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青
《荒野機器人》(The Wild Robot, 2024)改編自彼得布朗(Peter Brown)獲得《紐約時報》暢銷排行榜冠軍的同名小說,原著兒童文學的性質,使受眾看似以兒童為主,然而,這部電影的內裡,卻是一封給全世界大人的慢情書。
羅茲森 7134 號機器人在重重雲霧中失速墜落,一睜眼就身在陌生的小島。儘管 7134 號內建多種語言與裝備,卻無法與島上的動物們溝通,還因為奇怪的外型與行動,被動物們視為具有威脅性的入侵者,甚至在發現 7134 號沒有攻擊性後,聯手欺壓、支解了它的身體。
同樣以大自然為場域,《荒野機器人》的世界觀從根本上就非迪士尼式的「與小動物心有靈犀、攜手共舞」,也非吉卜力式的「探索文明及野性的衝突」,而是以機器人為載體、以荒野為底色,直指成長、社會、甚至生命的原型。7134 號進入待機模式,在幾天幾夜的「學習」過程中,解碼了周圍的各種語言,然而,即使「溝通」、「傾聽」的重要性被抬舉得至高無上,卻鮮少人討論隨之挾帶的精神成本:聽懂,常比聽不懂更傷人;敞開自我,往往意味著受傷。
機器人沒有脆弱易感的「心」,跌跌撞撞、大傷小傷都無法毀損鋼鐵之身,然而,自我是無止境的虛浮概念,必須找到生存的理由,才得以踏實地存在。船舶在波濤中,需要壓艙石以穩定船身,正如 7134 號瘋狂問著:「有人訂購我嗎?」、「有給我的任務嗎?」──唯有找到存在的意義,存在才得以踏實。、
1989 年,NASA 發射了旅行者一號,在快飛出太陽系時,天文學家 Carl Sagan 提出,讓感測器向後轉,幫地球拍張照片,因而有了名為「蒼藍小點(Pale Blue Dot)」的影像記錄:漆黑的宇宙中,地球如塵埃渺小地、靜靜散發淡藍色的光。7134 號,就是誕生在蒼藍小點上的你與我,一睜眼,發現自己在 the middle of nowhere,周遭危機四伏、無所歸依。惶惶之時,我們的生存本能,便是尋覓一顆屬於自己的壓艙石。
而 7134 號找到了亮亮,從那刻起,存在有了重心。它撕下創造者貼上的、具去個性化(deindividuation)用途的數字編碼,自我正名為:羅茲。
機器人羅茲的造型,動畫團隊並沒有特意設計得討喜,而是創造出具有實用性質的機器人型體:環節動物一般的手臂、可以脫離本體活動的手掌、可隨意開闔的軀幹……,在部分畫面中也能捕捉到機械支離的詭異之感。為協助人類工作而生的怪物,應該是無所不知的,然而在荒野裡,羅茲一無所知。
和羅茲一樣被排除在外的,還有狐狸阿探。阿探沒有家人與朋友,總用刻薄的話語和卑鄙的行為孤獨度日,呼應刻板印象中狐狸的性格特質,然而,阿探與羅茲、亮亮間的愛與責任感,到了最後竟牢不可破。重新爬梳文本能發現,羅茲只是釋出了一點點、單純的善意,星火燎原般,就使阿探慢慢、慢慢地從缺愛而心態消極的角色,成為最後那正直、溫暖而善良的模樣。不需聲勢浩大的告白、大張旗鼓的翻轉,只需要一絲星火,寂寞的靈魂就如同遇見春天。
為了養育小雛雁亮亮,並達成讓亮亮和雁群們一同遷徙過冬的「任務」,羅茲與阿探卯足全力,搭建了自己的家,並陪伴亮亮學習游泳、飛翔。早從來到荒野就飽受欺凌與掠奪的羅茲,加上不時的撞擊與磨損,身體早已破爛不堪,然達成任務的信念絲毫未被動搖。
被嘲笑、被鄙視、被排擠、被批評;跌跌撞撞、屢戰屢敗、滿身是傷、疲累不堪……卻在見證所愛之人的成長時,比任何人都驕傲、快樂、滿足。扛下了所有風雨與傷害,只為了成全一個甚至不屬於自己的、小小的希望,典型的戇人(gōng-lâng)。愛得多麼笨拙,善良得多麼魯莽,又樂觀得多麼天真。機器人沒有痛覺,但看著羅茲,觀者心裡卻隱隱作痛──那身影,多麼像我們生命中的誰……。
傷痕累累的羅茲,在脖子底部有個區塊格外光亮,那是亮亮每日依偎著留下的擦痕。羅茲下意識地,時常輕撫那個地方。那是空缺,是思念,亦是生命的不可逆、留給我們甜蜜的惆悵。
這樣的一個,世界上的怪物。
