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900年,昌泰三年,五穀豐收之季。
自從侍女椿死後,失去長者庇護的兩個孩子處境越發艱難。
為了照顧年幼病弱的姬君,八重攬下許多其他下人不願做的吃力不討好的活,就為了在被惡意剋扣酬勞的前提下,額外多賺些銀錢給姬君多買些吃食及治病的藥。
尤記得明姬大人落淚的那個午後,母親遲遲未歸,直到夜裡噩耗才姍姍到來,八重當時只覺得這是惡劣的人們所開的玩笑,她不由自主地抱緊懷裡的孩子,茫然無助地望著那些譏笑著傳達母親死訊的大人們。
母親怎麼會死呢?
母親說好了馬上就會回來的呀?
那些人所說的每個字都清晰地落在耳中,卻又模糊的不為八重所理解。
混沌的笑聲在耳膜上嗡嗡作響,吵得她停止了思考,唯一明白的只有那些惡意——令她恐懼無比。
原本偶爾還會對自己釋放微薄的善意的人們突然間化成了看不清面貌的漆黑巨獸,齜牙咧嘴地指著懷裡的姬君,喝斥著姬君真是帶來災厄的『鬼之子』,也嗤笑著母親和自己瞎了眼跟隨了個不祥的主人。
——「真是不幸呀!可憐的椿就這樣淒慘地死去啦!誰叫妳們非要侍奉惡鬼的孩子呢?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高昂又戲謔的笑聲從那欲蓋彌彰遮掩著面容的寬袖後哈哈響起。
隨著利刃般興災樂禍的話語吐露出口,纏繞在他們身上的鮮紅細絲也越發像要滴出血似、生機勃勃地生長著,八重恍然間像是聽見了那只懸掛在棄置和室中、巨大蟲蛹的心跳聲,砰咚砰咚地歡欣鼓動著,那些責罵、臆測、恐懼及嘲諷全都變成了蛹的養料,哺餵著蟲蛹,令它變得更加茁壯。
而她於愣神中迷失在這群魔亂舞的地獄惡戲裡,鬼怪們歡呼著、舞動著、尖聲讚揚著他們高高在上的正義與立場,直到懷裡的孩子細聲呼喚自己,她才晃然發覺——
啊,原來自己已經淚流滿面了呀。
懷裡嬌小又瘦弱的孩子輕輕地用自己泛白陳舊的衣袖拭去她臉上的濕意,接著抱住她說:
「八重,我們一起帶椿回家吧。」
她眨去眼中的迷霧,豁然。
是呀,既然母親還不回來,那她就與明姬大人一起去接母親回家就好啦!
因為母親肯定是迷路啦!
為了避免母親再走丟,她會和明姬大人一起牽著母親的手回到她們小小的家。
為了不讓母親害怕國府夜裡的黑暗,她會用最開朗明亮的語調跟母親分享今天的明姬大人又是多麽的惹人憐愛。
為了總是辛苦奔波的母親,她會在回家後說——
「今日的晚飯就讓八重大展身手吧!母親就好好休息吧!」
然後母親肯定會摸摸她的頭誇獎道:
「哎呀,八重真是可靠呢!」
所以,那些總是說不出什麼好話的大人們肯定是搞錯啦!
找到母親後,她一定一定要大聲地反駁那些討厭鬼:
「你們這些笨蛋!母親只是迷路啦!」
八重亦步亦趨地跟隨著小小的姬君前行,夜幕遮籠著眼前的道路,唯有眼前握緊自己的手的幼子是暗色裡那唯一的明燈,指引著她不在徬徨中迷失。
記不清原本不被允許離開黑瀬宅邸的明姬大人是如何牽著她一路跨出黑瀬氏的大門,也記不清依然尚在發熱的明姬大人又是如何在不適中走走停停、喘息著帶她走過大半個轄地。
她只是——
只是,在路途中反覆想著,找到母親後要說些什麼。
她想,她會撲到母親溫暖的懷裡撒嬌,然後跟母親抱怨那些討人厭的下僕們說了什麼失禮又冒犯的話,還要提醒母親那些人都是一群騙子,總是張口就來毫無根據的話語。
要不然怎麼會騙她們說母親死了呢?
太多太多了。
有太多太多見到母親時想說的話。
最終,她只是——
只是,想像歸巢的倦鳥,依戀地鑽入那溫柔的懷抱,就像過往的每個夜晚,三個人彼此依偎,在只有她們三個人的小小天地裡,永不分離。
母親、明姬大人、還有她,會一直一直在一起。
她們會一起走過接下來的每個四季,看著飛花墜落、風雪繚亂,伊勢的大海潮起又潮落,會一起看著明姬大人長大成人,或許也會像母親一樣隨著侍奉的主人出嫁,成為下一個姬君或是公子的奶娘。
啊啊,真的是很簡單、很簡單的心願呀!
但這小小的、一點也不貪心的願望就像泡沫。
長著斑斕的美麗虹彩,浮華的幻夢在表面迴轉,然後在漲大後,輕易地——
一戳就破。
啊,她從不知道。
原來,『回家』是個說出口就能讓心臟如此疼痛的詞語。
原來,她們三個人的家,從今往後將有了缺漏。
原來——
那些討人厭的大人們所說的話,都是真的。
她的母親——
真的,變成了她認不出來的模樣,再也不會對她說——『我回來了』。
她,再也沒有機會,撲到母親的懷裡盡情地撒嬌了。
⋯⋯
八重從那仍像揮散不去的黑影般的記憶中回過神來,發現停下動作的手裡還抓著剛縫補到一半的衣物。
等做完這些雜務之後,她在午後還有個跑腿的工作要做。
如今,她的家人,只剩下明姬大人了。
她必須要代替母親,守住這個在烏煙障氣的國府裡,唯一『清澈』的孩子。
值得慶幸的是,自從夏季正室所出的龜丸大人出生後(註一),包含頂上那些貴人在內的所有人主要都把心思放在這期待已久的嫡子身上,讓僅能在縫隙裡求生的兩個孩子得以喘息,不會有人過多地去在意八重是否偷溜出黑瀬宅邸在外幹些跑腿的活。
「八重。」
感覺到袖子被輕輕地拉扯,八重微微地側過頭來湊近小小的姬君聽她想說些什麼。
「⋯⋯八重。」
年幼的孩子『注視』著八重,嘴上開闔了幾次像是欲言又止,最後只是又呼喚了一聲八重的名字。
「明姬大人又『看見』什麼了嗎?」
對於姬君沒頭沒尾的行為見怪不怪,八重只是有些故意地揉亂了對方的頭髮,語氣帶著鼓勵地等著那個孩子說出接下來的話。
在一群虎視眈眈、不懷好意的大人中,兩個年幼的孩子是如何生存下來的,除了八重足夠機靈之外,還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得益於明姬的『能力』。
能『看見』什麼的明姬總能為八重指出『最好的路』。
不僅讓她能輕易從有人守衛的黑瀬宅裡偷溜出去,也讓她能毫不費力地找到最和善實誠的雇主及收益最好又輕鬆的工作。
八重經常忍不住猜測,明姬大人或許其實是從高天原降臨人間的神明大人,要不然這些堪稱是『神蹟』的巧合該如何解釋呢?
