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個年,一切都變了。阿公得了咽喉癌,阿嬤中風了。是多事的2024。
雖然曾經在醫院臨床工作多年,但我其實一直都不是很擅長面對「死亡」這個課題,如何面對親人離去,是我一直在學習的功課。年輕的時候讀不懂《最後14堂星期二的課》這些日子走來後,再讀已經可以心領神會。有些事情不到人生的某個階段,不會明白。
阿公年輕的時候是一名獸醫,兼開一間藥房。小時候,家裡的藥房門庭若市,每天都有絡繹不絕的客人來我們家買家禽家畜的藥品,或找阿公去治療他們家生病的牲畜動物們。在我記憶中,阿公像山一樣,人高馬大,每天穿著白襯衫西裝褲、梳漂亮的油頭,體面的接待客人,出勤的時候會提一個很大的方形皮革箱。除了做生意,阿公還有許多的農田交給人家種農產品。閒暇時他喜歡騎機車去巡田(台語),我最喜歡當阿公的跟屁蟲,坐在機車後座抱著阿公寬寬的腰、貼著阿公寬闊的背、聞阿公香香的髮油味。
阿嬤是一個溫柔的家庭主婦,先生和兒女是她的全世界。從小到大,只要有阿嬤的回憶,就有食物,煮東西把我們餵得飽飽的是她每天起床最大的動力。阿嬤還是一名終生茹素的虔誠佛教徒,從我有記憶以來,就常常跟著阿嬤四處跑廟拜拜,至今養成了高超的「與神溝通能力」,這一切都要感謝我的阿嬤(笑),是她教我要當一個善良的人才能得到神的保佑,是她教我怎麼和神說話,是她教會我信仰的美。關於女孩的審美觀,阿嬤也有許多獨到的見解,她說女孩子手醜了會嫁不出去,曬黑了也不好看!所以她從來不讓我洗碗,每次我要跟阿公一起去巡田,她總要把我從頭包到腳,保護得像陶瓷娃娃一樣,才准我出門。阿姨總說她把我當成小女兒在疼。
阿公年紀大了不做生意後,依舊會每天直挺挺的坐在店裡看書,看書是他唯一的終生興趣;阿嬤也在年過75歲後,活動範圍越來越小,人似乎也變得越縮越小,每次回去看她,她總是說她好累、全身都沒有力氣,如今他們兩個竟衰弱得像個孩子。我知道這就是年老的樣子,但我從來不知道有這般苦澀。除了常常到廟裡祈求、回去陪伴他們,我不知道還能做什麼。反覆的懇求神最溫柔的方式對待我最愛的人,成了我唯一能做的事。
《最後14堂星期二的課》書裡說,在南美洲雨林內的迪沙納族認為,世界萬物之間的能量固定不變而互相交流,也就是說,有人生必有人死,有人死必有人生,這樣世界上的能量就能永保充盈豐沛。即便書中作者的Morrie 教授即將死去,他卻認為「我們都是同一個林子裡的生物,我們取之於自然,也要回報給大自然,這樣才公平。」面對死亡,他雖然悲傷,卻很坦然。他還說:「死亡結束的是生命,不是關係。」
《我將死去: 一個神聖旅程的總結》的作者Philip Gould在被診斷出罹患食道癌後,用倒數的時間寫下了人生盡頭的領悟、與自己的過去和解和走出死亡恐懼的過程。他說, 唯有接受死亡,才能得到自由。死亡前的三個月是他人生中最充實的時光,他與家人發展出最親密無間的關係,這是他最刺激和不凡的一段旅程。Philip說:「死亡,是有生命的。」這句話深深觸動了我。《論死亡與臨終》(On Death and Dying)的作者Kübler-Ross也說,只要有愛,死前的時光就是生命中最充實,最無與倫比的時光。
那天,我到醫院陪伴阿公。口咽癌放射治療造成阿公的口咽嚴重潰瘍,每天他都承受高度的疼痛,越來越少說話。我們在天臺散步的時候,他卻突然說:「老天,還是眷顧我的。」是因為病情可能的轉機或是因為我們的陪伴讓阿公突然覺得幸福嗎?我不知道。但是我很開心聽到他這麼說。想起他最初得知診斷時,很豁達地說:「小亭啊,沒有關係,阿公活到這個歲數,很夠了」。
阿公擁有勇氣,可以超越死亡,但是我沒有,是我一直都沒有準備好。
這些年,我也會和孩子談論生死話題,依靠心臟節律器的心臟三不五時就不給力,我希望提前先做一些準備,我說:「有一天媽媽會離開你們,傷心一陣子之後就要好好過日子。雖然我不在了,但其實我一直都在,我是風、是樹葉、是你們身邊的每一個畫面。人會消失,但愛不會消失,我會一直在你們旁邊。」朋友說:「你講這些他們懂嗎?」我也不知道他們當下懂多少,但我相信某一天在他們人生的一個瞬間,一定會想起這一段話。
死亡,真的是有生命的嗎?在阿公阿嬤這段神聖的旅程當中,我會勇敢和盡力,就算有所失,也要有所得,我希望不只讓阿公阿嬤,還有所有的家人,都要因為這段旅程,得到新的生命意義,並獲得療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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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念阿公香香的髮油味、當年絡繹不絕的客人、阿公的風采、阿嬤的菜捲和她背我上樓時的溫柔。那個店門口高掛著「資參藥局」匾額的美好的年代啊!在我記憶中還生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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