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四十歲之後的人生字典裡,沒有所謂頓悟,一切都是漸悟。所有了然於心,都是顛簸困躓的累積與鋪陳,而後,在某個電光石火間,啟動劇情的設定,將結局掀開罷了。
數年前登合歡東峰,出松雪樓後一路攀行,在登頂前,一路只有無垠無涯的綠野與艷紅雪白的玉山杜鵑,而我卻只專注在前方高聳無盡的木梯,後方的同伴氣喘吁吁地叫喚我:「慢慢走別趕路,風景很美」。
但我潛意識裡有股「我不是來看風景」的想法。實際上,我並非將登山當成「休閒娛樂」,我關注的是登山過程中的身心狀態,以期安全順利地完成「登頂」這個目標。我明白,我的樂趣並非通過外界刺激,而是來自「平靜的自我」,如同每一個日子,總是得心無旁鶩,專注於當下,調整吐息,前方無論驕陽或暴雨,前行再前行便是。這個此生奉為圭臬的狀態,不因此減損我對登山,以及後來慢跑與騎單車等運動的動力,我生存在這個世界,亦不融入這個世界,因為我想用我的方式活著,前提是這方式也得能讓自己好好地活下去。
漸悟是一個將身心與生命磨合與微調的過程,從純淨但頑固的青春走來,傷痕累累的過程中,我不再衝撞,不再糾結,不再質疑,相信生命自有道理。我開始思考,開始感知,想像自己成為廣闊山脈,成為浩瀚洋流,天地間終無人聲喧囂,一切歸零。我以此為目標,將羼雜的人間俗事拉得遠一些,才能更精準地看清真相。如同邱妙津在日記裡寫下:「我所渴望的,不過是和現實保持一段距離」。
邱妙津沒能給自己足夠的時間實踐這件事,而我,卻在努力實踐的路上,從未停歇,從前只覺自己在人際中格格不入,內向無趣,只想隱居在傍山的城郊,悄然到老;而今卻接受鎮日與人往來的工作,更享受大隱隱於市的狀態。
生而為人,我漸悟。這才是這個世界裡,最適合我的我,這是從前的我感到困惑的,而後我一知半解,至今終於通達。
我就是我,所有資訊只是翻譯我的工具。即使身邊有不少體質特殊的靈性友人,亦不排斥入廟祭拜或教堂禮讚,我仍未熱衷特定信仰。更未想過皈依或受洗,僅用興趣所及之方式追尋真正的自己。平日裡探索與調理身心,聽音樂、誦經文、做運動,甚至自修文史心理各類知識。只因茫茫紅塵中,面對生命這部深奧難解的古籍,我願傾盡洪荒之力,一字一句、一行一頁,刻苦地翻譯它、闡釋它。
我仍在漸悟的途中。即使翻譯不易,闡釋更為艱難,我不喃喃自語,也不無病呻吟,我努力告訴自己踏出去,再踏出去,把一輩子用全部的力氣過完,有悔有喜有恨有悲,有的過去了,有的還沒來。
而現在能吃能睡能哭能笑,就是最好最美最珍貴最燦爛的時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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