如今快要四歲、個頭卻比同齡人更加嬌小的孩子,此刻『注視』著自己,那張稚嫩的臉上表情過於複雜,以至於熟悉對方各種表情的八重也無法猜出那個孩子究竟在想些什麼。
明姬像是有些疲憊地眨了眨眼,接著偏移了目光,落到了小屋那扇已經有些腐敗殘破不堪的木門。
「唔⋯⋯明姬大人是不是也覺得門快壞啦?過陣子我就去找些材料回來修補一下吧?」
八重當然明白姬君必定是『看見』了什麼難以啟齒、或是以她的年紀來說難以描述的東西,只是為了讓那孩子能放鬆緊繃的精神才刻意這樣不著調地說著無關的話。
明姬遲遲沒有回應,八重也不著急,極有耐性地邊進行手裡的工作邊等待著明姬做好開口的準備。
她不知道明姬大人究竟『看見』了什麼,但她會無條件信任既是家人、也像『神明大人』一樣的明姬大人所說的話。
更何況,她們還是這方天地裡僅有的,熟知彼此『異常』的同伴。
「——晚些時候,唔⋯⋯有津卯院的人來。」
不知過了多久,明姬才垂下眼收回了『注視』的目光,磕磕絆絆地打破小屋裡的靜謐。
「家主夫人那裡?」
八重起身將修補整理好的衣物收納進櫃子裡,有些困惑地問。
津卯院的人向來不待見妾室所出、又被稱為『鬼子』的明姬大人,八重不知道他們來這裡做什麼。
「嗯⋯⋯來找八重。」
明姬低著頭,手下有些焦慮不安地揪著自己的衣袖。
畢竟這幾個月來都是兩個人相依為命,八重理解姬君對於家主夫人突然讓人過來找她這件事定然感到無措,為了安撫對方,她有些故作鬼靈精怪地轉了圈眼珠道:
「反正待會我又要出去跑腿啦!夫人那裡就當我錯過啦!明姬大人只需要裝作不知道我去哪就可以了!」
八重對卯之方夫人可沒有什麼情義或是任何尊敬之情,就算被當作不識好歹的下僕,她也無所謂。
她服侍照顧的人又不是卯之方夫人,誰在乎那個看起來就脾氣很糟的女人在想些什麼。
「⋯⋯明空,可以幫忙跑腿。」
頓了頓,明姬抬起頭來望向八重:
「會有麻煩⋯⋯八重。」
「明空⋯⋯不想,八重被處罰。」
孩子又輕又軟的聲音裡是滿滿的維護,讓八重的心臟像是被羽毛搔弄一樣地發癢又加速。
她的明姬大人總是太過懂事,幾乎要滿溢出來的憐愛之情令她恨不得隨時隨地將小小的姬君揣在懷裡或是藏在心裡,放在誰都無法傷害對方的地方。
「唔,怎麼能讓這麼可愛的明姬大人去跑腿呢?」
八重忍不住一個熊抱就將年幼的孩子緊緊攬到懷中,情不自禁地蹭了蹭對方的臉頰,隨後才認真思考方才明姬大人所說的話。
仔細想想確實要是被津卯院的人抓住把柄會很麻煩,而且既然明姬大人特別提起了這件事,就代表最好還是不要忽視夫人那邊的人比較好。
「那跑腿就算啦!反正那裡的工作即使沒有我,也會有其他的孩子去幫忙的!」
町裡這種以廉價報酬僱傭孩子去幫忙的工作總是不乏競爭的人,就算少了八重,還會有其他人取代這個的空缺,唯一可惜的是今日就這樣少了一份額外的收入,但和夫人可能會帶來的麻煩相比,這點可惜實在是不值得一提。
於是她決定聽從明姬大人的建議留下面對津卯院的來人。
但讓年幼的明姬大人單獨待在這個小屋裡她不可能真的完全放下心來,先是以手心測了測額溫確認對方沒有發燒,接著細細交代了許多注意事項和耳提面命姬君必須乖乖地待在這裡不能亂跑之後,才在如姬君所言的那般、在津卯院的人捎來夫人的傳話後,依依不捨地一步三回頭離開,這樣的行為還引來了一旁津卯院下人的側目和不屑的嗤笑。
而明姬則是在與八重道別之後,才放開了原本因為緊張而抓著袖襬的手。
她對八重說謊了。
雖然答應了八重會乖乖待在小屋裡,但她想做的事情必須到宅邸之外才能實行。
她輕輕地推開了小屋那破敗的木門,發出一聲既像漏風又像即將解體的嘎吱聲,接著又在同樣的聲響下帶上那扇僅有遮風避雨作用的門,慢吞吞地離開了這片寸草不生的宅邸角落。
原本比常人更加緩慢的步伐由於內心的急迫越走越快,不多時就來到了黑瀬宅邸大門之處。
黑瀬宅邸前的守衛毫無覺察宅邸裡那被稱之為『鬼子』的姬君就這樣堂而皇之的從自己面前經過,甚至是在姬君因為快步行走後因為喘不上氣而蹲靠在大宅圍牆邊時也依然目不斜視地鎮守在自己的崗位上。
他們完全沒意識到身邊還有除了同僚之外的活人。
明姬額頭抵著牆,一身冷汗地低咳著。
「咳⋯⋯咳咳⋯⋯」
她那雖然陳舊但清爽潔淨的衣袖接住了無法止息的嗆咳,落下點點紅斑,盛開在那因為久穿而起了細毛的布料上。
這是『天罰』。
明姬深呼吸了幾口氣,試圖盡快地緩過來,然後在八重從津卯院回來前完成她要做的事。
津卯院的來人只是她騙八重留下的藉口。
她不知道卯之方夫人找八重做什麼,但是——
八重必須留下。
不然八重會死。
就像八重總是把她當作至珍至重的唯一那般,她也想要守護八重。
椿的死亡,或許八重只以為那是個意外,但當她『看見』椿那只剩碎骨與不為野狗所親睞的臟腑的屍骨後,她就知道——
那絕不是意外。
而是因她而起的歪曲,是人為的遺憾。
嫡出的孩子讓那些人對她這個『污點』再也無法容忍,試圖要一步步地讓她身陷絕望,最好悲慘地死在無人問津的旮旯之地。
她已經失去了兩個母親,不能再失去八重。
所以她會為八重找到最好的『未來』,即使這個過程會要她付出『代價』也在所不惜。
明姬艱難地咽下喉間的癢意,她感覺到五臟六腑像是要被絞碎似地抽疼,但她必須忍耐。
她哄騙著八重留在宅邸,特意出來的目的就是為了取代八重原本會遭遇的一切。
她必須快點——
快點與『那些人』相遇。
拭去嘴角的殘紅,明姬搖搖晃晃著、蹣跚地邁開腳步,努力忽視身體內部崩壞一樣的痛楚,集中精神在『眼前』鋪開的『軌跡』上。
——
秋季正是收穫的季節,也是供奉神饌、對大神宮而言最莊嚴神聖的重要時期。(註二)
為了接下來即將來臨的盛大神事,整座神宮都動員起來,就是內宮裡侍奉天照大神的齋王大人也不可免俗地要在祭典前清淨身心、熟習神事的步驟流程與樂舞。(註三)
但近日的神宮內部卻有些躁動不安,還向外派出了不少齋官,身穿狩衣的齋官們穿梭在伊勢國裡大大小小的幾個郡中,似乎在找些什麼。
眼看神嚐祭即將到來,理應來到神事籌備階段尾聲的大神宮卻突然有了這般不明原因的大動作,讓從京中前來觀禮的貴族們也有些惶惶不安。
「那些人——似乎是神宮的齋官?」
某個乘坐在牛車中、正好途經國府的貴人,從竹簾的縫隙中瞥見遠處在巷道轉角一閃而逝的狩衣衣角,低聲詢問身邊的侍從。
侍從順著貴人的目光望去,很不湊巧地並沒有捕捉到那些人的身影,但還是回想了一下最近聽來的傳聞,恭敬地回應道:
「聽說神宮這次的神事出了點小問題,若是菅原大人想知道更深入的消息,小的可以去打聽一下。」
「⋯⋯罷了,老夫這次只是順了今上的意思出來散心,沒必要知道這些,有時間還不如在神事來臨前好好地清除身心的污穢,以最清淨的姿態呈現給神明大人。」
話落之後貴人便不再開口,垂眸閉目養神。
一旁的侍從見主人那因旅途而略顯疲憊的面色後也安靜地不作打擾,距離神宮還有大約兩日半的路程,還是讓大人好好休息比較好。
安靜下來之後就只剩車輪在路面上軲轆軲轆的聲響,車伕盡責地在車頭驅趕牛隻行走,並與一個小小的身影錯身而去,最後離開這位於鈴鹿郡的伊勢國國府轄地,向著南邊、神宮所在之處前進。
而那在貴人匆匆一瞥中閃過的齋官身影,卻在拐入小巷之後傳來激烈地爭吵——
「還是沒找到嗎?!」
身著淺色粗布狩衣的矮瘦男人焦慮地質問另一名與他穿著一樣、膚色卻較深的男子。
「清水大人,您以為『有資質』的人到處都有嗎?」
膚色黝黑的男人同樣也是面色不佳。
他與那位被他稱呼為『清水』的男人在大神宮的位階一樣,雖然稱呼對方為大人,但事實上語氣上並沒有多麽的尊敬。
「該死的!誰知道那傢伙居然會在這個緊要關頭暴斃!要是再找不到替補的人,祭主大人肯定會直接從我們這些低階的齋官中選出侍奉神體的人!難道你想這樣嗎?!那可是陰陽師世家誰都看不上眼、只有上不了臺面的族人才會被冠以『光榮』的名義逼迫就任的位置!」
矮瘦的男人急得在小巷內來回踱步。
「這是第幾個了?」
與矮瘦的男人有相同的想法,那個膚色黝黑的齋官當然不想任務失敗後被祭主大人指名為那個讓所有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職位的繼任者。
「今年第五個!前幾日死去的那傢伙甚至連三十日都熬不過!到底是哪個家族放出來的垃圾?!真是不堪其用!」
矮瘦的男人在不屑的咋舌之後,越發口不擇言地越說越難聽,若是脫去那身神官狩衣,即使說是低俗的鄉野平民也不會讓人意外。
但確實,他們想找的『具備資質』的人本就不好找,撇開他們這些和陰陽師血脈有些關聯的人不說,平民裡幾乎不存在這樣的人,即使是有,多數的人也會被愚昧無知的人們當作是邪崇或妖怪,最終死於迫害,而能在這樣的環境下活下來的都不會是什麼善類,至少絕對不是他們這些只是略有些資質但又無法成為陰陽師的人能抗衡的存在。
現在他們上哪能找既好糊弄又沒有身份地位可以反抗他們的、『具備資質』的人?!
