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樹下】五十五、桃花鯉魚─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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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江一愣,問道:「丹姑娘……此話何意?」

  陳丹微笑,道:「您貴為山主,這福澤還請莫要虛耗,我呢,本就是命數已盡之人,此生能多出幾個年頭,見到世間那些從未想過的樣貌,已是感恩戴德,眼下該是時候上路啦。」

  帝江拿出錦囊,勉力一笑,試圖揭過話題:「不過三年時光呢,世間玄妙之事豈是三年能遍覽的?天山外頭還有許多……」

  陳丹拉起帝江的手,接過錦囊,重新放回他掌中,將他拳頭闔上,她說:「我呢,自小便討厭自個兒的名字,若非老爹說這名兒給繡在我那褓布上,我才不用。陳丹陳丹,成單成單,爹娘不僅將我遺棄,難不成還盼著我形單影隻?聽上去怪不吉利的。」

  「常霜的名字就挺好,他比我慘些,初見他時已有五歲,比我年長一歲,還沒個名兒,整日只知道在街上流連。好在他碰上我啦,我便給他起了名,就叫常霜,常霜長雙,自此以後我倆便形影不離,縱然世道艱苦,總還有彼此扶持。」

  陳丹放開帝江,自腰間取出帕子一條,陳舊的帕子角落繡有歪歪扭扭的「丹」和「霜」字,兩字風格迥異,但同樣奇醜無比。

  她愛惜地摩挲陳舊卻潔淨的帕子,續道:「常霜患病以後,成日想趕我走,千方百計都試遍了,說他厭煩我了、說他失憶了、裝聾裝瞎等等,還有許多,可我偏不走。許是我倔強,將他逼急了,有一回,他不告而別,倒也沒走遠,就藏在屋後樹叢裡邊,為使我相信他已離家出走,還煞費苦心買通守村大叔,誆我說見到他離去。」

  「結果我找了他整整十天,週邊所有村落全都找了,第十天還是老爹看不下去叫人帶話給我,謊稱他被人打劫,傷得厲害,想我回去照看他一陣。」

  「回家時常霜悄悄來看我,見我灰頭土臉,衣袍襤褸,兩隻眼睛腫得嚇人。大約是我過份邋遢驚呆了他,不慎滑一跤,碰一聲甚是響亮,登時叫我發現。」

  陳丹重新收起手帕,直視帝江,說:「那時,我撲上去揪住他,一面嚎啕大哭,一面大吼大叫:『不許丟下我!不許丟下我!知道我為什麼喊你常霜嘛?因為此生我只同你雙棲雙宿、茶飯家常!不許丟下我!奈何橋也要同我一塊兒走!』」

  她笑出聲:「現下想來,這話屬實天真,哪有幾對有情人能一塊兒過奈何橋的?可我該是吼大聲了,竟將朱厭仙家喊了來,這般幼稚的願望忽然便實現了。」

  陳丹對說:「山主大人,得您垂青實是幸事一件,也十分感念您讓我能親手安葬常霜,可我當真該走了,當初是我喊得同過奈何橋,再不去,常霜該等急了。」

  帝江緊了緊拳頭,輕聲說:「知道了。」

  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就這樣執著陳丹,如同陳丹執著常霜一般。

  但帝江不願過份逼迫陳丹,若他想,令陳丹繼續活下去並非難事,可她若不高興,他大約也高興不起來。

  無妨,他心想,陳丹是凡人,死後入道輪迴,他能探聽她的命數,雖探問輪迴這樣的天機需耗費一些心神,可他樂意,待陳丹轉世時,他定能做那位最早識得她的人。

  帝江重新將錦囊收進袖中,好聲尋問道:「福澤所延壽數磕得死緊,今日晚膳便是丹姑娘最後一餐,姑娘可有想吃什麼?」

  陳丹想了想,笑道:「陽春麵。」

  「陽春麵?」帝江倍感疑惑,僅此而已?

