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的讀法:司馬遷的歷史世界
楊照 2020 刻印出版社
分類:論說--理論
藉由細讀史記,學習司馬遷看待歷史的態度。
當我們認為歷史就是一些固定的事實時,就沒有「史觀」存在的空間。歷史真正重要的不是事實,而是事實與事實之間的關係,也就是解釋「如何」及「為何」。
究天人之際:解釋人的行為因果和判斷是非善惡時,必須區分這是不是意志可控制的事情。「天」是個人再怎麼努力也沒辦法改變的事,例如命運、社會限制。而「人」就是個人如何思考、選擇、作為和承擔。窮盡人事的道理仍無法解釋的那就叫「天」,所以歷史上很多好人不一定有好的結果。把天的部分釐清出來,才能彰顯個人性格能力和行為的對錯。
通古今之變:歸納出長時段裡的人的集體行為,超越表面的變化,探究背後的通則。
成一家之言:歷史學家應該要有自己的獨特看法和個人理念,就像司馬遷能勇敢地冒著與當朝意識形態衝突的風險,獨立思考,發表對當代的看法。
中國人的歷史意識在周代開始成形,因為封建制度來自親族關係,重視身分和相應的禮儀及權力,這個價值觀就產生保留宗族系統紀錄的需求。到了春秋的《左傳》將歷史的功能深化,傳承歷史的經驗和教訓。《史記》則是集大成的一部通史,讓歷史從片段成為一個整體。
本文是史記的最後一篇,開頭記錄了司馬遷傳承了近千年的家世傳統和史學淵源。接著收錄其父親司馬談的《論六家要旨》,六家是陰陽、儒、墨、名、法、道德,其中談最多的是道家,是文帝景帝時期最流行的思想。
儒者博而寡要,勞而少功,是以其事難盡從;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禮,列夫婦長幼之別,不可易也。
道家使人精神專一,動合無形,贍足萬物。其為術也,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遷移,應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
接著描述司馬遷少年壯遊的路線,以及其父親因為沒有參與封禪抑鬱而終,傳承給司馬遷的使命。
余死,汝必為太史;為太史,無忘吾所欲論著矣。
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卒後至於今五百歲,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
「王事」是司馬遷探討得非常重要的問題,是政治、權力以及人的行為上有沒有一個最終的規範和道理,用什麼樣的原則來判斷這些行為的好壞和對錯。
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
文中提到自己因為李陵之禍受到最深的屈辱,選擇了活下來完成史記。李廣一家不拘小節,做事不太顧及自己的安危和利益,因此常陷於危難之中,但為國家奉獻的結果是遭到大臣的誹謗,因此司馬遷才會為並無私交的李陵說話。
僕竊不自料其卑賤,見主上慘愴怛悼,誠欲效其款款之愚,以爲李陵素與士大夫絶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雖古之名將,不能過也。身雖陷敗,彼觀其意,且欲得其當而報漢。事已無可柰何,其所摧敗,功亦足以暴於天下矣。
李廣是李陵的祖父,雖然他的戰功並不高於衛青、霍去病,但司馬遷因為認同他們家族的價值觀將其單獨作傳,甚至放在《匈奴列傳》的前面。李廣善於用頭腦帶兵,規則簡約,待人真誠,手下兵士都很快樂自在,樂意為他效死。雖然李廣曾遭匈奴生擒,司馬遷並不覺得戰功和榮耀是評斷將領的唯一標準。
嘗為隴西、北地、鴈門、代郡、雲中太守,皆以力戰為名。
廣居右北平,匈奴聞之,號曰「漢之飛將軍」,避之數歲,不敢入右北平。
書以事件和制度為主,而非紀傳體,司馬遷藉由紀錄封禪的怪力亂神來表達對漢武帝的是非評斷。封禪並非遠古的傳統制度,其形成和秦始皇關係最為密切,漢武帝為了追求終極的權力:長生不老,而熱衷於封禪,相信許多方術之士的騙術。當中點明了一個政治上的通則,即統治者的偏愛和執迷會導致災難,破壞政治運作的結構,讓每個人都只想迎合皇帝。
司馬遷將項羽放在只有皇帝或統治者的《本紀》,代表他認為滅秦的是楚而不是漢,他在歷史轉捩點的作用超過了他的身分。
項羽本紀和高祖本紀可以參照著讀,兩篇解釋了歷史從秦的混亂過渡到西漢的穩定,為何項羽完成了別人做不到的滅秦,接下來卻兵敗如山倒,以及劉邦的性格特質(彈性、不執著、沒有原則)為什麼能讓他奪下江山並保有大權。
有謀略的項梁帶著姪子楚國軍事貴族之後項羽快速崛起,短時間就集結了幾萬人的軍隊,此時出身卑微的劉邦身邊只有幾十罪犯,可是天站在他這一邊。而且他的周圍有蕭何、曹參、樊噲這些人的幫助。
項梁起東阿,西,比至定陶,再破秦軍,項羽等又斬李由,益輕秦,有驕色。宋義乃諫項梁曰:「戰勝而將驕卒惰者敗。今卒少惰矣,秦兵日益,臣為君畏之。」項梁弗聽。
