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素即忙拔去欣驕頭上的塑膠袋,倒出袋中鮮血,掖進斜肩包的防水隔層,再把鋼管垂直夾藏在乳溝裏,戴上兜帽,攀附着露出土壤的樹根,爬越斜坡逃離。死蠢!所有事情都計算好了,避開鏡頭和人流,塑膠袋套頭、打完就撤退,為何非要偏離部署不可?人蠢,手錶更蠢!用來計算時間的儀器竟在關鍵時刻成了失算的紕漏。
你看,正常學生能記住元素週期表只靠死記硬背,欣驕卻把化學符號當作假想敵的英文名字縮寫,譬如在第六行的鹼金屬「銫(Cs)」即是「陳素(Chan So)」,愈是狹隘且瑣碎的小事,愈能確切且詳盡地記着。簡而言之,欣驕是個極度小心眼的怪人,肯定會記得陳素自升中學起便佩戴的腕錶響鬧,身份已經敗露,全無轉圜餘地。
別自亂陣腳,得逐題拆解,儘管欣驕暢遊在她用冤親築起的記憶宮殿,把遇害經過憶述得鉅細靡遺,陳素的腦海也儲存了整個社區平面圖,只要能避過監控鏡頭便沒有呈堂證據、沒有證據便無從定罪,就這麼簡單。
因為在人口密度低的富人區變裝毫無意義,所以乘搭巴士時坐到上層最後排,趁前頭乘客不注意趕緊變裝。先脫掉衛衣,探手褲頭並拉出裙襬,往下拖拽至及膝,再脫掉褲子,放入斜肩包。原來她在出門前已在衛衣底下穿着修腰連身裙,雖然這身打扮會更突出曲線,但為了與方才顯胖的造型作明確區分、起誤導作用,就無謂計較途人目光了。
於巴士總站下車,由愉景灣街渡碼頭搭船到坪洲,全程車費及船票皆以現金付款,不留八達通交易紀錄。由街市公共男廁更換大碼的男款工裝,戴鴨舌帽,改用第二個斜肩包,盡量多走些冤枉路,才好搭船返回梅窩渡輪碼頭。航程期間不忘到船艙後部的廁所更衣,全套秋冬季運動裝,綁丸子頭,到站時又變回女生。其時人流朝單個方向急於下船,躬背低頭,借乘客身影以作掩護,沿着有蓋行人通道步至海傍碼頭就大致安全。
幸虧這裏被城市遺落了,近年有犯人在高空投擲強酸,政府亦開始在各區大量安裝天眼,卻久未撥款至梅窩實施監控,到埗才可暫時放鬆戒備。
陳素倚着欄杆,閉起眼睛,海風涼意撲面而來、揚起鬓角碎髮,昂首挺胸,吸入兩年以來最舒暢的空氣,享受片刻寧靜。尼古丁哪比得上鋼鐵與血鏽,打到筋疲力竭、臂膀痠軟,卻如卸下了隱形武裝丟到海裏去,真金鑄造的鎖子甲,在夕陽映照下波光粼粼。這可是陳素出生至今最有活力的瞬間,面朝斜陽笑了、泛起酒窩笑了,各位請別害羞先臨摹起來奉為家傳之寶再挖坑埋藏,美得使人不分對錯。
隨着落日餘暉於臉龐上褪去,夜幕逼降,少女突然睜開眼睛,深諳現在還不是歇息的時候。陳素旋踵而去,以兩臂交叉環抱的防衛姿態,邊走邊想——誰管你是如常上學還是流連街頭,考試週就是考試週,這天的考卷充其量只能打個零分。謀殺未遂、曝露真身,縱使做足了反追蹤措施,欣驕不需要確鑿證據也照樣可以私下尋仇,家境、校方、同黨,她坐擁你不具備的籌碼,偏激、盲動、易怒,連性情都比較凶狠。
幽靈作怪只能帶來短暫驚嚇,不足以對付這種魔怔人,若要剷除仇敵,必先成為惡鬼,陳素需要掌握大面額的籌碼。那個能讓你相信世上真的存在邪惡的東西、那個存檔着眾多裸拍影片的電腦硬碟,或許能排得上用場。
回到村屋已經晚上九時,整天舟車勞頓,腎上腺分泌皮質醇、皮質醇破壞電解質,因腎上腺素飆升而感到口乾,這很正常。但才喝下半杯水又感到腹脹欲吐,陳素摀着肚子坐到藤編沙發,也不曉得是腸胃蠕動或別的成因。無妨,反正自肚臍變小那刻起,便無從確悉自己的身體狀況。