即使祈求神明大人也不可能會從天上掉下這麼好的餡餅!
⋯⋯
或許天上確實不會落下餡餅。
但卻能有膽大的幼鹿無畏地靠近能左右牠命運的獵手,睜著無辜又天真的眼睛,像是害怕又像是期待地問:
「大人們說的⋯⋯明空,可以嗎?」
微弱又稚嫩的嗓音從巷口傳來,吸引了兩個正爭論著該去哪裡找人的男人們的注意。
「從哪來的小鬼,居然偷聽大人談話?」
矮瘦的男子並不把眼前那個衣衫粗陋的孩子放在眼裡。
反倒是那名膚色要比常人更深的男人注意到了稚童藏在陰影中仍然色彩過於單薄的眼瞳,與性格衝動火爆的同僚不一樣,他很快地就注意到了那個孩子的身份。
『鬼子』明姬的傳聞即使只藉由口耳相傳,也流傳到了遠在度會郡的大神宮。
相傳,黑瀬氏的明姬是身帶惡穢、擁有一雙『鬼目』的孩子,出生當時不僅天有惡象,還詛咒並殺死了自己的母親,又為黑瀬氏招來了不祥之氣,然而性格慈愛又寬厚的黑瀬家主及家主夫人,不忍年幼的孩子被萬人指摘,也為了避免這孩子影響到轄地裡的其他居民,便勒令這孩子不得踏出黑瀬宅邸一步,即使這孩子是『鬼子』,黑瀬氏也為這孩子準備了一個容身之處,讓她不必承受飢餓與嚴寒之苦。
那麼,那個本該被深藏於黑瀬宅邸的孩子又是怎麼出現在這裡的?
「黑瀬氏的明姬?」
深色肌膚的男人蹙起濃密的眉,走近那個小心翼翼地躲在牆角邊、安靜乖巧地點了點頭承認自己就是傳聞裡的那個明姬的孩子。
擁有微弱資質的他當然不會畏懼那毫無根據的傳聞,他見過的『鬼怪』可要比眼前這個瘦弱的孩子還來得更加有威脅性。
他要確認的是,眼前這孩子出現在這裡的目的和是否擁有資質。
「鬼子明姬?」
聽見了男人的低語,矮瘦的男子也迅速地反應過來。
他當然也聽過黑瀬氏明姬的傳聞。
但他現在更在意另一件事,便迅速地跟上同伴,在嬌小的孩子面前蹲下,不顧對方那明顯有些抗拒的後退,用力地抓住了對方的手,落下一圈淡紅的掐痕。
像這樣有著『怪異』傳聞的孩子,極大可能就是他們要找的『具備資質』的人!
「怎麼樣?」
黝黑膚色的男人這樣詢問同僚。
對方有著相比起他更加敏銳的感知,雖然性格不怎樣,但確實具有能準確找出有資質的人的能力。
「成了!看來應該也已經懂得如何使用咒力了。」
矮瘦的男人只是略微地感受了一下就對眼前這個幼小的孩子感到驚訝。
一般具有資質的孩子至少也要五、六歲之後才能穩定下來,並意識到咒力的運用。
但這個看起來不過只有兩歲左右的稚童居然已經知道了該如何使用咒力。
或許連那些陰陽師大家族的孩子都難得有這樣的資質!
雖然很可惜這孩子可能再也沒有成長的機會,可既然被他們碰上了,就只能認命成為那個侍奉神體的人選。
反正也只是不被家族給看重的孩子,為了侍奉神明而燃盡最後的生命,或許要比繼續受困在深宅之中更來得有意義。
說不定這次還能比上一任撐得更久!
「孩子,再說一次妳想做什麼?」
心中的大石終於得以放下,脾氣向來火爆的矮瘦男人也難得的和顏悅色了些。
至於鬼子是如何從宅邸裡偷跑出來的這件事,他們並不關心。
「明空⋯⋯也想,讓父親和夫人高興⋯⋯可以嗎?」
那雙薄煙色瞳仁懞懂地看著圍在自己身邊的兩個男人,就像是長年不受家人關注的孩子渴求能成就一番大事求得家人的喜悅,此刻的明姬就像是這樣一個缺乏被愛又尋求著家人愛意的孩子。
這正與兩名齋官的目的不謀而合!
這豈止是天上掉餡餅,還是一樁你情我願的交易!
「當然可以!黑瀬家主想必會為您感到驕傲!能到大神宮當職可是一件讓任何家族都感到榮幸的事啊!那裡不是什麼人都能進入的地方,也只有像您一樣擁有資質的人才能加入,說不定還能與高貴的齋王大人會面呢!」
也不管年幼的孩子是否能理解自己說的話,但矮瘦的男人挑挑揀揀,將這個他們沒人願意上任的職位全往好裡說,就連稱呼都變成了更加敬重的用語。
對於這個即將獻出自己一生的武家姬君,他把砒霜用甜美的糖衣一層層地裹滿,將之包裝成一個美麗的夢境,讓對方心甘情願地品嚐。
「那⋯⋯明空什麼時候可以去呢?明空⋯⋯想讓父親快點誇誇明空。」
年幼的孩子眼中是純然的渴望,彷彿迫不及待地希望能馬上聽見血濃於水的家人驕傲地稱讚自己。
兩名來自大神宮、深知那個沾滿鮮血的職位是如何殘酷的齋官有些訝異地對看了彼此一眼。
約莫是從沒見過有人這般踴躍地往地獄裡跳。
但幼小的孩子又能有什麼複雜的心思,估計是真心認為這麼做就能讓家人多看自己一眼,這下連想獨善其身的男人們都有些唏噓。
最終深膚色的男人只是用帶有安慰性質的動作輕輕地拍了拍幼子的頭,語調緩和地說:
「我們會先回到神宮回報祭主大人,接著就會有文書送來黑瀬氏,最快在七日內就會帶您到神宮結契。」
「⋯⋯明空,會等著你們的。」
似乎是對沒辦法立刻得到家人關注而失望,小小的孩子有些怏怏不樂地拉低了聲音,連那雙眼尾有些勾起的薄煙色眼眸都落寞地垂了下去,蒼白的面色讓瘦弱的孩子看起來更加可憐。
「看來該盡快返回神宮了,我先去找兩匹馬來,這樣快一些!」
同樣也想盡快回報的矮瘦男子這樣對著黝黑膚色的男人說。
「嗯,麻煩您了,清水大人」
男人頷首後看著矮瘦男子快步離去,接著才又對年幼的姬君輕聲問道:
「需要我們送您回去嗎?」
「唔⋯⋯明空,可以自己回去。」
年幼的孩子搖了搖頭,又補充:
「大人們,很辛苦⋯⋯明空不想,讓你們費心。」
「⋯⋯好吧,那請您回去的路上務必小心,畢竟您即將擁有重要的身份,要是受傷了我們會很為難的。」
心思比起矮瘦男子更加細膩的男人猜出眼前這個孩子大概是偷跑出來的,若由他們親自送姬君回去恐怕會招來一些麻煩,便也沒有再堅持。
聽見男人這麼說之後,那個孩子安靜地點了點頭,而後就一溜煙地沿著平房間的陰影跑得不見蹤影。
男人目送著瘦弱的姬君的背影有些感嘆,雖然覺得他們這樣欺騙一個孩子很卑鄙,但他們也不想死,就只能請那個自願投入深淵的孩子犧牲了。
能為所愛的家人帶來榮光,想必即使是付出性命也會覺得值得吧?