原本范增建議立楚懷王集結南方的勢力,因為項梁的輕忽戰死讓局勢有了變化。當時秦軍離開楚地去攻打趙,楚懷王派項羽至鉅鹿與秦決戰,項羽殺了拒戰的宋義後擔任上將軍,用破釜沉舟的方式渡河擊敗秦軍。而劉邦此時被派往關中,靠著和項羽相反的寬厚特質收攏人心。
項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沈船,破釜甑,燒廬舍,持三日糧,以示士卒必死,無一還心。於是至則圍王離,與秦軍遇,九戰,絕其甬道,大破之,殺蘇角,虜王離。……楚戰士無不一以當十,楚兵呼聲動天,諸侯軍無不人人惴恐。於是已破秦軍,項羽召見諸侯將,入轅門,無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視。
懷王諸老將皆曰:項羽為人彊悍猾賊。項羽嘗攻襄城,襄城無遺類,皆阬之,諸所過無不殘滅。且楚數進取,前陳王、項梁皆敗。不如更遣長者扶義而西,告諭秦父兄。
項羽一夜之間坑殺了二十萬章邯帶領的降軍,此時劉邦西進也並不順利。但在項羽剛愎自用,反覆無常時,劉邦雖然無賴但願意聽取別人的意見,得到酈食其的情報,以及陳恢的建議約降宛城,讓劉邦得以快速地進入咸陽。
項羽乃召黥布、蒲將軍計曰:「秦吏卒尚眾,其心不服,至關中不聽,事必危,不如擊殺之,而獨與章邯、長史欣、都尉翳入秦。」於是楚軍夜擊阬秦卒二十餘萬人新安城南。
沛公引兵西,遇彭越昌邑,因與俱攻秦軍,戰不利。西過高陽。酈食其為監門,曰:「諸將過此者多,吾視沛公大人長者。」乃求見說沛公。沛公方踞床,使兩女子洗足。酈生不拜,長揖,曰:「足下必欲誅無道秦,不宜踞見長者。」於是沛公起,攝衣謝之,延上坐。食其說沛公襲陳留,得秦積粟。乃以酈食其為廣野君,酈商為將,將陳留兵,與偕攻開封,開封未拔。
項羽進入關中後,違背了當初在楚懷王面前立下的協議,並沒有封劉邦為關中王,也讓關中百姓失望。而劉邦這裡也犯下一個錯誤,守住函谷關惹怒項羽,一下就被項羽攻破,而有了之後的鴻門宴,此時項羽的軍隊人數是劉邦的四倍。
遂西入咸陽。欲止宮休舍,樊噲、張良諫,乃封秦重寶財物府庫,還軍霸上。召諸縣父老豪桀曰:「父老苦秦苛法久矣,誹謗者族,偶語者棄市。吾與諸侯約,先入關者王之,吾當王關中。與父老約,法三章耳: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餘悉除去秦法。諸吏人皆案堵如故。凡吾所以來,為父老除害,非有所侵暴,無恐!且吾所以還軍霸上,待諸侯至而定約束耳。」乃使人與秦吏行縣鄉邑,告諭之。秦人大喜,爭持牛羊酒食獻饗軍士。沛公又讓不受,曰:「倉粟多,非乏,不欲費人。」人又益喜,唯恐沛公不為秦王。
鴻門宴紀錄在項羽本紀,這邊可以明顯看出項羽的個性,在面對重大事件時很難形成自己的意見。即使范增多次在席上暗示項羽除掉劉邦,項羽當場仍然猶豫不決。司馬遷也鋪陳的大量細節來描寫不同的人性和之間的衝擊。
范增說項羽曰:沛公居山東時,貪於財貨,好美姬。今入關,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氣,皆為龍虎,成五采,此天子氣也。急擊勿失。
張良找了曾有救命之恩的項伯為劉邦說情,劉邦以兄長的禮節對待項伯,還與他結成親家。鴻門宴開頭寫的是座位,漢代宴飲客人坐西位,主人坐東邊;上司坐北邊,部屬坐南邊。項羽坐的是西位,最尊貴的位置,而劉邦是坐最卑微的位置,這個坐次極有可能是項伯安排的,讓劉邦貶低自己而使項羽不忍下手,這裡也強調了范增當時在項羽身邊的地位,可惜項羽仍未能聽取他的意見。
項王、項伯東向坐。亞父南向坐。亞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張良西向侍。范增數目項王,舉所佩玉珪以示之者三,項王默然不應。
項莊舞劍時,平時衝動的樊噲竟然能冷靜又有調理地指責劉邦,說完後項羽只勉強說了一個字,此時鴻門宴的局勢也大致底定了。
樊噲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今者項莊拔劍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噲即帶劍擁盾入軍門。……瞋目視項王,頭髪上指,目眥盡裂。項王按劍而跽曰:「客何為者?」張良曰:「沛公之參乘樊噲者也。」項王曰:「壯士,賜之卮酒。」……。項王曰:「壯士,能復飲乎?」樊噲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辭!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恐不勝,天下皆叛之。懷王與諸將約曰先破秦入咸陽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陽,豪毛不敢有所近,封閉宮室,還軍霸上,以待大王來。故遣將守關者,備他盜出入與非常也。勞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賞,而聽細說,欲誅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續耳,竊為大王不取也。」項王未有以應,曰:「坐。」
