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文彬
3月18日是個風光明媚的早晨,精神抖擻的李豐楙院士以政大中文系「大學長」的身分,出席「讀中文系的人」系列演講,向師生道出他與眾不同的跨界經驗。
跨界的第一步:恩師王夢鷗的提點
中文系系主任張堂錡(左)開場介紹李豐楙老師的精彩人生經歷 中文系張堂錡主任一開場便娓娓道出與老師相識多年的情誼。因此雖然在外界眼中李老師是傳奇的「道士教授」,但對張主任而言,豐楙老師更像是個親切的同事與大學長。張主任推崇李豐楙老師「做甚麼像甚麼」,老師年輕時以筆名「李弦」創作新詩、散文,多次獲得文學獎的肯定,是典型的文藝青年,後來進入學界,任職於政大中文系、宗教所、中研院文哲所,以豐沛獨到的道教文學與文化研究,引領風潮,中間甚至一度成為道士,身體力行地實踐學術,為人津津樂道,最終則以出色的研究成果榮獲中研院院士。這一路走來,充滿跨界的挑戰與驚喜,身為中文人,他展現出一種無比的自豪與自信,對中文系的學弟妹們而言,豐楙老師的人生歷程已然是一個值得仰望的生命風景。
李豐楙老師開場自言回到政大中文系真的輕鬆許多,能和學弟妹分享讀中文系的歷程與心得,是一次難得的經驗。,他笑說大家不要再看《台灣演藝》的節目介紹來認識他,現在講台上侃侃而談的模樣才是最真實的「李某人」。他首先回憶當年在政大求學時的情景:「當時你如果走在政大,我就是那個時常穿功夫褲,在校園各角落打太極拳的人」。雖然醉心拳術,不過他只當成是養身的興趣。不料有一次系上的王夢鷗老師問他:「你既然對修練那麼有興趣,怎麼不拿來做學術研究?」其實豐楙老師原本想繼續走當時流行的文學批評研究,但那次卻被王老師點醒:「一個題目正熱門表示已經到顛峰狀態,不如找一個冷門的領域經營」。這個建議讓李豐楙老師的人生從此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學問就在身體裡:田野的挫敗與收穫
起初,豐楙老師跨界道教不被看好,他還記得起初就曾被羅聯添教授質疑:「中國文學的路那麼多,你怎麼偏偏挑一個那麼冷門的走?」還曾經被某學者批評是「旁門左道之說」。但老師用長年的堅持證明自己不但走對了,路還愈走愈寬。多年過去,豐楙老師提到某回又與羅教授巧遇,這次他反而改口:「我要收回多年前的那句話,現在我都鼓勵學生學學你,多多跨界」。
而能從不被看好到備受肯定,豐楙老師要感恩一路上的眾多恩人。如鄭樑生主任的慷慨放行,讓豐楙老師得以進入中央圖書館日韓文室找到大量日本的道教研究學報,踏出第一步好的開始。接著老師也感念當時一同奮鬥的夥伴們。文本齊備後,還得花費大量時間下苦功。「中文系的訓練給了我很好的底子,但還不夠!」豐楙老師除了去台大人類學旁聽學習,還大量翻覽日本翻譯的人類學文本。而在理論上,老師則借重西方的遊戲理論、休閒社會學、生死學等等來補強。此外,豐楙老師也加入東方宗教討論會、台大宗教經典研讀小組,這期間同儕的切磋,令他閱讀了大量的宗教與神話經典,老師自言這是他學術生涯很重要的奠基時期。
而另一位影響豐楙老師的重要恩人則是來自法國的施舟人教授(Schipper)。世界上研究道教的重鎮一處在東京,另一個巴黎。施舟人教授佩服與欣賞豐楙老師的勇氣:「你在台灣作道教研究是個異數」,接著邀請豐楙老師來巴黎的道教中心研習。而施教授也同時是豐楙老師走入田野的推手。
施教授當年來台灣講學,看到許多道教儀式,認為台灣是一個充滿living Taoism(活的道教)的國度,於是他問豐楙老師:「你為什麼還把自己關在研究室,學問就在你的身體裡!」施教授進一步提醒:「讀道藏,你已經文字都懂、理論也會,但你還是不曉得它(儀式)怎麼做」,這一番話點醒了他,開始踏進田野考察。
李豐楙老師談論跨界道教研究的甘苦與收穫「我們中文系讀萬卷書,但很少走萬里路」人文學門沒有田野調查的傳統,但偏偏道教研究其實是一個需要實踐的學門。一開始豐楙老師也處處碰壁。他曾被三年一科的台南西港的「王府行儀」所拒絕,但並沒有因此放棄,三年一過他再次上門,還帶來對其詩句的詳細考究,令對方刮目相看,從此以禮相待。豐楙老師表示雖然道教儀式非常難進入,時常會感到挫折,但他也因此更加尊敬科儀人員,他們之所以拒人於門外,正是因為慎重其事,儀式前他們都會吃齋唸佛,任何細節都不馬虎。
而在田野考察過程中,豐楙老師也很快記起家鄉的童年記憶。雲林縣口湖鄉的牽水祭典,是臺灣規模最大的水難祭儀,相傳是清道光年間的大水災,死難者眾多,留下一個萬人塚,自此每年都要以牽水狀大祭。豐楙老師想起小時候都會坐著牛車去看那壯觀的場面。開始研究道教之後,老師當然是回到家鄉親臨現場研究,只是讓他進入的不只是田野,還有道士之路。
道士的秘密都藏在袖裡乾坤
「你不要以為學過人類學就夠了,道士的手訣、掌訣都藏在袖裡乾坤。」在雲林的家鄉老友正好是道士,為了深入研究,豐楙老師走上拜師之途。老師一開始還被算命師說「命太重」怕他洩漏天機,幸好經一番解釋後,他的人品才受到肯定。老師接著說起「爬刀梯」的培訓經歷。事前不但要閉關吃齋、睡在八仙桌下,還要在打坐、念經與傳授手訣的訓練中度過,「那一週所學到的,我一輩子都忘不掉」。他背著法器,赤腳登上相當於三層樓高的108梯,他還記得當時從高空中擲筊,都能看見紅色的筊杯在強烈海風中劇烈搖擺,幸好第一擲便是聖筊,頓時歡慶的鞭炮炸響!