佇立於巷道間的男人在這感慨著幼童的命運,卻不知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那個被他同情的孩子癱坐在陰影籠罩的住宅間隙裡,那染滿鮮血的下巴上是因為得償所願而勾起的嘴角。
「咳⋯⋯嗚嗚⋯⋯哈⋯⋯」
血液順著乾嘔從喉嚨的深處擠壓而出,即使是努力吞嚥也無法忍住那控制不住的噁心感。
然而明姬卻很滿足。
雖然是初次嘗試,但她成功地扭曲了她不想『看見』的未來。
這點『天罰』忍耐過去也就算了。
還殺死不了她。
那雙在齋官面前懞懂又天真的薄煙色眼珠,此時是能凍結餘燼的漠然,絲毫不具備任何孩子該有的純真,是讓見者都不會懷疑的、過於成熟又『怪異』的模樣。
獵人以為自己是能決定獵物命運的上位者,殊不知自己才是那個被利用來捕獵的誘餌。
如果八重今日出來跑腿,就會撞上那兩個男人,然後被強硬地帶走,身為平民的八重根本無法抵抗來自神宮的齋官,即使躲過了這次,這些人還是會繼續逗留在這裡尋找著他們口中『具有資質』的人,難保八重不會被找到。
所以現在這樣真是太好了。
她想做的事也能跟著趕上日程了。
總有些人該為自己的掠奪付出代價,不是嗎?
——
生來擁有『資質』的孩子向來早慧,例如八重,就有著能在六歲時以超出同齡人的成熟思維擔當起照顧主人及在壓迫裡尋找方法支撐整個『家』的開支用度的能力。
而『鬼子』明姬更是早在母親腹中時就有了意識。
最初的記憶,是在一片溫暖的黑暗裡,一首朦朧溫柔的歌。
輕輕地、輕輕地哼唱著滿懷愛意的祈願之謠。
——明空呀、明空呀。
——將於繁花簇擁下誕生的春之子呀。
——願妾身的愛子呀,能明悉迷惘,無罣無礙,於人世紛擾中,不落迷障。
——願妾身的愛子呀,能空淨清澈,不污不濁,如明鏡琉璃檯,不惹塵埃。
——明空呀,妾身的珍寶呀。
——願你明悉空淨,所見皆美麗,所願皆成真。
伴隨著怦通、怦通的鼓動聲,它,有了第一絲微弱的意識,但又在那軟和的細語呢喃裡緩緩墜入空靈的海。
如果它能順利地成長,這段短暫的記憶或許就會隨著它沐浴的第一道光消逝,就像冬日凝結的冰雪於春陽底下融解,化作沉眠於心底的種子,母親的愛會一直在那裡守護小小的心海。
然而它的意識沒能下沉得太深,就被一席陰冷的氣息給狠狠地拽到水面上,無比清醒地認知到了作為生命才能面臨的——
死亡。
比起學會『生』,它先學會了『死』的概念。
比起理解『愛』,它先理解了『詛咒』的存在。
又繼『詛咒』之後,它觸摸到了生與死的邊界。
『咒』與『毒』在胎腹裡毫無仁慈地將冰冷的殺意指向尚未徹底成形的它。
來自此世的惡意,漆黑黏稠地想將它包覆,往死地裡拖去,於深淵中叫囂著殺死這個不被貴人所期望的孩子。
詛咒不僅污染了它安睡的地方,也扭曲了母親的歌唱。
散發著惡臭的子守唄啊,化作燎原的惡火,嘶喊著灼傷那曾被祈願、降生後的第一眼會是繁花最盛之景的雙目,留下燃燒後泛白的餘灰。
它是母親愛得苦痛又憎恨的罪惡之種。
越是深愛,越是疼痛;越是不想放棄,就越是讓詛咒深深盤踞。
最終忘卻了曾經的愛,僅存幾近要自縊的瘋狂。
母親在痛苦的盡頭不僅想殺死自己,也想殺死腹中的孩子。
每一次掙扎,都是鮮血淋漓;每一聲悲鳴,都得不來一絲憐惜。
於是,母親,也詛咒了。
——明空不再是母親的珍寶與神明的饋贈。
——明空是母親腹裡的惡鬼與災厄的化身。
耳畔邊,再也聽不見那溫柔的曲調。
曾經如棉花般柔軟的愛語輕喃,在詛咒的磋磨下,就像已經捲刃的刀鋒非要再次劈敵,用盡每一絲殘餘的鋒利,淒厲又嘶啞地吐露惡語。
日日夜夜,一次又一次,從夏蟬的最後一聲殘響到春蝶的第一次振翅,四季流轉,在憎惡裡化作蟲蛹,與它一同成長。
而咒毒也在臍帶裡吸食著母親的恨意,不停地壯大腹中的領地,狡詐又惡毒地剝奪著它『生』的權利。
如此孱弱的胎兒怎能與這般匯聚無數惡意的詛咒對抗?