項王則受璧,置之坐上。亞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劍撞而破之,曰:「唉!豎子不足與謀。奪項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屬今為之虜矣。
天下大亂中,人們最關切的就是新的領袖和秦始皇有何不同。項羽入關後犯了三大錯誤,第一是燒秦宮室、西屠咸陽(劉邦與秦王異、約法三章)。第二是殺了建議他以關中為統治中心的人。第三是分封,自己擅做決定又昭告天下,引起不滿。
人或說項王曰:「關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饒,可都以霸。」項王見秦宮皆以燒殘破,又心懷思欲東歸,曰:「富貴不歸故鄉,如衣繡夜行,誰知之者!」說者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項王聞之,烹說者。
項王欲自王,先王諸將相。謂曰:「天下初發難時,假立諸侯後以伐秦。然身被堅執銳首事,暴露於野三年,滅秦定天下者,皆將相諸君與籍之力也。義帝雖無功,故當分其地而王之。」諸將皆曰:「善。」乃分天下,立諸將為侯王。
短短四個月內,項羽就陷入腹背受敵的不利狀況,東方有受分封不滿的田榮,西方有快速東進、招兵買馬的劉邦。劉邦用了張良的計策,先燒棧道取信於項羽,之後再根據情報從故道向西進攻。
去輒燒絕棧道,以備諸侯盜兵襲之,亦示項羽無東意。至南鄭,諸將及士卒多道亡歸,士卒皆歌思東歸。韓信說漢王曰:「項羽王諸將之有功者,而王獨居南鄭,是遷也。軍吏士卒皆山東之人也,日夜跂而望歸,及其鋒而用之,可以有大功。天下已定,人皆自寧,不可復用。不如決策東鄉,爭權天下。」……八月,漢王用韓信之計,從故道還,襲雍王章邯。
關外置河南郡。更立韓太尉信為韓王。諸將以萬人若以一郡降者,封萬戶。繕治河上塞。諸故秦苑囿園池,皆令人得田之,正月,虜雍王弟章平。大赦罪人。漢王之出關至陜,撫關外父老,還,張耳來見,漢王厚遇之。
項羽不願意與人分享權力,但又要假裝自己只是西楚霸王,於是偷偷派人殺掉義帝,劉邦藉此昭告天下,正式與項羽對抗。項羽以為打敗秦統一天下後,可以愛怎麼樣就怎麼樣,以司馬遷的語言來說,項羽不清楚什麼是「天」、什麼是「人」。儘管在力量方面項羽占上風,但劉邦靠著時機以及周圍將領的計策和奉獻,一次次從挫折中再起。
漢王之敗彭城而西,行使人求家室,家室亦亡,不相得。
漢王復使侯公往說項王,項王乃與漢約,中分天下,割鴻溝以西者為漢,鴻溝而東者為楚。項王許之,即歸漢王父母妻子。軍皆呼萬歲。……漢欲西歸,張良、陳平說曰:「漢有天下太半,而諸侯皆附之。楚兵罷食盡,此天亡楚之時也,不如因其機而遂取之。今釋弗擊,此所謂養虎自遺患也。」漢王聽之。漢五年,漢王乃追項王至陽夏南,止軍,與淮陰侯韓信、建成侯彭越期會而擊楚軍。
項羽本紀最後的太史公曰,司馬遷先是肯定了項羽的功業易於常人,接下來則羅列他犯的錯誤。不師古意味他沒有帝王之志,項羽最後不斷強調「天亡我」,則是分不清楚什麼錯誤是自己招來的,是自己的責任,而什麼是自己無法控制的。
太史公曰:……及羽背關懷楚,放逐義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難矣。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欲以力征經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寤而不自責,過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
漢朝初始之際,還無力打造一個新的帝國的制度,因此嘗試了無為和郡國並行制,但也就有了「漢承秦弊」的問題,「緹縈救父」的故事就反映了秦的嚴刑峻罰當時並沒有完全廢除。因此釐清秦滅亡的原因,不只關係到朝代政治的合法性,更關係到整個朝代如何擺脫滅亡的危機,如何長治久安。
秦始皇本紀司馬遷使用最簡單的編年方式,卻能利用史料詳細地描述了秦始皇的形象。秦始皇將封建制度徹底瓦解,改行郡縣制,用最極端的方式進行了中央統一。
朕聞太古有號毋謚,中古有號,死而以行為謐。如此,則子議父,臣議君也,甚無謂,朕弗取焉。自今已來,除謚法。朕為始皇帝。後世以計數,二世三世至于萬世,傳之無窮。
李斯認為今天制度都統一了,思想卻還沒有統一,諸生拿以前的事情來批評現在,讓人產生種種混淆,這個建議帶來了大浩劫,焚書令是希望人民不要去思考、判斷是非,只留下實用的知識(如醫學、法令),表示道德不重要,只有法律可以做為標準。每個人的行為都在統一法令的控制之下,所以才有那麼多人力(刑徒)修建阿房宮,這也是秦滅亡的結構性因素。
丞相李斯曰:五帝不相復,三代不相襲,各以治,非其相反,時變異也。今陛下創大業,建萬世之功,固非愚儒所知。且越言乃三代之事,何足法也?