從太極到雲門舞集:找到自己的聲音
李豐楙老師談論從參與《太極導引》的製作到跨界合作「雲門舞集」的過程而在研究之外,豐楙老師也岔開分享自己與雲門舞集的意外因緣。熊衛師父的《太極導引》邀請豐楙老師為每個招式命名,而雲門舞集的必修肢體訓練中,《太極導引》正是其一。豐楙老師自言看過無數次雲門舞集的《水月》,認為團隊一次跳得比一次好,因為太極拳是需要身心一體的,愈熟悉肢體語言愈能找到自己的聲音。豐楙老師以此為例想向台下學生們示範:培養跨界的能力不僅限於學術,不要覺得中文系只能做甚麼,發揮想像力,甚麼都有可能,只是喜歡打太極,竟能打到在林懷民旁邊示範。
道士之手結合中文本領,抓住想像的依據
豐楙老師接著分享道士身分對其研究的助益。像是去碧潭臨水宮田野考察時,屢屢聽到「薩真人」一詞,一問之下卻發現無人知曉,爬梳文學與史料後於是寫出《許遜與薩守堅》一書。而在松山慈祐宮道場裡,老師聽到道曲裡有著「步虛」的升天儀式用語,瞬間聯想到屈原《遠遊》與庾信《步虛辭》,這令他恍然大悟:看似文學裡的想像之旅其實都有所本,背後有著神話與儀式的脈絡。
豐楙老師以中文系的根基進發,結合道教提出許多新的切入觀點。老師提到西方有「俗與聖」的傳統,而我們的生活則有「常與非常」之別,常即衣裳,我們的生活即是由日常穿著、儀式穿著所區隔,喪禮有喪服、新年穿新衣、祭祀有道服,服飾的不同,具體呈現我們生活空間與時間的文化象徵。另外,豐楙老師認為西方有原罪概念,而道教儀式中則有「罪目」的概念,自省觸犯上天的人譜文化。
豐楙老師指出,我們若仔細觀察會發現文學中的道教儀式無所不在。如屈原<九章、回風>中有「心冤結而內傷」,「寃結」一詞是取自結繩記事,道教儀式的送終儀式則有「解冤釋結」。談論至此豐楙老師不禁哀嘆,金門古寧頭的戰死冤魂一直是他的心頭之痛,每每經過都想著哪天定要來慎重大祭,解開冤結。此外,像是《西遊記》第52回裡有一群妖怪「動土修造……殺唐僧三眾來謝土」,而其中提到的動土就像如今我們蓋房子的破土儀式、謝土則是三牲祭祀。道教儀式不但見於文學,至今也依然存在於我們生活之中。
說起三牲,豐楙老師分享在田野經驗中遇過的「踢館」經驗。曾經在三峽祖師廟祭祀過程被路邊民眾質疑:你們前面都齋戒沐浴,怎麼最後卻殺豬宰羊,大開殺戒?對此,豐楙老師特別詢問中文系的同學,記不記得《禮記》?古代祭祀不會直呼豬羊雞,而是會雅稱「剛鬣、柔毛、翰音」,因為農業社會清寒,要表達對上天最大的尊敬便是奉上最好的牲禮,「非殺生,乃牲牷也」。他因此體會到,這正是我們中文系的看家本領!現在只有我們還在學習著中國古代的儀式內容。
中文系是文化百寶箱,好好學習、勇敢跨界
李豐楙老師為學生簽書並指點研究迷津豐楙老師勉勵學生:「不要怕跨界,跨界很難,難度不亞於阿姆斯壯踏上月球那一步,不過一旦跨過去,便海闊天空!」他提醒中文系給的東西都很寶貴,只要加上跨界的本領便能無往不利。像老師便以道教做為利器,不但從別人看不見的角度切入文學,在文化研究上也因此有獨到觀察。他自豪地說:中文系很接地氣!現代人對於祭祀都愈來愈陌生,而我們因此能成為行走的文化寶庫,「中文系有一身看家本領,沒什麼好怕的,重點是你有沒有本事捧起這個飯碗」。
豐楙老師表示,他知道現在的學弟妹們都很徬徨,但他鼓勵大家不要怕吃苦,要相信自己的所學必有用處:「不必徬徨,好好學,不要怕難,《禮記》很難,但學會後,有一天你說不定便會用『剛鬣、柔毛、翰音』來令人刮目相看。」最後,他強調怨天尤人沒有用,只要捫心自問有沒有花力氣去好好地學,一旦學會本事後便無所畏懼。
刊載於:國文天地雜誌-第471期
作者介紹:黃文彬,高雄人居台北,貓奴。文字工作者,接案採訪並持續生產文學創作。想像朋友寫作會成員,現職為政大中文寫作中心專任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