再這樣下去,它就會如貴人及母親所願那般夭折,溺死在充斥著怨恨且污濁的羊水裡。
但是它,想活下去。
生存的本能要比理解『絕望』與『放棄』來得更加強烈與直接。
於是,它觸發了潛藏於體內、原本幾乎無望成功的可能性,拖著母親一同沉淪在且生且死的困境裡,無數次地與死亡相伴,也無數次地從黃泉復返。
直到最後耳邊已經只存母親歇斯底里的叫喊,然而它無法理解也無法停下,因為——
它,想要,活下去。
即使還幼小、即使它還作不了任何複雜的思考,依靠著對生的渴望,憑藉著求生的本能,生命每被詛咒削弱一分,它對自身某種能與詛咒抗衡的力量就越是掌握一分。
就這樣,在反覆橫越生與死的邊線後——
在生與死的狹縫中。
它——作為狹縫之物,誕生了。
本該死於母親腹中、夭折的孩子,半生半死地活了下來。
近似於人,卻又非人。
它的存在,無法為『天』所容忍。
僅僅是呼吸,就打亂了『天』的規律;僅僅是初啼,就歪曲了無數的『命』。
那雙因咒毒永遠無法看清此世之物的瞳仁,在狹縫裡——看見了,無數的『線』。
玲琅滿目的『命』織紡出此世之物從過去、現在、到未來的命運,繩索般纏繞在被『天』所愛、生乎此世的一切事物,束縛著它們安居在此世,於『天』之下循規蹈矩地行駛於既定的軌道裡。
唯有不應在母親腹中存活下來的它被『天』所厭棄,剛剛降臨此世就游離在無數的『命』之外。
它成了此世的異類、是錯誤、是應被清除的不和諧。
在『天』運行的旋律裡發出崩壞的雜音,也拖著其他的『命』奏響了歪斜之聲。
它,存在即是『干涉』。
——
回到黑瀬氏宅邸,明姬趁著八重還未歸來,先來到了那間孵育著蟲蛹的和室。
時隔多日不見,那懸掛在房樑上的巨大蟲蛹又勃大了一圈,透過堅硬的外殼從深處傳來吵鬧的鼓動聲,旺盛的生命力在蛹之中等待破繭而出的時刻。
多虧了那兩個男人,明姬終於得知了自己能使用的那股力量被稱之為『咒力』。
在作為狹縫之物降生前,為了與母親腹裡的詛咒對抗,明姬早早就自主地習得了如何使用這份力量的方法,比學會呼吸還要來得早,也比呼吸來得更加自然,幾乎可以算作構成『她』的一部分,是讓她活下來的『奇蹟』。
即使不知其名,也能磕磕絆絆地在『天罰』下狼狽掙扎,這也是至今『天』仍然殺不死她的原因。
明姬背對著拉上身後的障子門,將室外午後那刺眼的陽光一點一點地全都隔絕在這薄薄的一門之後,僅僅留下透過厚實的障子紙鋪開的朦朧光亮,曖昧不清地投射在攀滿整個和室的血紅細絲上。
雙目看不清事物具體樣貌的明姬當然也無法清楚地將蛹的細絲是如何密密麻麻地爬在房樑上或是縫隙間,像是一張鮮豔的巨網籠罩了整個巢穴,等待著將獵物吞吃入腹的最好時刻。
她所『注視』的是——
蛹的命運。
現在過於年幼、閱歷也過於稚嫩的孩子並不能明確地看穿所有命運,但她能看明白的部份已經足以供給她充分的情報。
「咳咳⋯⋯『明空』⋯⋯」
那個瘦弱的孩子如此喚道。
這是母親在臨死前對著這只咒蛹喊出的名字。
即使對著一個醜陋的詛咒叫出與自己一模一樣的稱呼,那雙薄煙色的瞳仁深處依舊平靜。
就如往常那般,這只蟲蛹對於明姬始終興致缺缺,即使這個小小的人類幼崽已經來到了巢穴的中心,也無法刺激它捕獵的欲望,那些細絲連挪動都不願,徹徹底底地忽視明姬的存在。
「『明空』,你就要死了⋯⋯咳咳⋯⋯」
明姬『注視』著咒蛹。
綜觀所有的『命』中,最輕易便能被她解讀出來的,就是從胎腹中一直與她相伴的——
死亡的情報。
這是她理解最為深刻、也最為熟悉的現象。
而在身為狹縫之物的明姬眼中,咒蛹的『命線』上刻錄著再過一段時間,這只蟲蛹將會被偶然請來黑瀬氏宅邸作客的『某人』給殺死,或許在這之後黑瀬氏的繁榮真的指日可期。
但這並不是明姬想看到的結果。
母親的『另一個孩子』不能就這樣死去。
母親的痛苦必須要加倍奉還。
既然母親的願望是黑瀬氏的衰亡,那她會替母親實現它。
對於明姬的『預言』,那只蟲蛹並沒有做出任何反應,無動於衷地繼續以絲探索著外界的獵物,也或許並非是完全沒有反應,只是明姬給它的感覺過於弱小、沒有絲毫的威脅性,因此不把對方當作一回事罷了。
明姬對蟲蛹的反應也並沒有任何期待,她想做的很簡單。
就像她能干涉他人對她的認知,毫無阻礙地任意出入黑瀬氏的大門;她也能做到,干涉蟲蛹的存在感,讓詛咒安然地在這座宅邸繼續成長。
「『明空』⋯⋯那些人不會發現你的,但是⋯⋯咳咳咳!唔⋯⋯黑瀬氏,將是你的蟲籠,咳⋯⋯與無處可出的⋯⋯囹圄——這裡會是,你⋯⋯永遠的襁褓,永遠⋯⋯像只貪婪的幼蟲渴求養分吧!」
隨著話語湧動而出的是,從那小小的身軀上擴張而出的力量。
若是有一名陰陽師正在現場,就能立刻發現,這個年幼的孩子,在無人教導的情況下使用了『術式』,雖然還不完善,但已經有了最初的『擴張術式』的雛形。
與之同時,扭曲命運的代價及使用超出身體所能承受的力量的負荷也反應在明姬身上,先前因為干涉八重命運而絞痛的內臟再次抽痛起來,這次還從鼻腔中流出粘膩的鮮血,肺部再次感到無比的搔癢。
明姬被『天』所厭憎,生於狹縫,存在即是干涉,既然是干涉、既然無時無刻都在擾亂規律,就必須承受『天罰』,並支付扭曲『命』的代價。
『天』一直在試圖殺死她,為了與『天罰』對抗,她有大半的力量近乎毫不停歇地干涉著自身的狀態,以求修復那些在『天罰』下的損傷。
原本安安靜靜的咒蛹在明姬絲毫不講道理的能力下,像是突然意識到什麼的狂暴了起來,蟲蛹之中鼓動著的某物加速了搏動的頻率試圖要掙脫,但就像是被困住一樣,只能無能為力地晃了晃垂掛在房樑上的本體。
它被束縛在蛹之中,再也無法羽化成蟲。
當然也如明姬所說的那般,它的存在感在瞬間被消弭、本質被扭曲,從此之後,除了明姬,不會再有第二個人發現或意識到這裡孵育著一個龐大的詛咒。
那些鮮紅的細絲開始焦躁地蠕動,在察覺到明姬並不如自己所想的那般弱小後,蟲蛹試圖要用絲乾脆地捕食掉這個讓自己被壓制的可惡人類,但原本只作為捕食媒介的細絲並不具備任何攻擊性,那些細絲在碰觸到明姬時,就像是被抽取掉所有力氣般頹軟下去,變成與尋常的蟲絲無異的絲線,唯有那鮮紅的色彩昭示著不祥。
無論是抵抗『天罰』,或是防禦咒蛹的攻擊,都令明姬的肉體越發像是要崩潰般地痛苦。
然而她像是感受不到那些疼痛似地,彎起了一雙薄煙色的眼睛,微微上挑的眼尾高興地勾起,如果八重能看見明姬此刻的神情,或許會感嘆從未見過明姬如此明媚的笑容。
「哈⋯⋯憤怒吧,『明空』!⋯⋯明空會期待,究竟、需要多少血肉⋯⋯你才能突破明空的桎梏,咳咳咳⋯⋯咳嗚!」
一口忍耐不住的腥甜從喉間湧出,爭先恐後地順著下頷的弧度滑落,一同落下的還有因為難受而從眼眶溢出的生理性淚水。
明姬想,椿被吃掉了多少身體,那些奪走椿性命的人也該千倍百倍償還多少血肉。
這樣才公平不是嗎?