臣請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欲有學法令,以吏為師。
秦始皇坑儒的身分其實是方士,他否定了西周的王官學傳統,也就是人倫的合理化精神,以及人們彼此生活的共同規範,自認為可以超越為「人」的限制,開始想要求仙,於是方士就開始跑來了。
侯生盧生相與謀曰:始皇為人,天性剛戾自用,起諸侯,并天下,意得欲從,以為自古莫及己。專任獄吏,獄吏得親幸。博士雖七十人,特備員弗用。丞相諸大臣皆受成事,倚辨於上。上樂以刑殺為威,天下畏罪持祿,莫敢盡忠。……始皇聞亡,乃大怒曰:吾前收天下書不中用者盡去之。悉召文學方術士甚眾,欲以興太平,方士欲練以求奇藥。……於是使御史悉案問諸生,諸生傳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餘人,皆阬之咸陽,使天下知之,以懲後。
史記並沒有《孝惠本紀》,表示當時真正握有權力的是呂后。開頭就描寫了呂后對戚夫人所做殘忍之事,即使兒子阻撓也沒用,也就間接告訴我們呂后如何把太子排除在皇帝了權力之外,成為朝廷真正的統治者。
孝惠為人仁弱,高祖以為不類我,常欲廢太子,立戚姬子如意,如意類我。戚姬幸,常從上之關東,日夜啼泣,欲立其子代太子。……賴大臣爭之,及留侯策,太子得毋廢。呂后為人剛毅,佐高祖定天下,所誅大臣多呂后力。
七年秋八月戊寅,孝惠帝崩。發喪,太后哭,泣不下。留侯子張辟彊為侍中,年十五,謂丞相曰:「太后獨有孝惠,今崩,哭不悲,君知其解乎?」丞相曰:「何解?」辟彊曰:「帝毋壯子,太后畏君等。君今請拜呂臺、呂產、呂祿為將,將兵居南北軍,及諸呂皆入宮,居中用事,如此則太后心安,君等幸得脫禍矣。」丞相乃如辟彊計。太后說,其哭乃哀。呂氏權由此起。
但司馬遷在呂太后本紀留下正面的評價,認為呂后的作為僅只於宮中,沒有影響到百姓休養生息,大家安居樂業。司馬遷提醒我們,有為的政治並不都是好的,以及宮廷鬥爭放在歷史的眼光中其實並不重要。
太史公曰:孝惠皇帝、高后之時,黎民得離戰國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無為,故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稱制,政不出房戶,天下晏然。刑罰罕用,罪人是希。民務稼穡,衣食滋殖。
為了通古今之變,史記以兩三百年作為尺度,把重要的世系和國家的變化用「表」呈現出來。「書」則包含了曆法(曆書、天官書)、政權體制的根本(禮書、樂書)、經濟史(平準書)。
平準書是最早的經濟史,司馬遷用平準書表達了經濟、政治和社會是環環相扣的,要用一種整體的眼光來看歷史。
漢代初期接受了秦的弊端,過度動員人民導致生產消退,貿易扭曲,許多人囤積物資造成經濟緊縮。因此在高祖時回到重農輕商的政策,對商人課以重稅。到了孝文帝,經濟開始活絡,朝廷開始鑄四銖錢因應經濟需求,卻因為吳國擁有大量銅礦鑄錢而掌握資源,導致了七國之亂。接著孝景帝則用「賣爵」來幫朝廷斂財,到了漢武帝則積累了大量財富讓他可以施展其雄才大略。然而漢武帝大征四方,又走上了秦始皇的老路:過度動員人民。
故人人自愛而重犯法,先行義而後絀恥辱焉。當此之時,網疏而民富,役財驕溢,或至兼并豪黨之徒,以武斷於鄉曲。宗室有土公卿大夫以下,爭于奢侈,室廬輿服僭于上,無限度。物盛而衰,固其變也。
司馬遷很早就意識到,總體經濟的核心來自貨幣的變化,因此他對於貨幣做了非常詳細的整理。
錢益多而輕,物益少而貴。
桑弘羊建立了平準制度,在各地建立貿易中心,買低賣高稱為「平」;將各地的貨物流通換取較高價直稱為「準」。他解決的國家的財政問題,但司馬遷用卜式的故事以及他對桑弘羊的批評,表達人民對此的看法,認為朝廷不應該與民爭利、創造貧富差距,而應該努力保障人民的福祉。
置平準于京師,都受天下委輸。召工官治車諸器,皆仰給大農。大農之諸官盡籠天下之貨物,貴即賣之,賤則買之。如此,富商大賈無所牟大利,則反本,而萬物不得騰踴。故抑天下物,名曰「平準」。天子以為然,許之。於是天子北至朔方,東到太山,巡海上,并北邊以歸。所過賞賜,用帛百餘萬匹,錢金以巨萬計,皆取足大農。
世家的第一卷《吳太伯世家》以及列傳的第一篇《伯夷列傳》都是描述讓位的事蹟,也就彰顯了司馬遷重視的人生價值:讓。
世家中非常清晰的彰顯出西周政治制度的變遷,以及漢代郡國並行制的起落。當中有三篇例外(孔子世家、陳涉世家、外戚世家)表達了司馬遷的獨到史觀和遠見,凸顯出這些人雖然不是封王的貴族,但在歷史中的深遠影響。
列傳從篇幅來看可說是史記真正的核心,他們被寫進歷史不是因為身分,而是個人的特色或功業。
孔子的貢獻在於保留了封建制度中最核心的價值,以及普遍化了原本屬於貴族的教育內容。孔子世家以倫語為本,把孔子的言談和行事,根據時間做排比列出孔子一生的經歷,提供了論語內容的脈絡與當下的時空背景。
仲尼弟子列傳彰顯了孔子作為老師的基本價值和地位,孔子給予弟子的教育,是教他們如何去當官,教他們在變動的環境當中讓自己「有用」,符合時局的需要。
在漢武帝時代的官方意識形態影響下,孔子的地位已被神化,因此閱讀孔子世家時,必須用批判的態度去看到孔子真實的樣貌。孔子世家很多地方都誇大了孔子在世時的政治影響力。
孔子困於陳蔡之間時,顏回的回答是對自我責任的一種認知,也呼應了司馬遷的「究天人之際」。
孔子將往拜禮,陳蔡大夫謀曰:「孔子賢者,所刺譏皆中諸侯之疾。今者久留陳蔡之間,諸大夫所設行皆非仲尼之意。今楚,大國也,來聘孔子。孔子用於楚,則陳蔡用事大夫危矣。」於是乃相與發徒役圍孔子於野。不得行,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孔子講誦弦歌不衰。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窮乎?」孔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顏回入見。孔子曰:「回,《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於此?」顏回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醜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國者之醜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孔子欣然而笑曰:「有是哉顏氏之子!使爾多財,吾為爾宰。」
太史公曰:《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鄉往之。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禮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天下君王至於賢人眾矣,當時則榮,沒則已焉。孔子布衣,傳十餘世,學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於夫子,可謂至聖矣!
