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四的第一個期中考後,書卷小姐來找我。
那是週四的凌晨,天還沒亮,我接到電話,是書卷小姐的聲音。她帶著鼻音,背景是嘈雜的雨聲,然後我跳起來,衝到樓下。
雨水打濕了她的全身,瀏海濕漉漉的滴著水。我站在公寓的大門口,身上穿著大學系服和高中運動褲,戴著眼鏡,兩天沒洗的頭髮夾著鯊魚夾。如果是平常,我絕不會讓書卷小姐看見我這副模樣,但今天,我根本來不及想。
漂亮的丹鳳眼紅紅的,比起小白兔,我覺得她更像是一隻受傷的鳥,漂亮的那種,像是鳳凰。此時能浴火重生的鳳凰渾身濕透,垂頭喪氣,站在我的門口。
我的心口像是被誰試圖擰乾的毛巾一樣,痛得說不出話,然後她看著我,突然抱了上來。
我並不算特別高,嚴格來說是一百六十七點九公分,但我總說我有一六八,書卷小姐也不算矮,她有一百六十三公分,但此時此刻,我覺得自己好像抱著某種小動物一樣。
我愣愣地將手環住她,她的頭埋在我的肩膀,熱熱的眼淚和冰冷的雨水混在一起沾濕了我,我緩緩地拍著她,將頭靠上她濕透的頭髮。
「妳要跟我說發生什麼事了嗎?」我問。
書卷小姐點點頭。
「妳要在這裡講,還是回我的租屋處?」我接著問。
書卷小姐抱緊了我。
我一直以為,我們的第一次擁抱我可能會興奮地昏倒,但實際上,現在的我只覺得難受,好像被誰掐住心臟一樣的難受。
「上去好不好,我覺得你會感冒。」我說,語氣溫柔的讓我害怕。
書卷小姐點點頭,鬆開了我,剛才被她貼著的地方因為濕掉的關係,在夜風中顯得特別冷。
我側過身,關上大門後準備走上樓梯,書卷小姐抓住我的衣角,我看向樣她,在昏暗的樓道裡面,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感覺到好濃好濃的難過,所以我牽住她的手,她回握,然後我們走上樓梯。
進門後,書卷小姐呆呆地站在玄關,我鎖門,然後發現她。「怎麼了?」
「我怕弄濕你的地板。」她低垂著頭,像是做錯事的小動物。我愣了一下看向地板,她一直站在石磚地面上,木頭地板的部分連一顆水珠都沒有。
「傻瓜。」我忍不住唸她,拖鞋進屋拿了乾淨的毛巾出來,披在她的身上。「直接進去,浴室在那邊。」
書卷小姐點點頭。我從沒看過她這麼乖順聽話的樣子。
在書卷小姐走進浴室後,我拿著抹布將路上的水漬擦乾,又從衣櫃拿了兩套換洗衣物,然後轉身,看到書卷小姐從浴室裡探出一顆頭。
「衣服在這裡,抱歉可能有點大。」我將衣服遞給她,她接過,然後看著我,我歪頭,「怎麼了?」
「要……一起洗嗎?」她問。
我耳朵一紅,不知道她明白這個問題的意義嗎,有幾秒的時間,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就這樣愣愣的看著她。
「我沒有其他意思……只是我一個人的話可能又會哭出來…….」她說,眼眶又紅了起來,在我反應過來之前,我已經走進了浴室。
她已經開了熱水,狹小的浴室裡熱氣瀰漫,濕透的衣服貼在單薄的身上,我卻沒有情慾流動的感覺,心臟還是像被誰掐緊一樣。
她看著我,一雙哭過的眼睛像是會說話一樣的緊盯著我,然後她開始脫衣服,我移開眼睛,一時間不知道該看哪裡,直到她的聲音再度傳來,「妳不洗嗎?」
「沒關係,我等一下就……」好字還沒有說出來,書卷小姐突然走到我面前。本來我們之間也只有一兩步的距離,這個浴室真的不太大。
她微微抬頭看著我,看得仔細又認真,我仍舊撇開臉,睜著眼睛卻沒有焦點,然後我感覺她的手在我的臉旁邊。
書卷小姐將我的臉轉向她,我們面對面,貼得很近,很近,她閉上眼睛,然後我感覺到柔軟的東西貼了上來。
胸口是一回事,但近在眼前的她又是一回事。書卷小姐非常青澀的伸出舌頭,有些胡亂的吻我。不知道是蒸氣還是她,我難以呼吸,然後她退開,臉色潮紅,像是缺氧,而我身上的衣服也被弄濕了大半,我看著她,她看著我。明明赤著身體的是她,我卻覺得自己更加赤裸。
不管是早就被察覺,還是剛好被發現,我對書卷小姐的那份感情是不可能再被定義為友情了。
我伸手,扣住她的腰身,然後低頭吻住她,舌頭在彼此的口腔裡攪動,我試圖引導她,而她也順從著我,我感覺那雙手環上了我的脖子,於是我吻得更深。
胸口有股小小的推力,我像是驚醒似的退了開來,看著她,赤裸的身體因為熱氣泛著紅暈,臉頰紅紅的,眼睛也紅紅的。我突然明白剛剛發生了什麼事,於是我走了出去。
男人的世界有異男忘,女人的世界則是直女有毒,我靠在門上,濕答答的,水珠一顆一顆的從衣服滴下,沾濕了浴室門口的腳踏墊。