因為失血過多而感到暈眩的明姬倦怠地閉了閉眼,她的身體本就是處於一種既是生又是死的狀態,如果是普通的孩子,在這樣大量流失血液的情況下早就已經昏厥甚至危及性命,但對她而言就是一個痛苦又漫長的修復過程。
『天』也並不總是以這樣的方式懲戒她,『天罰』的嚴峻與否與她干涉此世的程度息息相關,如果只是因為存在而造成的些許干涉,只會讓她的身體無比虛弱;然而如果干涉的是生死的話,牽涉到的此世之物越多,她所要承受的代價就越大,並且越接近死的狀態。
『天罰』的意義就是為了將她從生與死的狹縫中推往死的那一側。
她虛軟無力又狼狽地用那本就被鮮血染紅、如今乾涸後變成一片紅褐色的袖口擦去臉上各式各樣的血跡,當然即使盡力擦也擦不乾淨的,只是她必須在被八重發現之前把自己打理好,回到小屋後她還要再重新清理過一遍。
明姬最後再『注視』那只咒蛹一眼。
蟲蛹現在已經安靜了下來,唯有周圍的細絲蠢蠢欲動地試圖要接近她。
——它發現了原本以為毫無養份可言的人類幼崽有著比其他生活在這裡的人類更營養的價值。
就算被蛹鎖定為主要的捕獵對象,明姬也未有一點驚慌,反正很快她就要離開這個淪為詛咒巢穴的黑瀬家了。
至於其他人,除了八重,她誰也不在乎。
此世之物對她來說都是一個樣子——
為『天』所眷顧,卻毫不知足。
不再將注意力放在蟲蛹身上,明姬重新拉開那扇隔絕了日照的障子門。
現在即使敞開著這扇門,就是再敏感的人也不會察覺到這裡頭的異樣,或許某日還會有家族裡的人無知無覺地、像是飛蛾撲火般,親自將自己送入永無飽腹之日的幼蟲口中。
「哈——」
刺眼的夕陽光讓剛從昏暗室內出來的明姬不適應地瞇了瞇眼。
她該回去了。
回到有八重在的地方。
——
當八重回到小屋的時候,正好看見她的明姬大人正在用她早上打來的涼水洗臉,還聽見像是悶在胸腔裡的低咳。
顧不上打招呼,八重立刻熟絡地找來早就備好的相對厚實的衣物,一層又一層地將小小的姬君一絲縫隙都不漏地裹好。
「八重⋯⋯太熱了。」
幼小的孩子一臉不舒服地想要從衣物中掙扎出來。
秋收的季節這樣穿著確實是有些過於厚重了,但八重依然不放心,她看著明姬大人和早晨相比明顯蒼白許多的臉色,直覺就是姬君又生病了。
「不行不行!明姬大人必須好好將衣服穿上,待會吃完飯就早點歇息吧?您的手怎麼這麼涼?⋯⋯真是的!早知道就不去津卯院啦!」
八重心疼地看著虛弱又嬌小的姬君,萬分後悔離開對方一整個午後,這麼年幼的孩子再怎麼乖巧也不可能真的很好的照顧好自己,現在才幾個時辰沒見就又有了像是要發燒的趨勢了。
「⋯⋯八重,見到夫人了嗎?」
從八重回來之後就『注視』著對方的明姬,輕聲地問。
「唔,明姬大人『看到』了嗎?」
對於明姬的提問,八重沒有任何意外,只是接下來要闡述的、她與卯之方夫人之間的對話卻讓她有些困惑也有些為難:
「嗯⋯⋯夫人說,希望我能去服侍龜丸大人,雖然酬勞會比現在更高,但是這樣的話明姬大人就沒人照顧啦!唔⋯⋯所以,我就拒絕夫人的提議了。」
八重當然對成為那個黑瀬氏繼承人的侍女的位置一點興趣也沒有,放棄這個一步登天的機會對她來說一點也不可惜,她難過的是這段耗時許久又漫長的對話裡,卯之方夫人連多問一句有關明姬大人的事都沒有,就好像這個黑瀬家從來不曾存在過一個被眾人戲稱是『鬼子』的孩子。
明姬並不意外八重會受到卯之方夫人的邀請。
本來八重作為下僕,不論是與同齡人相比或是與資歷更加年長的僕從相比,能力都遠遠超出太多,既能幹又懂得看他人臉色行事,如果稍加培養,必定能成為主人身邊最優秀的心腹。
在她的視野中,八重的『命』雖然與早晨不同了,但卻只是拐了個彎走向殊途同歸的終點。
啊——為什麼不肯放過她們呢?
就因為八重不願意歸順於她嗎?
「總之,我不會離開明姬大人的!八重會永遠永遠和明姬大人在一起!」
用自己暖呼呼的手掌包覆住幼子小小的手,八重那總是像夏日艷陽般的笑容在這昏暗的小屋裡綻放。
年幼的姬君深深地看著眼前這個總是為自己帶來光亮與人間溫暖的女孩,像是要將對方的模樣刻畫在腦海裡那般,即使此世之物在她眼裡只有模糊的面貌,她也沒捨得錯開視線。
啊啊,果然離別的時刻已經到了。
早在答應那兩個來自神宮的男人時,她就知道她和八重或許就要有一個無望再見的離別了。
她最親愛的姊姊啊——
大概只有離開她這個狹縫之子才能幸福快樂的生活。
被『天』所厭憎的她,能帶給八重的只有泥沼和死亡。
明姬撲進八重的懷抱裡,感受她能擁有的、最後的溫暖,接著抬起頭來、睜著那雙似有薄煙氤氳的狐狸眼問道:
「⋯⋯八重,可以再給明空摺一只鶴嗎?」
「唔——這可怎麼辦才好?我們的明姬大人這——麼可愛!只有一只鶴怎麼夠呢?」
被姬君難得的撒嬌攻勢擊敗,八重的臉上滿是激動的紅暈,一手抱著懷裡的孩子,一手伸長了摸索著紙張:
「今天就讓八重給明姬大人看看一百只鶴飛起來的模樣吧?」
「嗯⋯⋯一只就夠啦,明空⋯⋯只想要一只八重摺的紙鶴。」
乖巧地坐在八重懷裡,明姬垂下眼看著那團在八重手中翻來覆去的『線團』。
看不出『那團』東西具體的形貌,她只能等著在八重完成後,再用手摸摸看,感受那只小小的紙鶴有著什麼樣的翅膀,是否有個尖尖小小的嘴喙,或許還會有因為是貴人廢棄不用的紙張而捲曲裂開的邊角。
但是這樣就夠啦。
明空已經覺得很滿足啦。
這只鶴會成為她最後帶走的寶物永遠陪在她身旁。
「明姬大人!快看!我已經可以熟練地讓紙鶴飛起來了呢!」
順著八重的歡呼聲,在明姬的視野中,那只『鶴』顫顫巍巍地從八重手中飄浮起來,在八重的操控下就像一只真正的鳥一樣拍打著翅膀繞了小屋一圈,最後落到明姬的肩膀上,親暱地用那小小的嘴喙啄了啄她的臉頰。
就像明姬能目視命運是兩人心照不宣的秘密一樣,八重從五歲開始能使用這個奇妙的力量的事也是她們之間從未對他人提起的秘密。
只有像現在這樣,在僅有她們兩人的空間裡,才會大膽地使用。
套用那兩名齋官所說的話就是——八重是那『擁有資質』的孩子。
所以——
所以啊——
這麼優秀的八重,就該像飛鳥一樣,盡情地向外展翅飛翔。
飛到不會被她拖入泥沼的樹杈。
飛到不會被弄髒翅膀的天上。
飛到遠遠的、沒有人能折斷八重羽翼的遠方。
那裡不會有死亡與壓迫,只有她所期望的、屬於八重的幸福與安康。
「⋯⋯八重,離開吧。」
小心翼翼地將肩上的紙鶴接到手心裡捧著,像是捧著獨一無二的寶藏,明姬用輕的像是錯覺般、彷彿能隨著雲霧飄散的聲調說道。
「⋯⋯什麼?」
原本還在愉悅地摺著第二只紙鶴的手僵住不動,八重覺得自己應該是聽錯了,於是乾澀地開口又問:
「啊,您是想問明日八重跑腿的時辰是吧?」
肯定是她聽錯啦!
明姬大人怎麼會說讓她離開這樣的話呢?
但她的明姬大人卻不給她任何逃避的機會,倏地就轉過身來用力地擁住她,像是不給自己任何後退與後悔的餘地,顫抖著、用那清澈的稚嫩嗓音再次重複,往裡把前一句飄渺的霧氣添滿水氣,變成了灰濛濛的雲雨,發出陣陣壓抑的雷鳴,讓暴雨灌滿她的胸腔,在裡頭發出吵雜的震響,而那積水漫過她的眼眶,最終徒勞地被絕望溺亡。
怎麼能這樣呢?
她的明姬大人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呢?
是因為她說了卯之方夫人想讓她去龜丸大人那裡服侍嗎?
但她已經拒絕了呀!
就算是家主大人的命令,她也絕對不會離開明姬大人。
所以——
太過份了呀。
真的。
太過份了呀。
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呢?