張良暗殺秦始皇失敗逃亡時,司馬遷用短短幾句話就彰顯出張良與眾不同的個性「良嘗閒從容步游下邳圯上」。因為張良的計謀取得重要的勝利,讓劉邦最先進入咸陽,把進入巴蜀的棧道燒掉也是張良的點子。
「留侯從上擊代,出奇計馬邑下,及立蕭何相國,所與上從容言天下事甚眾,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這段話說明了張良在歷史上的重要性,光是和天下存亡有關的事情就有這麼多,也表示留侯世家提到的每件事,都是漢朝成立和維繫天下的關鍵點。
張良用計降秦軍。
沛公欲以兵二萬人擊秦嶢下軍,良說曰:「秦兵尚彊,未可輕。臣聞其將屠者子,賈豎易動以利。願沛公且留壁,使人先行,為五萬人具食,益為張旗幟諸山上,為疑兵,令酈食其持重寶啗秦將。」秦將果畔,欲連和俱西襲咸陽,沛公欲聽之。良曰:「此獨其將欲叛耳,恐士卒不從。不從必危,不如因其解擊之。」沛公乃引兵擊秦軍,大破之。
張良建議劉邦立韓信為王
至彭城,漢敗而還。至下邑,漢王下馬踞鞍而問曰:「吾欲捐關以東等棄之,誰可與共功者?」良進曰:「九江王黥布,楚梟將,與項王有郄;彭越與齊王田榮反梁地:此兩人可急使。而漢王之將獨韓信可屬大事,當一面。即欲捐之,捐之此三人,則楚可破也。」
漢四年,韓信破齊而欲自立為齊王,漢王怒。張良說漢王,漢王使良授齊王信印,語在淮陰事中。(漢四年,遂皆降平齊。使人言漢王曰:「齊偽詐多變,反覆之國也,南邊楚,不為假王以鎮之,其勢不定。願為假王便。」當是時,楚方急圍漢王於滎陽,韓信使者至,發書,漢王大怒,罵曰:「吾困於此,旦暮望若來佐我,乃欲自立為王!」張良、陳平躡漢王足,因附耳語曰:「漢方不利,寧能禁信之王乎?不如因而立,善遇之,使自為守。不然,變生。」漢王亦悟,因復罵曰:「大丈夫定諸侯,即為真王耳,何以假為!」乃遣張良往立信為齊王,徵其兵擊楚。)
張良選擇當初遇見劉邦的留地作為封賞,讓劉邦因而感動,得以善終。
漢六年正月,封功臣。良未嘗有戰鬬功,高帝曰:「運籌策帷帳中,決勝千里外,子房功也。自擇齊三萬戶。」良曰:「始臣起下邳,與上會留,此天以臣授陛下。陛下用臣計,幸而時中,臣願封留足矣,不敢當三萬戶。」乃封張良為留侯,與蕭何等俱封。
關於定都的決定。
留侯曰:「雒陽雖有此固,其中小,不過數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敵,此非用武之國也。夫關中左殽函,右隴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饒,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獨以一面東制諸侯。諸侯安定,河渭漕輓天下,西給京師;諸侯有變,順流而下,足以委輸。此所謂金城千里,天府之國也,劉敬說是也。」於是高帝即日駕,西都關中。
張良幫助呂后用計,請來皇帝都叫不動的四位學者輔佐太子,穩固太子的地位。
上欲廢太子,立戚夫人子趙王如意。大臣多諫爭,未能得堅決者也。呂后恐,不知所為。……留侯曰:「此難以口舌爭也。顧上有不能致者,天下有四人。四人者年老矣,皆以為上慢侮人,故逃匿山中,義不為漢臣。然上高此四人。今公誠能無愛金玉璧帛,令太子為書,卑辭安車,因使辯士固請,宜來。來,以為客,時時從入朝,令上見之,則必異而問之。問之,上知此四人賢,則一助也。」……四人為壽已畢,趨去。上目送之,召戚夫人指示四人者曰:「我欲易之,彼四人輔之,羽翼已成,難動矣。呂后真而主矣。」戚夫人泣,
張良在生命的最後,不願再參與任何政事。
乃學辟穀,道引輕身。會高帝崩,呂后德留侯,乃彊食之,曰:「人生一世間,如白駒過隙,何至自苦如此乎!」
太史公曰:學者多言無鬼神,然言有物。至如留侯所見老父予書,亦可怪矣。高祖離困者數矣,而留侯常有功力焉,豈可謂非天乎?上曰:「夫運籌筴帷帳之中,決勝千里外,吾不如子房。」余以為其人計魁梧奇偉,至見其圖,狀貌如婦人好女。蓋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留侯亦云。
蕭何是最早護持在劉邦身邊的人,當初劉邦一進咸陽他就去蒐羅了官署留下來的紀錄,得到關鍵的資訊。第二大貢獻則是推薦韓信。
沛公至咸陽,諸將皆爭走金帛財物之府分之,何獨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圖書藏之。沛公為漢王,以何為丞相。項王與諸侯屠燒咸陽而去。漢王所以具知天下阸塞,戶口多少,彊弱之處,民所疾苦者,以何具得秦圖書也。
人有言上曰:「丞相何亡。」上大怒,如失左右手。居一二日,何來謁上,上且怒且喜,罵何曰:「若亡,何也?」何曰:「臣不敢亡也,臣追亡者。」上曰:「若所追者誰何?」曰:「韓信也。」上復罵曰:「諸將亡者以十數,公無所追;追信,詐也。」何曰:「諸將易得耳。至如信者,國士無雙。王必欲長王漢中,無所事信;必欲爭天下,非信無所與計事者。顧王策安所決耳。」
