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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被好好道別的關係,真的會留下比較多愛──《媽媽離開的時候想穿什麼顏色的衣服》讀書筆記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文:eching
淺淺的文字篇幅,深深的生命故事。/© eching
帶著書到淡水一家老派的咖啡店讀,一個晚上就心滿意足地看完了,想起一些事。
2020年的跨年夜外公過世,爸媽都真正成為沒有父母的小孩了,那個瞬間角色的置換才特別明顯——「啊,小孩的角色也是有永遠被剝奪的一日呢。」正式邁入30代之後,身邊許多朋友都當起了父母,這倒沒帶來什麼焦慮,畢竟是否要為人父母還是有「選擇」的,不想生也就大可不生吧。唯獨,令我意外的是,也有許多朋友的父母在這幾年過世了,我沒想過原來這也是我們開始要面臨的課題。「是誰誰誰的小孩」這個事實,生而被賦予,無可避免要面對父母親的照護與死亡;而我幸運的大概是生在一個不大忌諱談論死亡的家庭,22歲那年阿嬤癌症到過世那段時間,也經驗了告別的另一種可能。
一面讀這本書,腦袋浮現許多屬於自身相似的記憶,然後會想,往後應該更能坦然面對自己父母親的疾病或死亡了吧?就算我們都知道告別並無從練習。

▐ 醫生說:「80歲之後的任何醫療介入都是一種art。」

全身插滿不知連接到何處的管子,只剩下眼睛眨啊眨著像外星人似的,真不想以這個樣貌被記住。如此看來,大概都是些沒有治療效果、只是延長生命的治療。
阿嬤疾病的最開始,是當時第一個主治醫說了句令我生氣的話。其實他說的對,但我覺得超沒同理心(還在氣哈哈哈),他說:「80歲之後的任何醫療介入都是一種art。」這句話的脈絡是,人類女性的生命期望值是85歲,所以80歲之後就只剩5年可以活,此時的醫療行為就會以優化餘命5年的生活品質為目標。這當然有其道理,可是對於第一次體認到自己的家人的生命原來「有限度」的家屬而言,我滿腦只有髒話以及,「她是我阿嬤,不是你他媽施展技術的藝術品好嗎?可不可以說人話⋯⋯」撇開這些不談,換了家醫院後,我們依然是選擇採取「舒緩治療」而非「積極治療」。
阿嬤輸尿管的攝影檢查照片,後來發現是惡性腫瘤/© eching
從發現癌症到過世,大概只有一年,期間阿嬤從還能撐助行器、掛著尿袋走路,到臥床、必須穿尿布和餵食,最後住進安寧病房。這過程其實很快(我常覺得阿嬤真的讓我們很好過),卻也煎熬——你要如何接受一個扮演照顧者角色的人,突然變成了隨時會消失不見的被照顧者?
當時我還在高雄念大學,不住家裡,但偶爾要從市區回家裡陪阿嬤掛急診,同時在考研究所的後期也常到醫院輪班照顧阿嬤。當時我印象深刻幾件事,其一是,身體
後來阿嬤已經不能自理,但意識還算清楚。媽除了幫她換尿布外還有洗澡,我其實很難想像她們彼此的心情——人的身體在此刻好像物件,明明洗澡那麼私密的事,你卻不能控制自己的排泄物與私處被擦拭、碰觸、觀看,但沒辦法,身體的舒適與否在此刻大概更重要吧?反之,這樣的矛盾心情或許對照護者也是。
再來是到府日間照護。阿嬤一直以來都和我們同住,這點先是解決了生活習慣的問題,我們都不需要去適應新的居住環境,只要能協調出家裡隨時有人的狀態就好。想來當時爸媽滿厲害,除了住附近的三姑姑能時常來看顧外,還找到了有政府補助的日間照護員,可以在中午的時候來熱午餐給阿嬤吃。雖然生活節奏不免改變,但也算是找到了幾個月內可平衡的方式。
這點也在書中可以看到,原來韓國推行了一項制度,若長輩參加「老人幼稚園」全勤,即可以獲得日間照護費用補助。這對必須工作或只有一個人可以承擔照護的家庭來說,是非常重要的「喘息」。