「八重⋯⋯八重⋯⋯不要哭⋯⋯拜託了,明空不是想讓八重難過。」
那個孩子捧住了她的臉,摸索著要將她臉上不知何時湧出的眼淚擦乾,那雙總像有薄煙繚繞的眼珠此刻也盈滿了雨露,一滴一滴地向下掉落無數晶瑩剔透的琉璃珠,又一一在地面上破碎成光。
「不⋯⋯不可能,我不會離開明姬大人的!要是我離開了⋯⋯明姬大人怎麼辦?!」
眨去眼中的淚意,八重眼眶泛紅地用力抓住姬君的手,深黑的眼底深處是從未對主人顯現過的執拗。
她的家人只剩下明姬大人了。
她怎麼可能會丟下唯一的家人離開?!
就像她無法容忍自己有絲毫這樣的想法一樣。
她也無法容忍明姬大人說出這樣的話。
這比那些僕人的閒言碎語還要更傷人,也遠比看見母親屍骨的那個夜晚更加讓她心痛。
明姬大人的話語對她來說,既是救贖的神言,也是能讓她鮮血淋漓的利劍。
只是這樣簡單的一句『離開吧』,就能輕而易舉地撕開她的心臟。
「八重⋯⋯不可以的,不管是八重⋯⋯還是明空,都太弱小了,所以——」
如果可以,明姬當然也不願意與最重要的八重分開,但是現在這裡已經不安全了,卯之方夫人不會放過八重的,尚未長成的她們無法與那些大人們相抗,讓八重離開才是最好的辦法。
「離開⋯⋯黑瀬氏,離開鈴鹿,離開⋯⋯明空吧。」
沒有眼淚的遮蔽,八重看清了明姬大人雙目裡、煙霧的深處,那困獸般的悲傷。
啊啊,看看她狡猾的明姬大人。
即使呼吸再疼痛,她也依然捨不得她的明姬大人難過啊!
最終她垂首,妥協地在幼子的額頭上落下珍愛的親吻,再度滑下的淚水讓這輕輕的碰觸多了一層哀痛的潮氣。
八重不是笨蛋。
在聽見明姬大人讓她離開鈴鹿郡之後,她就明白了。
必定是有什麼她必須離開的理由。
但是——
「那,明姬大人呢?」
若是她離開了明姬大人,那被留下的明姬大人該怎麼辦呢?
難道要讓小小的明姬大人一個人孤單地繼續待在這個沒人會關心黑瀬氏姬君的地方嗎?
如果那樣的話,還不如讓她背負罪名,將明姬大人偷走,一起逃到沒人能找到的遠方。
「⋯⋯兩日後,就會有人來帶明空走,八重⋯⋯不用擔心的。」
由著八重抓著自己的手,明姬也沒有要掙脫的意思,都已經是最後為數不多的碰觸了,就再讓她多汲取些八重的溫暖吧?
「⋯⋯什麼人?」
服侍明姬大人這麼久的八重從來不曾知道明姬大人還有認識別的什麼人,她有了不好的預感。
像是感受到了八重不穩的心緒,明姬囁嚅了好一會才輕聲說出了那些人的身份:
「是⋯⋯神宮。」
「您瘋了嗎?!!!」
在聽見明姬大人的回答之後,八重的瞳孔劇烈收縮了一瞬,接著她首次像這樣對著那個年幼的孩子大喊。
經常在宅邸外跑動的八重,因為擅於與人打交道,自然是聽說過從度會郡來的神官大人們似乎在找些什麼,只是因為她從未與那些人碰上過,便沒將這點街坊傳聞放在心上。
這下她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她聰慧的明姬大人必定是為了她才會從宅邸跑出去見到那些人。
或許會有平民作著被神官大人選中的夢,從此不必為生計煩惱;也或許會有虔誠的信徒願意為了服侍神明大人,奉獻一生。
但這些都不該是她高貴的明姬大人應該煩惱和應該做的!
「不,不行!不能讓您一個人去那個地方,我也要跟您一起去!侍女也好、打掃的低等下僕也好,就算是偷跑進去,我也絕對不會讓您一個人待在那裡!」
就八重所知,大神宮是個徹徹底底屬於天皇的勢力,在那些侍奉皇族的齋官眼中,區區一個黑瀬氏的武家姬君根本上不了臺面,明姬大人到了那裡面臨的只會是勢單力薄的孤獨。
八重耀眼又堅定的話語讓明姬不自覺地發愣,這真是一個甜美又誘人的提議呀,可在她的視野中,八重身上不停變幻的『命』無一都指出了只要八重繼續待在離她最近的位置,最後的終點都是死亡。
『天』果然真是可惡啊!
總能無情地碾碎她心中那點微薄的希望。
連一點小小的貪婪的餘地都不願意施捨予她。
但是,只要能讓八重活下去,就算再也見不到面,她也覺得滿足啦。
「咳咳咳⋯⋯!八重,不、不行⋯⋯咳咳咳咳!」
由於她的言行而被不停干涉著的、屬於八重的『命』搖擺不定地持續歪斜著,這也造就了原本就沒好的傷勢再次在『天罰』之下重新被毫不留情地撕開,這次明姬再也無法在八重面前掩飾身體頹敗的勢態,她咳出的鮮血不僅落到地面上,還噴濺到彼此的衣衫上。
泛紅的眼眶中隱隱有了幾許血絲順著臉上未乾的淚痕暈染開來。
「怎、怎麼回事?!明姬大人?!不⋯⋯得去找大夫才行!」
八重被明姬大人像是突然身患惡疾的狀態給嚇壞,手忙腳亂地想將對方嘴邊溢出的血擦拭乾淨,最後實在是沒辦法,她焦急地起身就要去找大夫到宅邸來給姬君醫治。
「不⋯⋯不行,八重,沒用的⋯⋯是『天罰』。」
明姬攥緊了八重的衣袖不讓對方離開,她輕輕地搖了搖頭之後,才終於第一次、在離別之前,說出了她所『目視』的人間 :
「八重⋯⋯嗚,離開吧,和明空一起⋯⋯只會有死亡,咳咳⋯⋯去到京城也好、去到明空不知道的遠方也好⋯⋯咳咳咳,或是去找能教授八重陰陽術的人也好⋯⋯總歸——」
「沒有明空,八重會過得很好。」
那個孩子如此哭泣著將她推向沒有自己的、擁有『生』的未來,八重只能顫抖著雙手把那孩子的血與淚一同擁入懷中,不在乎那些血污是否會弄髒身上的衣裳,她只是想好好地擁抱她那正悲傷地落淚的姬君。
「——。」
八重倚靠在姬君的頸邊低聲說著什麼。
聽清八重所說的話之後,明姬先是一愣,接著彎起了那雙有水波縈繞的薄煙色瞳眸,像是欣喜、也像是了卻遺憾,同時也是非常悲傷地,露出了笑容。
「啊⋯⋯好的。」
——
兩日之後,就如明姬所言,大神宮快馬捎來了書信,說是讓黑瀬氏明姬到神宮擔任服侍齋王的巫女,不日便會遣來牛車將明姬接去神宮,恰好還能趕上神嚐祭。
由於這能與皇家、與平氏搭上關係的天大好事來的過於匪夷所思,黑瀬氏的家主當日再三地與神宮的使者確認,最終雖然還是弄不明白家中的『鬼子』究竟是如何得了神宮的青眼,但這並不妨礙黑瀬家主一喜之下,首次在明姬出生後招見了這個自己未曾謀面的孩子。
那場會面對明姬而言只有無趣。
看不清面貌的父親高高在上地在上首處讚揚著她這個對武家無用的女性終於能為家族的繁榮盡一份力,而端莊地坐在一旁的卯之方夫人亦是可有可無地說了句神宮是個好去處。
明姬沈默地『注視』著這些此世之物,並在看清他們的未來後,淺淺地勾起一個不甚顯眼的笑意。
若是從旁人眼裡看來,大概就是這個年幼的孩子在得到家人的稱讚及祝福之後,懞懂又開心地緩和了眉眼,這樣小小的『恩惠』對從未能與父親見面的孩子而言已經足夠奢侈,作為『鬼子』存在的孩子更該為來自仁慈的家主的嘉許感恩戴德。
但他們並不知道,在能『目視』此世之物的『命』的明姬眼中,他們將會面對什麼。
啊啊,笑吧!
就這樣繼續笑下去吧!