韓信因為得罪漢高祖被剝奪封號,而被放在列傳,但司馬遷通篇稱韓信為淮陰侯來表達他的不忍。
信持其首(鐘離眛),謁高祖於陳。上令武士縛信,載後車。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亨;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天下已定,我固當亨!」上曰:「人告公反。」遂械系信。至雒陽,赦信罪,以為淮陰侯。
劉邦帶兵向東征戰時,蕭何一直留在關中地區,確保後勤所需的糧草和補充士兵。但在戰事最激烈的時候,劉邦卻不斷派使者慰問後方的蕭何,表示對他不放心,於是蕭何把家族中的男丁都派到前線劉邦的身邊。封賞時,劉邦把蕭何的地位排在最前面。
高帝曰:「夫獵,追殺獸兔者狗也,而發蹤指示獸處者人也。今諸君徒能得走獸耳,功狗也。至如蕭何,發蹤指示,功人也。且諸君獨以身隨我,多者兩三人。今蕭何舉宗數十人皆隨我,功不可忘也。」群臣皆莫敢言。……於是乃令蕭何[第一],賜帶劍履上殿,入朝不趨。
蕭何在劉邦的猜疑之中,一次次通過考驗,保住了自己的地位。「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不論是推薦韓信,或是獻計除掉韓信,他都在劉邦面前展現了自己的價值和能力。最後甚至自汙,也就是自己假裝貪汙以求自保。但在這個時刻,蕭何仍然為了人民,建議皇帝把地讓出來給農民耕種。
相國為上在軍,乃拊循勉力百姓,悉以所有佐軍,如陳豨時。客有說相國曰:「君滅族不久矣。夫君位為相國,功第一,可復加哉?然君初入關中,得百姓心,十餘年矣,皆附君,常復孳孳得民和。上所為數問君者,畏君傾動關中。今君胡不多買田地,賤貰貸以自汙?上心乃安。」於是相國從其計,上乃大說。
相國因為民請曰:「長安地狹,上林中多空地,棄,願令民得入田,毋收槁為禽獸食。」上大怒曰:「相國多受賈人財物,乃為請吾苑!」乃下相國廷尉,械系之。……高帝不懌。是日,使使持節赦出相國。相國年老,素恭謹,入,徒跣謝。高帝曰:「相國休矣!相國為民請苑,吾不許,我不過為桀紂主,而相國為賢相。吾故系相國,欲令百姓聞吾過也。」
當初在分封時蕭何和曹參相處的並不愉快,但蕭何病重之時卻向推薦惠帝曹參接替他的位子。曹參接了相國後,也看出天下的需要,不過份使用自己的權力,無為而治,按照蕭何原本的安排。
何素不與曹參相能,及何病,孝惠自臨視相國病,因問曰:「君即百歲後,誰可代君者?」對曰:「知臣莫如主。」孝惠曰:「曹參何如?」何頓首曰:「帝得之矣!臣死不恨矣!」
惠帝二年,蕭何卒。參聞之,告舍人趣治行,「吾將入相」。居無何,使者果召參。參去,屬其後相曰:「以齊獄市為寄,慎勿擾也。」後相曰:「治無大於此者乎?」參曰:「不然。夫獄市者,所以并容也,今君擾之,姦人安所容也?吾是以先之。」……百姓歌之曰:「蕭何為法,顜若畫一;曹參代之,守而勿失。載其清凈,民以寧一。」
伯夷列傳不同於其他史紀的文章先敘述後議論,開頭就是議論,想要闡述歷史去記錄和評斷一個人的時候,有沒有一個終極的標準。對司馬遷來說,儒家才是知識的本位,如果有書籍有不一樣的說法,應該要考信於六藝,用裡面的文字做為終極的評斷標準。伯夷列傳放在列傳的第一篇,因為伯夷也是古代難得的典範,他們在原則面前不做任何現實得失的考量,因此不能只用讀其他人物傳記的態度來讀這篇文章。
夫學者載籍極博,猶考信於六藝。詩書雖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堯將遜位,讓於虞舜,舜禹之閒,岳牧咸薦,乃試之於位,典職數十年,功用既興,然後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統,傳天下若斯之難也。
孔子曰:「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齊,及父卒,叔齊讓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齊亦不肯立而逃之。國人立其中子。於是伯夷、叔齊聞西伯昌善養老,盍往歸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載木主,號為文王,東伐紂。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
司馬遷在這邊提出的疑問是,堅持自己信仰和原則的好人怎麼卻是不得善終,餓死於首陽山中,天道究竟是合理的嗎?接著他又引用孔子的話說,如果只是為了天道,那就不會是真正的好人,真正的好人能夠維持選擇和信念而有所作為。正因為天道不會偏愛善人,有些人具有典範的人格卻受到不公平的待遇,所以需要史家把這些人的故事留下來,這就是史家的責任和使命。