阿嬤和我們說:「你怎麼來啦?」

結束通話的母親,還諷刺的以「性惡說」描述外婆的症狀。說她發作的時候完全變了個人,眼神變得兇狠、力道也變強。看著這些樣貌,就覺得道德課中哲學家所說的「人性本惡」這句話是千真萬確的⋯⋯
阿嬤是個非常擅長忍耐疼痛的人,鮮少看病,也因為她在老後從沒停止勞動,除了持續在整理苗圃、料理三餐外,也參加社區老人班學寫字、畫畫、演戲;有自己的興趣和社交圈不但使她身體硬朗,甚至腦袋也一直清楚得很。這次癌症大概是我印象中她第一次進大醫院。
阿嬤喜歡做手工藝,某一年送她IKEA的拼豆,她的創作超讓人驚艷。/© eching
但這樣的阿嬤也難逃因為疾病而帶來的譫妄——類似於急性失智的狀態。瞻妄症狀發生時,她會指著門說那邊有幾個小孩,要我們煮飯給他們吃,也會對著空氣說「誰誰誰你怎麼來啦?」然後生氣我們怎麼沒好好招待。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在醫院電梯裡,做完檢查的她突然雙手用力抓住病床問:「這是哪裡?!」那一臉驚恐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同樣那天我陪她在急診室,她突然大哭起來,唸我為什麼不聽話,翻遍全身想找錢,以為付了錢就能回家。
那些時刻,你能明確感知,彼此的意識是不在同一個時空狀態的。然而只能我進入她的,而不能要求她進入我的。
幾年前有本書《會上錯菜的餐廳》,是日本一個公益計畫的幕後紀實,「會上錯菜的餐廳」是由「失智症患者」提供服務的短期限定餐廳,服務生會記錯點餐、上錯菜,患有年輕型失智症的鋼琴演奏家,也會在曲目間突然遺忘下個要彈奏的音符。失智症患者也同一般人一樣擁有自我實現的需求,然無法再以我們最大公約數的世界觀要求他們進入。或許最終我們最小的願望只是如同鄭宜農在〈賊〉這首歌裡唱的:「如果它偷走年邁的你的記憶/但願你能讓陌生的我愛你」。

「照護」這個實際問題出現了,我們能有什麼「務實」、最大程度降低受迫感的解決辦法?

大兒子只換廚房燈、小兒子只換房間燈,兩人都沒待多久隨即離開。外婆雖然常常吹噓自己生了兩個兒子,其實她對這些心知肚明。話雖如此,但我也和舅舅們一樣,由於每次去媽媽家時總覺得不自在,大半時間都躺著⋯⋯
照護與被照護者的需求,一直都在動態平衡,兩方都必然有其失落之處。被照護者身體具體上的疼痛,與意識上感覺無能的慚愧感;照護者疲憊同時卻又自認不可抱怨的委屈,以及兩方都默默地承受、恐懼於那不可知的告別時刻,以及新的關係模式、生活習慣。
阿嬤知道我很喜歡吃她做的三色蛋,在發現癌症後的某天,我剛回家不久就被喚進廚房,接著她便鉅細靡遺地告訴我雞蛋、皮蛋和鴨蛋個別所需的數量,像是種傳承一樣。我和阿嬤感情極好,從小就是她帶著長大,這世界有什麼好玩的她都會跟我說,這樣的情感基礎讓陪伴不至於難熬(除了醫院真的好冷,而且超容易迷路);坦白說,倘若健康時親子關係就疏離,面對面沒話講,我是不相信疾病會讓彼此更有話說啦!
但當時我仍會因為需要犧牲自己的學校活動時間,或為此向打工的地方請假而鬧彆扭——覺得為何遠在台北的姊姊就不需要做任何行程上的退讓?現在想來,也仍不覺得自己是太愛計較,如同書裡的「孝順度積分制」,其實並不是要被「盡孝」綁架,而是當「照護」這個實際問題出現了,我們能有什麼「務實」然而最大程度降低受迫感的解決辦法?每個人都有需求,也要面向其他非家庭成員的人負責,倘若照護工作是更加長期的,能平衡自己與他人的需求絕對至關重要。(這樣才能愛得久呀)

「阿嬤是在等太陽出來吧。」——人在確知自己即將死亡之前,會是什麼心情呢?

