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復版的《巴黎,德州》(Paris, Texas)重回大銀幕,我想起它於 1984 年坎城初映,電影存在的年歲幾乎與我同齡。
四十年後,迴盪 Ry Cooder 藍調配樂的公路電影,人物身上令人驚嘆的紅焰衣飾時不時以恰到好處的飽和度挑動情緒,那不單單是沙漠黃沙襯托的緣故。對於男主角 Travis 和女主角 Jane 來說,這是內心燒後、餘燼荒蕪的具象。
美國文化中,公路與汽車是重要符碼,而每趟公路之旅的背後,都是一場劇烈的自我對話:凱魯亞克(Jack Kerouac)的小說《在路上》(On the Road)、改編自《阿拉斯加之死》的同名電影(Into the Wild)、更近期的《那時候,我只剩下勇敢》(Wild)。矗立的大型廣告看板,汽車旅館和破舊加油站千篇一律,周遭幾近不變的曠野瀰漫沙塵。奔馳於州際公路上不知盡頭的畫面,一望無際的穿透性,彷彿足以引領走出迷惘。只需往前,就能抵達些什麼。
這次,在鏡頭下的 Travis 現身前,我們會從禿鷲般的高度俯視一名獨行於熾熱荒漠的男子,穿著髒污深色西裝,移動在德州風景「魔鬼墓地」(the Devil’s Graveyard)裡,那頂紅棒球帽在綿延惡地裡不停釘下一點、再一點,卻沒有任何人發現他。Travis 渾身乾裂失神,但觀眾能感受到他執著往前走的動力非同小可──直至倒下被救治,Travis 的弟弟 Walt 從洛杉磯趕來接他,那如薛西佛斯式的自我折磨才告終。
車內屬於倆兄弟的公路之旅,重逢卻始於沉默。
Walt 叨叨,Travis 像漠漠吹沙,聽不懂人語的枯燥景色,直到「Paris」這個詞彙終於被他吐沙般說出。Walt 瞄一眼 Travis 手中的照片,那不是真巴黎,而是位於德州的小鎮,那是一切故事的起點,Travis 和前妻 Jane 一起買下的空地。
然而,為何他們一家不住在曾構築的夢想之地?
銷聲匿跡四年的 Travis 從德州歸來,不是奧德賽,倒是令人費解的巨大憂悒。多年來與叔叔叔母一家生活的兒子 Hunter 並不認同天外飛來的父親──幾近失語,打扮不合時宜,連「成為父親的樣子」都被看不下去的墨裔女傭建議:「要成為一個富有的父親,你必須仰望天空。」非關富有,實是 Travis 散發的氣息不合時宜,其沉湎過往,隨身攜帶的家庭照片、陳年家庭錄影帶是心靈寄託。家庭和樂的影像停滯於不可復返的時光,身為父親的他並沒有繼續為孩子未來而努力,然而,「四年對小孩來說很久,是他一半的人生了。」缺席的父親,只踽踽於行走、尋找、逃離。孩子想必敏感於此,所以最初 Hunter 拒絕走路回家,並說:「沒有人走路,大家都開車。」
汽車是公路電影的必備。復返文明世界,在 Walt 家樓上看的夜景,也是車水馬龍折射的光芒。這對父子在逐步修復關係時,也藉由車開啟另一段浪遊與尋覓之旅。
某日,Travis 駛來一輛中古車,到學校接走 Hunter,前往 Jane 可能存在的城市休士頓。說走就走,看似浪漫,也隱含令人憂慮的預兆。穿梭城市的公路之旅,迥然於德州荒煙漫行。更何況這次 Travis 有 Hunter 相伴,一父一子或許還沒能拋開過往,但身上穿了紅衫,意謂同盟。二人共同目標是 Jane,而她被 Hunter 發現的瞬間,開的是一輛紅色汽車。一家三口彼此疏離,隱性連結卻存在。
色彩的暗示性向來不容小覷,當 Travis 來到 Jane 工作的場域,窈窕暴露女子群像中,吸引他目光的是穿了粉紅色毛料短裙的背影。要見這些女孩得先走進一道道暗色簾幕,男人們掀開布簾,就能瞬間逃離現實。
Travis 依樣畫葫蘆。最終,出現在 Travis 眼前的果然是 Jane。重逢的一幕,Travis 做夢也沒想到,她獨對一面鏡子說:「不管你想說什麼我都會聽,我是很好的傾聽者,我總是在傾聽。」迷人金髮,柔和眼線,似笑非笑的紅唇在單面鏡中。往事並不如煙,Travis 和 Jane 之間縱使相隔,鏡像讓斷聯的二人終究有了連結。Travis 拿起話筒,Jane 聆聽回應,一切確實如她保證,傾聽者是她。令人鼻酸的是曾經愛得熱烈的二人。
歸咎起來,那是 Travis 無端的自卑和忌妒,而 Jane 隨之而來的不平又引發 Travis 的痛苦與瘋狂。直到 Travis 囚禁 Jane 與 Hunter,一切推向毀滅,感情沃土已成荒原。
為了存活,只能逃。「她做了一個逃跑的夢,在夢裡她一心一意就是要逃。」Jane 率先邁向她的逃逸路線,而遍尋不著妻兒的 Travis 則進入崩毀。「他第一次希望自己遠離這裡,沒有人認識他,不需要語言也沒有街道的地方。」四年前失去溝通橋樑,雙方都從婚姻與家庭裡逃走;而今男方塵滿面,女方則在虛擬幻造的店鋪裡扮演。
這般關係的源頭,或許來自家族的影響。Travis 回憶父親總愛對外人說,太太來自巴黎,停頓幾秒,而後才戲謔表示,「巴黎,德州」。父親以語言弄假成真,製造了不幸的婚姻;Travis 則在撕毀關係後,放棄語言,自甘失語。他的失語是無話可說,亦是無對象可說。環繞他身周的人在電影中都是間接溝通,透過話筒、電話亭、無線電、間隔的小室,有如暗示不見面才能坦露真實情緒。所以,Travis 按住話筒悄然流淚的一幕令人動容,小房間那堵隔層,疊映了她與他的面容。
Hunter 曾經童稚地發言:「我想他還愛著她,因為他看著她的樣子。但那已經不是她了,那只是電影裡面很久以前的她。」對於他倆來說,即使胸次炙熱,仍畏懼面對面。過往的會面總以互相傷害告終,所以這次,還是不見面得好。
「他第一次希望自己遠離這裡,沒有人認識他,不需要語言也沒有街道的地方。」當年傷人也受傷的 Travis 面對空無家屋貨櫃,選擇獨自走上通往德州的路途。德州是父親曾戲謔,實質潛藏母親悲傷的遠方(也是故鄉)。即使如斯,他依然孺慕依戀。踏上過終點,徘徊數年,直到斷開母親原鄉的臍帶,Travis 才決定二度踏上公路之旅。此前,他讓前妻 Jane 去見了 Hunter,旅館內溫情重逢,而靛藍夜色裡輝煌閃爍。鏡頭一轉,仰望這幅溫馨景象的他孑然一身,掙扎一輩子,伴他的只餘一台車。不過,他也不一樣了。一輩子愛得扭曲,現在學會成全,一如弟弟成全 Hunter 回到親生父親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