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積仁絜行如此而餓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獨薦顏淵為好學。然回也屢空,糟糠不厭,而卒蚤夭。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子曰「道不同不相為謀」,亦各從其志也。故曰「富貴如可求,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舉世混濁,清士乃見。……「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
太史公曰:怨毒之於人甚矣哉!
司馬遷藉由刺客的故事彰顯政治社會的混亂,以及代表當時政治軍事的權威很難再被正面挑戰,因此困難的暗殺會流行。刺客獨特的人格核心是忠誠,願意為主人報仇和奉獻生命。
曹沫:是個大力士,但當將軍時常打敗仗,在齊魯會盟時挾持齊桓公,讓他歸還了侵占的土地。原本齊桓公想要反悔,管仲勸諫他藉此得到各諸侯的信任。
專諸:過了一百六十七年後,伍子胥將專諸推薦給公子光,用藏在魚肚裡的匕首刺殺了吳王僚,公子光就成了吳王闔閭。
豫讓:其後七十年是身處在三家分晉時期的豫讓,儘管曾被捉到又放走,仍然堅持為智伯復仇行刺趙襄子。
豫讓曰:「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皆眾人遇我,我故眾人報之。至於智伯,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於是襄子大義之,乃使使持衣與豫讓。豫讓拔劍三躍而擊之,曰:「吾可以下報智伯矣!」遂伏劍自殺。死之日,趙國志士聞之,皆為涕泣。
聶政:聶政殺了人躲在齊國,韓國的卿相嚴仲子以厚禮待之,希望聶政解決他的仇敵。聶政等母親去世後就去行刺韓相俠累,為了不連累姊姊,在死前毀壞自己的面容。
杖劍至韓,韓相俠累方坐府上,持兵戟而衛侍者甚眾。聶政直入,上階刺殺俠累,左右大亂。聶政大呼,所擊殺者數十人,因自皮面決眼,自屠出腸,遂以死。
(政姐) 士固為知己者死,今乃以妾尚在之故,重自刑以絕從,妾其柰何畏歿身之誅,終滅賢弟之名!大驚韓市人。乃大呼天者三,卒於邑悲哀而死政之旁。晉、楚、齊、衛聞之,皆曰:「非獨政能也,乃其姊亦烈女也。
荊軻:在兩百二十年後,戰國末年才又出現了刺客。這邊司馬遷很詳細地描述了時代背景和故事的來龍去脈。
太子遲之,疑其改悔,乃復請曰:「日已盡矣,荊卿豈有意哉?丹請得先遣秦舞陽。」荊軻怒,叱太子曰:「何太子之遣?往而不返者,豎子也!且提一匕首入不測之彊秦,仆所以留者,待吾客與俱。今太子遲之,請辭決矣!」遂發。
太子及賓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而歌,為變徵之聲,士皆垂淚涕泣。又前而為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復為羽聲慨,士皆瞋目,發盡上指冠。於是荊軻就車而去,終已不顧。
遊俠列傳的開頭也是議論,儒和俠都是法家要建立完美社會秩序的破壞者(韓子曰:「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漢代儒的地位已經獲得提升,因此司馬遷寫了遊俠列傳讓俠能在歷史的角度上得到公平的對待。遊俠不被主流的價值觀念所接受,甚至更觸犯了法律,但他們堅持心中的標準行事,想盡辦法去幫助他人(急人之難)。
今游俠,其行雖不軌於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阸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鄙人有言曰:「何知仁義,已饗其利者為有德。」故伯夷丑周,餓死首陽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貶王;跖、蹻暴戾,其徒誦義無窮。由此觀之,「竊鉤者誅,竊國者侯,侯之門仁義存」,非虛言也。……而布衣之徒,設取予然諾,千里誦義,為死不顧世,此亦有所長,非茍而已也。
酷吏列傳裡的人物都在漢武帝時代,顯然這是司馬遷表達對漢武帝時代的看法,漢武帝在重新定義自己的統治和法律制度時,許多人深受其害,包括司馬遷自己也身受其害,他想表達在管理社會時,統治者越重視法令,法律反而不會發揮作用(故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