無論是對七十多歲的大女兒,或是六十多歲的小兒子而言,照顧九十多歲患有失智症的年邁母親並非易事,即使內心仍是花樣中年,身體年齡卻已步入老人的行列,多虧孝順度積分制,每人的看護時間分配得還算平均。
另外,我最後在意且疑惑的一件事情是:人在確知自己即將死亡之前,會是什麼心情呢?
我偶爾會感謝瞻妄症狀,總想,在那樣狀態下的人應該無瑕思考實際意義上的死(而是一直看到過往的親朋好友來探望)。陪在安寧病房的最後幾天,我接了兩次醫院發的病危通知單,護理師和我都會刻意走到病房外壓低音量講話,好似臨終者始終未曾知曉自己將要離世那樣。成大安寧病房有非常專業、細心的團隊(完了,是不是很像業配),我永遠記得那整個要面對臨終的過程多安撫人心。
從發出病危通知之後,護理師和醫師除了邀請每個家屬輪流進病房和阿嬤一對一說話告別,也細心地交代要如何陪伴和觀察阿嬤的呼吸直到心跳停止。我們每兩個小時換班,守在病床間數她的呼吸頻率,最後我和姊見阿嬤喉嚨哽住什麼要吐出來,趕緊通知護理站。醫生進來檢查呼吸、照了照瞳孔,然後看錶,朗讀出死亡宣告。同時間面東的窗戶照進一道光,頓時大夥兒又哭成一片。護理師突然過來拍拍我的肩說:「阿嬤是在等太陽出來吧。」
之後是在醫院助念八小時,據說是因為人往生後八小時內感官仍有意識,所以不要移動大體為佳。嘴裡唸的經文倒是忘了,只記得那天一家人圍成圈,但我身旁的母親因為多日未眠頻頻睡著,一直唸出奇怪的語言,然後多次差點跌落椅子。我和姊憋笑很辛苦,眼淚少了一點。
整個儀式花了二十六天,最後媽請我挑一張卡片要對安寧病房的團隊表達感謝,爸則要我和姊做一本紀念冊給姑姑們收藏。因為一起生活的關係,又阿嬤很愛和漂亮的花拍照,我相機裡有非常大量她的照片;整理照片和排版的同時,也照料了自己不捨的心情。想來那時候就在當編輯,沒想到自己現在真的成了編輯。並且,有被好好道別的關係,真的會留下比較多愛
阿嬤過世後,爸問我和我姊要不要做一本紀念冊給姑姑們收藏,姊姊畫畫、整理文字,我排版,《玉春的故事》就誕生了。/© eching

「盡孝」這件事情不該被無限上綱,更不要錯把愧疚感當作愛,那解決的是你自己的恐懼,而不是對方的需求。

聽媽媽談起她的葬禮,不知不覺流露出開朗的笑容。我原本以為將父母的死亡掛在嘴邊,說要為他們準備死亡,是一件不自在且忌諱的事情,但想到透過媽媽的葬禮可以照亮她的人生,就覺得自己果然做了正確的選擇。
這本書的作者是韓國40代的學校教授,以女兒的身份旁觀自己的母親處理更上一輩的長照與臨終,也以手足間共同面對疾病的經驗,記述邁向「死亡」的各種可能性。
我想,韓國大概是個比台灣更加箇守傳統倫理道德的民族,相比歐美談論死亡的那種自然、開放,這本書的情境或許更貼近華人文化一些,也經常能發現家庭關係中經常會消失的「男性」角色。我們都馬希望永遠不要面對這樣的難題,但坦白說,怎麼可能?倘若無可避免,這本書是很好的切入點,帶我們去預先思考,並提前知曉在生命終點之前仍有更多可能性。
書名《媽媽離開的時候想穿什麼顏色的衣服?》很可愛,不過看完也才發現,原來這不光是討論臨終一刻或告別式上逝者想如何被對待,而是邁向死亡的整個「過程」——包含空巢、退休、疾病、臥床,甚至一場生前告別式——每個人能更具有主動性的為自己準備什麼。更重要的是,「盡孝」這件事情不該被無限上綱,更不要錯把愧疚感當作愛,那解決的是你自己的恐懼,而不是對方的需求。
提前五年、十年或二十年,趁對話還能進行的時候,讓我們用務實但溫暖的方式討論死亡吧。

同場加映!為家人與自己留下與阿嬤的回憶—《玉春的故事》

姊姊畫畫、整理文字,eching排版的《玉春的故事》,內容有阿嬤的手路菜!/© eching
《玉春的故事》還有阿嬤的日常紀錄/© eching
《玉春的故事》封底手寫字——Home sweet home./© eching

◎關於作者:ech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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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接觸這些概念,是在2014年的春天,當時在時任休士頓太空人隊決策科學主任梅戴爾的建議之下,我讀了康納曼的《快思慢想》。康納曼靠著「把心理學研究導入經濟學的深入見解,特別是對於人類在未知狀態下所做出的判斷和決策,有著深層的探究」,成為2022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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