《荒野機器人》藉由羅茲的外來者身份,展現了一個充斥惡意的社會模型。這樣的生存條件,可以說是人類內心對群體生活最深層的恐懼。不過,也正是在這樣的環境中,觀者能輕易地指認那些閃閃發光的「大人」。
木匠河狸先生(Paddler)脾氣暴躁、孤獨又執著,但當羅茲拖著損壞的腿部,艱辛地為亮亮的飛行做準備時,河狸先生沉默地抱來自己製作的木腿,為羅茲裝上;負鼠小粉尾(Pinktail)不帶成見地,一直親切陪伴,嘮叨著宛如每個人的母親;遊隼雷霆(Thunderbolt)義不容辭接下了教導飛翔的責任,堅定地督促後輩的成長……。
而雁群首領長脖子(Longneck),是荒野中第一個出聲肯定羅茲的長者,更用一連串的行動,證明了對羅茲的敬意。雁群啟程後,牠特地帶著亮亮迴旋,再次飛過羅茲的眼前道別,而這一趟飛行,牠不僅將重任交給了亮亮,也謹守著與羅茲之間不言自明的承諾。
周遭愈混亂吵雜,真正沉穩強大的存在就愈光亮,成為一個「大人」,是我們生命中的必修學分。而《荒野機器人》給予了美好的詮釋:「大人」無關乎年齡、性別、種族,無關乎社會地位;「大人」就是,將你的努力看在眼裡,心疼你,然後站在你這邊。
長脖子對羅茲說:「你所做的,應該受到肯定。」無論身處生命的哪個階段,都可能遇見「大人」,而在成為「大人」之前,有幸看過「大人」的樣子,那是何其幸運。
羅茲的頭上藏著一只信號棒,發送信號後便能返回原廠,被修好、再送往正確的地方。亮亮離開後,羅茲的任務終於達成,按照機器人的系統設定,應該按下信號鍵,離開荒野,然而他卻違反、甚至改寫了自己的內建程式,選擇留下。也因為這個決定,荒野裡的動物們,才得以在嚴寒中一起存活下來。
大自然的內建程式,是適者生存;生物的內建程式,是弱肉強食。羅茲拖著快崩解的身體,推翻適者生存的必然,而他建造的小屋,聚集了荒野裡所有動物,也凍結了弱肉強食的天性。《荒野機器人》的觀影過程中,我們不斷被同一個問題淹沒:「什麼是『對的』生存本能?」強健的身體條件、精湛的捕獵技術、機警的反應能力?社會如荒野,為了身心安穩,人們內建了自我保護程式,不輕易袒露自我,亦不輕信他人。然而,我們所堅信的原理原則,是否就是生命的標準答案?
羅茲建造的堡壘一直為亮亮而存在,但當羅茲改寫了自己的程式碼,拯救了所有夥伴,堡壘竟被賦予了更嶄新而深刻的意義,成為酷寒中,乘載了所有生靈的諾亞方舟。
人性的內建程式,是最低限度的生命指南,使我們得以生存;而從生存到生活、到碰觸生命本質,這段艱辛而壯美的旅程起點,便是我們鼓起勇氣,改寫內建程式的那一刻。
1949 年,美國神話學家約瑟夫・坎伯(Joseph Campbell)發表了《千面英雄》一書,指出所有文本都依循著古代神話的模式運作,是為「英雄之旅(Hero’s journey)」,包含三階段:啟程(Departure)、啟蒙(Initiation)、回歸(Return)。
《荒野機器人》中,觀者也能對應這樣的架構:墜落荒野、遇見亮亮並達成任務,最後為成全荒野而犧牲自我。不過有趣的是,在羅茲為了荒野的安寧,自願被原廠回收、修復後,應該會成為白紙一樣的無生命體,羅茲的英雄之旅也應該在離開荒野時劃上句點。刪除一個檔案、更改一串指令、抹煞一段記憶……,原廠能輕易為羅茲重新編碼,成為另一個沒有情感與記憶的機器,然而片末,亮亮與修復後的羅茲再見面,羅茲卻毫不遲疑地認出了亮亮。羅茲的「自我」並未因原廠的修整而消失,於是「英雄」得以繼續存在。
當羅茲低聲訴說自己的破舊與疲憊,長脖子告訴他:「在我眼裡,你完整如新。」以機器人為載體,《荒野機器人》中的英雄之旅,有了高科技時代獨有的浪漫情長。直到最後一刻,觀者才驚覺,英雄最偉大之處,並非旅途中的艱辛與犧牲,而是歷經千錘百鍊、看遍潮起潮落後,仍保有自我。
生在荒野,我們都是新手。《荒野機器人》關於母性、關於愛、關於 AI 與大自然,同時,也關於大人。即使懷抱著不同的生命際遇,我們都能在故事中找到自己、找到某個熟悉的身影,以及許多似曾相識的時刻。
「我有話忘了說。」
「有時候你不必說出口,對方已經明白了。」
《荒野機器人》是封慢情書,寫給親愛的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