輕柔的吻去盧笙眼角掛著的生理性淚水,彷彿要撕裂一切的用力擺動著腰,卻沒有感覺,好像自己已經脫離了這副身體,從遠方的某處注視著這場荒謬的鬧劇。犬齒深深陷入他的右肩,舌尖是汗水的模糊鹹味,撞擊、發洩,要這樣才能告訴自己,其實早就已經再也做不到了。
眼前的「天使」,儘管我給他看了多少盧笙生前的影像、資料,他的嘴角仍帶有一絲絲笑意,像是一種嘲笑。
最後連視線都不再清晰,有沒有射出來也不重要了,累了,手沒有力氣把他彎折成各式各樣的體式,沒有精神欣賞,那本該散發著慾望氣味的身體,儘管此刻是佳餚般地呈現在眼前。我倒下了,吼著碎碎念著沒有意義的字句,走開,滾開,你不是盧笙,怪物,快走開。
我是啊?我就是盧笙啊?ささら,你怎麼了?
覺得「天使」是你的我,才是在玷汙我們的回憶嗎?
拜託,求求你,快(不)走(要)吧(走)。
他的表情參雜了太多的情感,像壞掉的娃娃,也許是我任性地把太多東西瘋狂的向他砸去。嘴角的弧度尷尬,支吾著不知說了什麼,澄澈的瞳眸中,映著狼狽的我的模樣。
掙扎,崩潰,連天使,是天使,投來的擔心溫柔眼光,壓碎連喘息都做不到的軀體。
盧笙好像哭了,不,是天使哭了吧。那種淚水算同情嗎?還是只是合理的,從盧笙溫柔到不行的個性中,推導出的反應呢?啊啊,好討厭,盧笙如果看到我現在落魄的表情,一定會生氣的,說著「怎麼連這種事情都無法處理好呢?」,氣我不珍惜現有的一切,放任自己被悲傷吞噬。
不是還有零嗎?不是還有支持你的粉絲?不是還有許多朋友嗎?
可是啊,盧笙,可是啊。
我把自己拆開來又組裝回去了,翻遍所有的角落,我還在找啊,既然你不在了我就得找啊。探勘去的小店吃大阪燒你笑著,說了一些爛笑話招你一個白眼,忘了吃幾餐後生氣,直接搭車來錄影棚送便當,順道罵了幾個工作人員,鮭魚跟柴魚片的香氣融在飯裡,我要去哪邊,做什麼,才可以再找到?
還沒去過哪裡旅行呢,被鏡頭鎂光燈吞噬的日子,你在做些什麼?碉堡銅像遺跡都還是沒能重現,知道不可能的事情,喝著罐裝啤酒在小公寓裡面寫笑話,登台前對稿,「啊,簓,莫非你是天才?」,我逗你笑,讓你不緊張好不好?骨頭、體溫、火。段子、字跡,習慣寫橫的時候拉長,端正整齊的認真的字,都燒掉了,都。膽子很小啊,鬼,現在還怕嗎?黑板裡面,再裡面,光是會被吸收來著?把我吸收進去吧,吸到另一個世界,到你那邊去。
到你那邊去,我從來就沒到過的那邊。
「你還是回去吧。」
天使逐漸褪去盧笙的色彩,變回純白無垢的樣子,面上平淡,卻依然不解。
「沒有用的。」
簓苦笑著,望向鏡子裡自己的身影,更加消瘦的樣貌,駝背,雜草橫生,眼下拖著烏陰的雲,仍是乾枯。
他再抱了天使一下,讓棉花的洗衣精香味充盈鼻間,然後深深的,將氣吐出。看著天使化為光點,漸漸溶解在空氣中,試著伸手去抓,可什麼也碰不到。
簓重回演藝圈,是幾個月後的事情了,含糊推託生病回家照顧家人,沒引起多少懷疑,雖然不像之前一樣,近乎是被所有節目捧在手心,也還算有熱度。在收錄到凌晨的日子,他一個人回到盧笙家裡,嗅聞回憶的空氣,一邊飲盡幾瓶便利商店的鐵罐啤酒,在沙發上開著電視睡著,身上沒有毯子的醒來。
但那都沒有關係,沒有關係,我要負責的不是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