  「嗯,您還沒嚐過吧,我這廚藝可是得老爹真傳,給您也做一碗吧?飯後再補上一支糖畫鯉魚給您。」

  「好。」他一笑,很輕很輕地。

  那碗麵,帝江已忘了是什麼滋味,就如過去他在食肆裡用餐一般,醉翁之意總不在麵,在食肆打雜的少女;在與他同桌的陳丹。

  那支糖畫鯉魚倒是印象深刻,陳丹許久沒畫鯉魚,手藝依然精湛,帝江覺著挺好看,和初見時一般好看。

  飯後,兩人就著帝江的琴聲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話,陳丹似乎沒打算就寢,帝江自然作陪到底。

  子時將近,時間在一曲良宵引中流逝。

  帝江問陳丹:「丹姑娘來世想做怎樣的人?」

  陳丹搔搔臉頰,移開欣賞帝江彈琴的目光,她說:「從未想過呢,待到來世再煩惱好啦。」

  帝江笑道:「不論是個怎樣的人,定會有個順風順水的一生。」他會看著的。

  陳丹搔抓臉頰的手有些僵硬,她笑而不語。

  子時正。

  一股異樣爬上陳丹心頭,她忙抬頭看向帝江,後者擱下落霞古琴,起身握住陳丹雙手,說道:「丹姑娘,走好,來世再見。」

  一顆淚珠溢出陳丹眼眶,她低聲說:「對不住,帝江大人,謝謝您,謝謝您……永別了……大人……」話音未盡前,陳丹已化作一抔輕塵,頃刻散失。

  帝江沒看見凡人死亡時該有的微光,三魂七魄的光,有魂魄方能入道輪迴,再臨常世。

  陳丹身死即魂滅。

  她始終沒告訴帝江,朱厭同她一塊兒回家時,常霜剛嚥下最後一口氣,除了渡予常霜一半壽數,陳丹還以自個兒轉生的機會,換回常霜今生。

  同過奈何橋都是瞎說,此後,世間再無陳丹。

  帝江頭一次想留在身邊的姑娘,在他眼前逝去,決絕地,徹底地。

◆ ◇ ◆ ◇ ◆ ◇


  「……」一時靜默,齊雨瞥向身旁離綰,姑娘正淅瀝嘩啦地哭,帝江流不出的淚水都讓她幫忙流了,肩頭青鳥十分有耐心地一下一下以翅膀替她擦淚,不時撓撓她鼻尖逗她笑。

  齊雨抬起手,摸摸袖口,又將手擱回膝頭,開口問道:「而後,你去了哪兒?宣鑒既不知曉此事,那便是冥府十殿閻王處了?可是忘川?」

  帝江長歎一口氣道:「非也,我想過忘川,可陳丹魂魄已散,忘川乃是魂魄洗滌之處,既無魂魄,她又怎會在忘川裡?」

  「於是?」齊雨問。

  「我去了眾帝之臺。」帝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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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陳丹收下錦囊以後,便再沒見過帝江,有紅衣公子跟前跟後的一個月,好似夢一場。她將錦囊收在放茶具的矮櫃深處,沒同常霜提起,平日也不取出,只偶爾睡不著覺時,悄悄拿在掌心揉捏,確認珠子還在裡頭,這時她會想,想珠子什麼時候才消失?想那位特別的公子是否真會回來?
  帝江院裡平白吹起一陣怪風,自帝江身邊颳向離綰,颳得兩人衣袍獵獵作響。   二人好似在剎那間化做蠟像,一動不動。帝江腳尖懸空,腦袋低垂,一手垂落,一手握住穿胸的九曲槍,離綰則是腳踩弓箭步,雙手握槍,朝天微揚。兩人就定格在離綰以紅鳶串起帝江的瞬間,任憑怪風肆意。
  帝江感覺有些複雜,陳丹所言乍聽無甚缺陷,壽數換壽數,而渡壽之法則由朱厭施為,此法本就是朱厭權能之一,因此二人身上才留有朱厭殘息,推究氣息殘餘程度,陳丹上回使用這項異能興許已過去許久,也許她只用了那麼一回,就一回,來平衡她和常霜的壽命。
  水造鳳凰應和帝江指尖輪番勾挑,沖天飛起,回身展翼,竟是衝離綰直撲而去,齊雨見了卻不去擋,而是徑直奔向帝江,手中寅初光芒更甚,刺目白光叫人難以直視。
  未過門的夫婿?帝江滿臉錯愕來不及掩去,全被陳丹瞧在眼裡,她不禁抿嘴,怎地連江公子也是這樣的反應,畢生住在這小地方的村人也就罷了,江公子來自村外,雲遊至此,本以為是個眼界廣闊、不拘俗禮的,沒成想同那些村人一般大驚小怪。
  「你別跟著我!」陳丹終於忍不住了,回頭就衝紅衣公子斥道。   「在下並未跟著姑娘,純是這賞景之道碰巧與姑娘同路罷了,」帝江負手信步走近,臉上一派輕鬆,看上去倒真有幾分賞景的興致,只不知他賞的是鄉道兩旁早已殘葉凋敝的枯樹,還是眼前雙頰氣得發紅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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