明空真的很期待,『那個』未來的到來。
好不容易終於熬完了這場名為讚揚實為施捨的獨角戲,明姬在跟隨著下僕離開前,最後再『注視』了一眼卯之方夫人。
——這場無聊的會面倒也不是完全毫無所獲。
接下來的兩日,黑瀬氏為了讓神宮那邊來接姬君的人看見他們有多麽重視這次的赴任,家主特地撥了一筆款項用以置辦姬君出行時吃穿用度所需的物件,就是正式場合能穿的衣裝都送來了好幾套。
出生將要四年的明姬,首次擁有了自己的新衣裳,而不再是那些大人們穿舊了又重新改短的衣衫。
自幾日前那觸目驚心的對談後,整個人變得更加成熟的八重安靜地為明姬大人收拾好這些家主或家主夫人送來的東西,忍不住嗤笑。
看啊!那些人根本不在乎明姬大人將會面對什麼!
什麼也沒問的就樂滋滋地暢想著黑瀬氏的榮光。
如果不是神宮的人,他們還能想到明姬大人嗎?
噁心⋯⋯
真的,十分令人噁心!
「⋯⋯沒事的,八重。」
感受到從八重身上傳來的不愉快的情緒,明姬輕輕地握住了對方的手。
她們能相伴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當時的談話結束後,她們就說好了在抵達神宮前的一段路會一起走,基於姬君出行需要有人服侍的考量,家主在明姬提出這件事時,沒有多作猶豫便答應了。
原本八重就不是賣身給黑瀬氏的下僕,只因為是椿的孩子、後又因為需要照顧明姬才這樣身份微妙地在黑瀬家中有了一個下僕的位置。
之後八重是去是留,不會有人在意。
直到抵達神宮為止,她們都會在一起。
但也僅止於此,明姬不可能讓八重踏入那個原本會讓對方死去的地方。
她不知道那裡會有什麼在等著自己,也不可能拿八重去賭。
所以這樣就好了。
即使只剩這一點時間,她們之間的回憶和那只八重摺給她的紙鶴已經足夠她度過接下來的每個四季。
「到了神宮⋯⋯請您記得要好好的吃飯,身體有恙時即使任性哭鬧也要讓他人知曉,還有⋯⋯還有啊,要是被欺負了,請務必要反抗回去,不必在乎什麼黑瀬氏、也不要在乎什麼神明大人,我們的明姬大人⋯⋯才是這世間最珍貴、最重要的存在,任何人都比不上明姬大人。」
八重低下頭來抵著彼此的額頭,認真地囑咐著。
「唔⋯⋯八重太愛操心啦。」
如此抱怨著的孩子卻是依戀又撒嬌地蹭了蹭對方的額頭。
這一天,在神宮的牛車到來的前一日,她們兩人誰也沒有流淚。
就像是要將這最後的時光好好地收於心中的藏寶匣,她們之間最後的話語只有始終擔憂著彼此的叮囑。
明姬輕輕地告訴八重,讓她別再牽掛自己、讓她離開自己之後盡情地去做她想做的事。
而八重則是絮絮叨叨地告訴明姬,讓她即使與神明為敵也要以自己為重,因為這世上沒有什麼比明姬大人的安好更重要。
這樣的溫存沒能持續多久,就像再溫暖的白日到了夜裡終會轉涼,隔日黑瀬氏就迎來了自大神宮而來的牛車隊伍。
就如那兩個神宮的齋官所言,這似乎真的是能帶給家族無上榮光的位置,用布匹裝飾得無比華美的牛車無不彰顯著神宮對即將要迎接的人有多麽的重視,浩浩蕩蕩的隊伍讓大半個國府裡的人都出來觀望。
明姬與八重坐在牛車裡,看著黑瀬宅邸輪廓逐漸遠去,又被層層疊疊的樹蔭給遮蔽,再也看不見那個曾經生活的土地。
隊伍中護送明姬的還有之前見過面的那個膚色黝黑的男子,也幸虧來的是這個男人,感知能力並不出色的他並未發現八重的特別,而明姬對他也只解釋了八重會在之後離開,本就被接下來的神嚐祭眾多事務壓得焦頭爛耳,男人並沒有過多地將注意力放在一個小小的平民下僕上,比起這個他更在意那個年幼的姬君到底能不能順利的熬過結契。
這個才過幾日就面色蒼白帶著些許病容的孩子看起來實在是太過脆弱,但他們已經沒有時間再去尋找另一個『擁有資質』的人。
重要的神事在即,內宮裡神體的狀況比想像中還要嚴峻,連祭主大人也顧不上細究這個他們找來的武家的孩子能不能承受接下來的儀式,因為無論如何他們都需要一個犧牲者。
至於事後會發生什麼事、又或者該如何解決,那也是儀式結束後他們才需要煩惱的事了。
牛車的隊伍在兩日之後順利抵達神宮前的村落。
明姬與八重的離別終於正式來臨。
周圍全是那些大人們的耳目,兩個沒有任何倚仗的孩子不敢表現得過於親近,最終只是握緊彼此的手,像要將對方的模樣深深地刻印在腦海裡地睜大雙眼,而後才緩緩地一根一根手指鬆開。
這一次,她們依然誰也沒有流淚。
明姬目送著背著大大包袱的八重離去,像是看著遠去的飛鳥,回想起那日對方在自己耳邊訴說的話語——
我會回來的。
回到明姬大人的身邊。
所以——
請等著八重。
「啊⋯⋯好的。」
她低喃。
明空會——
一直、一直,等著八重的。
註一:這裡的龜丸是黑瀬氏長子的乳名(幼名),不是真正的本名,古代日本也有類似賤名好養活之類的說法,在成人禮之前會以乳名稱呼。
註二:這裡的這個時期,以現代時間來算的話是十月份神嚐祭的時候,伊勢神宮會舉行獻穗的儀式,將當年最早成熟的一株稻穗並烹調成神饌獻給天照大神。大神宮則是伊勢神宮的舊名(根據延喜式神名帳)
註三:齋王是由皇室未婚的內親王(公主)或是女王(郡主)擔任,代表皇室供奉天照大神,屬於巫女的一種職位,就任期間必須保持潔淨,將身心都獻予神明。
順利更新!!差不多一萬九千字左右,很可惜沒有兩萬XDDDDD(是在計較什麼
不過字這麼多真的不知道有沒有人想看啦XDDD
這章小蟲碼到最後已經不知道到底刀不刀了,如果有被刀到的朋友請務必留言區舉手一下!!!!
如果覺得一點也不刀,也請告知小蟲一下!!
下次小蟲會更努力的磨刀!!!!!!(ง๑ •̀_•́)ง(住手
其實這裡八重說明姬總能指出最好的路這裡稍微明姬濾鏡了點,正確說起來快四歲的明空姬還沒辦法像千年後那樣什麼都能看明白
八重的術式這裡揭示了,就是魁儡操術
其實這個章節只有局部的公開明空姬術式情報,之後會再更詳盡的公開具體信息和限制,沒意外的話應該夜蛾正道會幫大家問出來(大概
如果問不清楚一定是夜蛾正道不夠努力(失禮
這個時期的明空姬雖然會使用咒力但說不上是非常熟練,很多東西事實上她也還沒摸透,所以沒辦法像千年後那樣變成超級大外掛,所以會覺得好像跟千年後有很大的不一樣
性格方面也是,雖然小時候的明空姬也不怎麼像小孩,但至少比起千年後真的是討人喜歡多了XDDDDDD
歲月真是一把殺豬刀(欸
不過不管怎樣,在八重(姊姊)的面前,明空姬永遠是最乖巧的那個(◍•ᴗ•◍)ゝ
順便一提,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發現苦主菅原道真出現了呢XDDDDD
下一章將要揭示神器的真相!!!
【次回預告】第十一章 祭物與籠中鳥
一身華麗衣裝的孩子走在幽暗的廊道中,密殿的內部有著遠比外觀看來更加寬敞的空間。
男人曾告知她,要通過五道名為『千引』、繪滿咒文的隔扇,才能來到將要與之結契的神體所在之處。
現下,她就立於第一道隔扇之前,於是她抬手——
「孩子,告訴我,妳的術式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