除去身上的運動裝,放進斜肩袋裏,險些看漏了幾乎完全掩埋的鋼管。為快速變裝才出此不策,況且更衣地點不是巴士就是公廁,稍不留神掉到地上,想撿回來時既麻煩又骯髒。可陳素疏忽了,這沾血的鋼管本就非常骯髒,欲從溝間將其拔出,登時咬牙忍痛。汗液沿着弧度流入夾縫,溼悶得如醃肉般也是平常事,但被粗糙鋼鐵黏附着肌膚拉扯刮磨的滋味,又是另種折磨。
只想速戰速決的陳素,狠下心抽出鋼管,直教乳房內側起了紅疹和皮屑,痛得她閃着淚光。這下方知自己犯傻了,先把胸罩解開再騰挪出來不就好了,算吧,她早已接受自己是被注定不能平整,遑論道路或胸臆。假如能逍遙法外活到大學畢業、出社會工作,肯定會努力賺錢來個縮胸手術。
因為前提是能逍遙法外,所以她只好無視所有瘙癢和疼痛,該辦正經事了。套頭穿上大碼的睡衣裙,踏着洞洞防滑拖鞋,左手拎着鐵簍,右肩掛着裝滿罪證的斜肩包,出門步至村屋背面,來到礫石與山野相鄰的大片荒地之上。
首先取出容易燒着的針織連身裙,劃火柴點燃,單手捏着領口處,靜候裙襬的火勢蔓延,丟到鐵簍裏。然後是較耐燒的寬身衛衣及秋冬季運動裝,接着是男裝工款及兩斜肩包,最後是不合腳的舊鞋。按照衣物材料由易燃到耐燒作為排序,偶爾用鋼管攪拌,就不用擔心野風吹熄。
陳素抱膝蹲在鐵簍前,盯着火舌升騰的熱流翻湧飛灰,眼神卻依然冰峻,想起父親快要回家了,忽的氣短喘息,顯然不是濃煙嗆鼻而已。爸爸,你總是說身為人父不管怎樣也支持女兒,那暴力犯呢?甚至遲早會變成的謀殺犯;爸爸,你能否接受我終將迎來的這個蛻變?
放開手上鋼管掉到火桶,連同憂慮、愧對,全都付諸於炬。其時布料纖維漸成灰燼、塑膠溶解、鋼管暗紅,雖然溫度不及鋼鐵熔點,但至少將基因線索都破壞了,原來血脈、遺傳亦非堅不可摧。謹慎起見,等下凌晨把鐵簍放涼了,再來用漂白水消毒,畢竟次氯酸鈉遇熱分解反而毫無用處,暫時未有其他思緒。
由起程勘察到繞道折返總共步行超過十小時,雙腿勞累得不聽使喚,得握緊扶手借力才可走上村屋樓梯。未及回到家門前,便聞家居電話響起了來電,加上是常年閒置、形同虛設的舊式型號,聽着就像鬧鐘小擺錘敲打鈴鐺,叮叮作響,連相隔半層樓梯也能隱約聽到。陳素輕嘆了口氣,捶兩下大腿,加快步伐想要盡快接電話,慎防鄰居受噪音滋擾。
臨到單位的紅色鐵閘前,拉開手柄,倏地劈啪半聲,電得指尖刺痛、縮手猛甩,奇怪是家居電話就在靜電電到的同時停止鬧鈴。陳素面露狐疑,心想是巧合吧,冬季的空氣溼度本就不足以帶走物件上的電荷,便不當回事地推門入屋;按開燈掣,螢光燈管在通電時老是頻閃幾下,通常是為免湧浪電流以致裝置過載的打嗝模式,讀過家電說明書的也會知道,可是幾秒過後,客廳燈光還在閃個不停。陳素兩眉緊蹙,提醒自己先別大驚小怪,燈絲老化罷了,再者老村電源電壓不穩也很平常,又不當回事地步往睡房。
然而在這門窗緊閉的斗室內,竟有寒風從後吹來,如怪手撫摸過了項背及耳廓,執意不讓少女以科學解釋來忽悠。陳素不禁吞嚥口涎,回望客廳,驚見本該關着的吊扇無故轉動着。
難道欣驕死了,即夜回魂前來尋仇?不對,陳素逃逸前已確定那個賤人還未斷氣;難道做虧心事,真的會有鬼上門嗎?不對,倘若此刻遇到靈異現象的是天賜,想必倍感興奮,自以為是搖滾巨星副修道家術士,撕聖經當作撒溪錢只為嬉戲。剛好最近兩天受其啟發,陳素拿定主意不再畏懼任何事物,攥緊了垂放身體兩側的拳頭、怒目瞪視吊扇,心底叫罵借以壯膽——
既然你那麼厲害,怎麼不在我面前現身?