早期的酷吏如郅都、晁錯,只是對人事法律抱持著僵化的態度而不顧別人的感受,但也不追求個人的利益,他們最突出的價值就是幫助皇帝壓制宗親。但漢武帝時代的酷吏則開始玩弄法令、刑罰嚴苛,揣摩皇帝的心思去用各種手段達到目的,以此獲得權力(上以為能)。
循吏列傳中一個漢代的人都沒有寫,和酷吏成為對比的是張釋之。張釋之總是在明明知道文帝想要什麼的時候,跟他說這樣是不對的,但文帝不同於漢武帝,反而更重用他。
釋之既朝畢,因前言便宜事。文帝曰:「卑之,毋甚高論,令今可施行也。」於是釋之言秦漢之閒事,秦所以失而漢所以興者久之。文帝稱善,乃拜釋之為謁者仆射。
釋之曰:「法者天子所與天下公共也。今法如此而更重之,是法不信於民也。且方其時,上使立誅之則已。今既下廷尉,廷尉,天下之平也,一傾而天下用法皆為輕重,民安所措其手足?唯陛下察之。」良久,上曰:「廷尉當是也。」
日者就是卜筮者,開宗明義司馬遷寫到日者從事的工作和最高的統治權威有非常密切的關係(代王之入,任於卜者)。這篇只有司馬季主和賈誼的對話,司馬遷藉此批判用職業來區分人的高下是一種錯誤,當官的人也是有好有壞。
公見夫被髪童子乎?日月照之則行,不照則止,問之日月疵瑕吉凶,則不能理。由是觀之,能知別賢與不肖者寡矣。……今公所謂賢者,皆可為羞矣。卑疵而前,孅趨而言;相引以勢,相導以利;比周賓正,以求尊譽,以受公奉;事私利,枉主法,獵農民;以官為威,以法為機,求利逆暴:譬無異於操白刃劫人者也。
公見夫談士辯人乎?慮事定計,必是人也,然不能以一言說人主意,故言必稱先王,語必道上古;慮事定計,飾先王之成功,語其敗害,以恐喜人主之志,以求其欲。多言誇嚴,莫大於此矣。然欲彊國成功,盡忠於上,非此不立。今夫卜者,導惑教愚也。夫愚惑之人,豈能以一言而知之哉!言不厭多。
故君子處卑隱以辟眾,自匿以辟倫,微見德順以除群害,以明天性,助上養下,多其功利,不求尊譽。公之等喁喁者也,何知長者之道乎!
居三日,宋忠見賈誼於殿門外,乃相引屏語相謂自嘆曰:「道高益安,勢高益危。居赫赫之勢,失身且有日矣。」
故病有六不治:驕恣不論於理,一不治也;輕身重財,二不治也;衣食不能適(節制),三不治也;陰陽并,藏氣不定,四不治也;形羸不能服藥,五不治也;信巫不信醫,六不治也。有此一者,則重難治也。
文帝四年中,人上書言意,以刑罪當傳西之長安。意有五女,隨而泣。意怒,(倉公、即淳于意)罵曰:「生子不生男,緩急無可使者!」於是少女緹縈傷父之言,乃隨父西。上書曰:「妾父為吏,齊中稱其廉平,今坐法當刑。妾切痛死者不可復生而刑者不可復續,雖欲改過自新,其道莫由,終不可得。妾願入身為官婢,以贖父刑罪,使得改行自新也。」書聞,上悲其意,此歲中亦除肉刑法。
問臣意:「所診治病,病名多同而診異,或死或不死,何也?」對曰:「病名多相類,不可知,故古聖人為之脈法,以起度量,立規矩,縣權衡,案繩墨,調陰陽,別人之脈各名之,與天地相應,參合於人,故乃別百病以異之,有數者能異之,無數者同之。
貨殖列傳是史記除了太史公自序的最後一篇,司馬遷想要表達一個和當時世俗智慧和道德觀不一樣的想法,也就是商業貿易有其根本的價值。
太史公曰:夫神農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詩書所述虞夏以來,耳目欲極聲色之好,口欲窮芻豢之味,身安逸樂,而心誇矜輓能之榮使。俗之漸民久矣,雖戶說以眇論,終不能化。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誨之,其次整齊之,最下者與之爭。
故待農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寧有政教發徵期會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賤之徵貴,貴之徵賤,各勸其業,樂其事,若水之趨下,日夜無休時,不召而自來,不求而民出之。豈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驗邪?
積著之理,務完物,無息幣。以物相貿易,腐敗而食之貨勿留,無敢居貴。論其有餘不足,則知貴賤。貴上極則反賤,賤下極則反貴。貴出如糞土,賤取如珠玉。財幣欲其行如流水。
太太聽了楊照介紹史記的podcast推薦給我,聽了真的覺得很棒,史記並不只是單純把發生過的事記錄下來,司馬遷的每一句話、文章中的每一個轉折,其實都表達了司馬遷內心的價值觀和判斷。楊照的解說讓原本感覺枯燥的課文活靈活現起來,我才發現司馬遷文筆的優秀,常常用短短一兩句話就能清晰描繪歷史的場景,真的是值得一讀的恢弘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