書卷小姐從沒說過自己喜歡女生,我們從來只討論男女之間的愛情,雖然我很不想承認,但我想她是直的。我不是同性戀,但喜歡女生的女生常常發生這種狀況,我們被當成某種分類帽,又或者是暫時的安慰、新刺激,只是我沒想過會發生在我和書卷小姐身上。
我不知道我在那裡站了多久。背後一涼,我感覺浴室的門被打開,我轉頭,看著套著我衣服的書卷小姐,不,吳思穎。
衣服顯然比較大,肩膀的部分和長度都太長,在她身上像是裙子,但又沒有裙子那麼長,我隨手拿了一條買來太小的真理褲給她,希望是合身的。吳思穎的頭髮滴著水,浴室比外面地板高了一截,她暫時居高臨下的看著我,感覺像是心裡的視角與現實合而為一,是啊,我一直都是這樣仰望著她。
她看著我,抿了抿嘴,像是做錯事的小朋友,然後開口,聲音小小的,很不像她。「換你去……洗了。」
「好。」我說,動身去拿毛巾的時候,感覺腳底麻麻的。
我把自己關在浴室裡,熱水沖刷著自己,洗了兩次頭,兩次身體,甚至刷了兩次牙,我看著鏡子裡赤裸的自己,試圖讓腦海裡不斷重播的剛才停下來。
「扣扣——」敲門的聲音傳來,嚇了我一跳,有種做壞事被發現的感覺,「怎麼了?」
「我想去買酒!」吳思穎在外面喊道,「妳要嗎?」
「等我一下,我跟你一起去!」我喊回去,關上了水龍頭和熱水器。手忙腳亂地開始擦拭身體。
「沒關係,我去就好了,那幫你帶一瓶哦!」她喊,然後異常快速的出現關門的聲音。
我愣在原地,幾乎可以想像得到吳思穎喊完之後跑走的畫面,我再度看向鏡子裡的自己,熱氣散去,我的赤裸變得更加清晰可見。
吳思穎回來的時候,我已經吹乾頭髮,坐在床上的小桌子旁邊,她一進門就和我四目相交,然後露出有點不自然的笑容,「不確定你想喝什麼,我買了冰結。」
她將金屬罐裝的酒放在床桌上,很自然地在我對面坐下,隔著整張桌子,我試著像她一樣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
「要聽歌嗎?」我問,然後離開那張床,不去想我離開的時候吳思穎是什麼樣的反應。我走到電腦前,坐下,打開Spotify,隨便點開一首歌。
幾乎是偷吸了一口氣,我轉身,拿起床桌上的那罐冰結,然後看著吳思穎,表情從容,像是一個專業的心理師一樣開口,「這禮拜過得怎麼樣?」
吳思穎笑了,笑得很好看,丹鳳眼彎起來的時候跟杏眼一樣都是月牙的樣子,「妳要幫我諮商嗎?」
「同理心一小時兩千五哦。」我開玩笑。我們笑了幾分鐘,然後我正色道,「所以?怎麼了,這個時候跑回台北。」
吳思穎低下視線,我啜飲了一口冰結,感覺喉嚨熱熱的。她凝視著自己手裡的冰結開口,「失戀了。」
我灌了一大口冰結。
吳思穎接著說,「好難過哦」她扯開一個很難看的笑,「他說我值得更好的。」
「男人都說這種鬼話。」我機械性的回覆。
「妳又知道是男的。」她挑釁的說。
我抬頭,看著吳思穎,露出一個不置可否的表情,她笑了起來,是真心的那種,很好看。
「好啦,是男的。」
「看吧。」
「妳怎麼知道是男的?」
「會說這種鬼話的只有男人。」我回。
「妳前男友?」吳思穎歪頭,雙手直直的握著床緣,模樣很可愛。
「不是,跟我交往的都是好男人。」
「那為什麼分手?」
我抬眼看了她,因為妳。我心裡想,「膩了。」我嘴上說。
她再次咯咯笑了起來,「妳是壞女人誒。」
「妳是很醉的人。」我說,起身拿起她的冰結,空的。「有人路上偷喝哦。」
吳思穎沒有回應我的問題,自顧自的說,「人真的會有好的戀愛嗎?」
「會吧。」我把空罐子丟掉,再開了一瓶給自己。
吳思穎站了起來,腳尖頂著我的腳尖,像是要叫囂一樣用額頭頂我的額頭。
「幹嘛。」我笑,吳思穎則很認真的哼哼兩聲,像是鬥牛。
「親我。」吳思穎說。
我收斂起笑容,出力抵住她的額頭。「別鬧。」
她做出生氣的樣子,雙手捧起,其實更像是夾住,我的臉,然後她看著我。「吻我。」
我們搖搖晃晃地站在房間中央,彼此凝視。我突然有個衝動,於是我伸手環住她的腰,彎腰,鼻子貼上她的鼻子,「妳要真的確定。」
「吻我。」她的聲音變得黏膩,眼神矇矓,我閉上眼,像在浴室裡那樣吻她。
儘管我知道我大概只是個替代品、止痛藥。
她的呼吸在一次一次的接吻之間變得急促,然後她的手抵住我的胸口,但沒有把我推開,我停下來看著她。
「為什麼不能愛我?」她帶著哭腔,我在心裡也問了一樣的問題。
眼淚像是不要錢一樣一顆顆的滴下來,很燙,我還是抱著她,但她摀著眼睛哭了起來。
我們在床邊坐下,我摸著她的背,一下又一下,一次又一次。我在心裡說著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