豈料吊扇發出異響,如手指甲撓黑板般刺耳,怕是殘破零件的摩擦所導致。其葉片旋轉的陰影,在頻閃燈光下忽隱忽現、時斷時續地延伸着、膨脹着,交疊成巨大的圓弧,活脫是肥頭胖耳的嬰兒剪影,正在竭力哭嚎。嚇得陳素兩眼發直,這可是貨真價實的惡鬼。
「砰!」猝不及防的巨響,如地震來襲般使屋子搖晃了下,陳素亦抱頭蹲地。
直至聽到吊扇放緩以及停轉,陳素才敢睜開眼縫,見家裏燈光已恢復正常,陰風不再,唯獨廚廁門口冒出滾滾塵埃,該要去看看嗎?真的要去看看?幾乎所有恐怖片都有着類似情節,這關頭還去看看的角色,必死無疑,不過傻到與天賜作伴的少女,大概是無法抵受危險的牽引。因為想要還擊,所以要為大腦注射疫苗,好讓自己今後能勇往直前的疫苗:超劑量的恐懼。
步至這儼如崛頭巷的廚廁門前,瞧着遍地碎石,看來是天花板水泥剝落了。陳素踮起腳尖往前走,提心吊膽地跨過碎石,可趾頭趾縫仍是黏滿白灰,正想踢空甩掉,巷尾盡處卻傳來空蕩回音,「嘶!嚕⋯⋯」聽起來就像經牙縫吸氣並彈唇吐出,循聲細看,磨砂浴簾的輕微飄動正與怪聲同步,疑有穢氣在其後方吹拂着。
這片浴簾就在伸手可及之處,陳素駐足猶豫,兀然想起了欣驕的電腦硬碟,哪怕是能讓你相信世上真的存在邪惡的東西,好歹有個前文後理,畜牲不如的父母養出了畜牲不如的女兒。稍為聖母些許,你甚至能在同理心的百份比中騰出零點幾個巴仙,暢談惡人是後天養成而非天性決定,與眼下的情況不同,天知道那怪嬰剪影或浴簾後的東西從何而來、為何而來?
寧可跟熟悉的魔鬼打交道,對,但你知道嗎?凡熟悉的都始於初見。
陳素猛地撥開浴簾,手上還舉着作勢打鬼的掃帚,卻沒看到異常,無外乎掛牆式蓮蓬頭和座廁,這才鬆了口氣,將掃帚放回身旁的牆邊。
可不知怎地,鼻頭忽有點滴的濕潤涼感,摸了摸鼻子,手指頭竟沾上烏黑濃稠的黏液,轉眼又有兩小勺落在胸前。陳素抬起頭看,剝落水泥的內頂不僅鋼筋外露,鋼筋交錯的方格中間,還有個黑色小洞、周邊以深紫色條狀物為根莖抓住天花板。乍看似乎不構成任何威脅,令少女更想窺探究竟,連忙端來小椅凳站在上面,湊近洞口注視。
直徑約為2cm,其深紫色根部疑是活物的靜脈韌帶。
等下,這扎根在廚廁天花板的小洞,該不會是我的肚臍來着?
它自顧自地把氣體抽入、排出,腥羶味的熱風打在臉上。為了驗證這到底是臆測還是真相,陳素伸出食指,輕戳小洞,肚皮居然真的有所觸感,如戳到筋腱般麻痺。此時肚臍彷若烏賊似的收縮蓄力,噴灑出霧化的濁血、惡露!教少女驚呼着失足墮下,哐噹!額頭重重地磕到洗手盆邊沿,倒臥在地,濺滿了墨汁又蘸上了塵灰,繼而血流披面。
陳素強忍腹部的翻騰絞痛,從廚廁輾轉爬向客廳:「我仲只係,啱啱開始⋯⋯」儘管呢喃着自勉的話語,不改視野已冒出疊影的事實,渾身灰白在地面留下如煞車胎痕般的軌跡,臨到茶几腳邊,伸盡胳臂,瞎摸幾遍才拿下了台面上的手機。
按開聯絡人名單,快速掠過「陳甘之先生」那個不再抱有期望的資訊欄目,界面停在「彭宏毅」和「鄭天賜」之間游離,霎時不知該如何取捨。死蠢!你以為你在選老公嗎,快要死了隨便哪個都可以,別再想了!幸然在昏倒之前,陳素的拇指誤觸螢幕,撥通電話,能賴以續命的最重要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