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無邪│夢幻天堂 Heavenly Creatures (1994)
結論：激進版<怪奇粉紅物語>、真正的<小丑雙重瘋狂>、謀殺版<死亡日記>
本篇影論重點：
本片是近代的女巫化過程？
家庭是青春期的通病？
生理疾病在片中是怎樣的比喻？
與蘇菲亞柯波拉<死亡日記>有何異同
有幸，在今年的金馬影展中看到彼得·傑克森(Peter Jackson)的<夢幻天堂 Heavenly Creatures, 1994>30週年全新修復版本。金馬影展選片是很微妙的，同一天搭配薇若妮卡·法蘭茲 (Veronika Franz)、賽佛林·費雅拉 (Severin Fiala)雙導演，代表奧地利參加2025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競賽的<惡魔的洗禮 The Devil's Bath, 2024>，竟發現這兩部片穿越時空有著同樣的母題：女性被巫化的過程。
這兩部片分別改編自史實與真實事件，近代的<夢幻天堂>講述兩個天真浪漫的少女，如何拒絕這個世界，而活成「女巫」的故事。故事的背景在紐西蘭的基督城，處於全球政治、經濟、文化的焦點之外，我們看到開場新興的基督城怎麼依照北半球、西方經驗擘畫成普世理想性的「家園」，而「基督城」這個名稱更顯現宗教、權威蔭庇的隱性力量，在這個應許之地，只要服膺集體共識、懂得感恩，某程度就保證了人生平順、無憂。只是這樣的祥和寧靜、富而好禮，並不是故事主角Pauline、Juliet所夢想的。
幾場學校的簡短戲份，表現權威如何規範出女性該有的樣子，一個口令、一個動作，連恣意張揚的青春也能被馴服，總是皺眉的Pauline(由梅蘭妮·林斯基飾演)，冷冷看著眼前的一切，就算一樣穿著制服，那一頭無法拉直的蓬亂捲髮暗示這個角色的真實性格，她的不滿孤立無援，以沉默進行一個人的抗爭。轉學來的Juliet(由凱特·溫絲蕾飾演)，隨著高級知識分子的父母旅居各地，她並不從屬哪個地方的「流動性」，對比出整個基督城一味移植西方世界的刻板，同時她又是具有「破壞性」的，敢於直言老師也會犯錯、敢於不就命題發揮，Juliet就是自帶濾鏡的存在，成為灰撲撲的Pauline的外顯型，兩人彼此鏡像又相互疊合。
身體病弱的相似性也強化了兩人心靈面的執拗─Pauline曾罹患骨髓炎而Juliet則有結核病的病根─因此不必上體育課，免除制度要求、期待的體魄強健鍛鍊，她們待在牆邊交換秘密、編織夢想，壯大出「邊緣」的逆襲。
即使兩人出生背景大不同，但「家庭」是青春期的通病。Pauline的父親販魚為生、母親勤於把家中空房出租給外地青年，後者成為Pauline顯著的阻礙，也成了最終的受害者；母親總籌謀著如何讓房客住的舒坦、吃食合胃口，無暇多放一點關注在女兒身上的母親，唯一的希望是Pauline不要像自己一樣辛苦，或至少（低標）不要讓父母丟臉（母親年輕時與父親私奔就丟了外公外婆的臉），這些全然為了生計的努力對Pauline而言是俗氣的，不論自己未來像或不像母親，她都不想「以母親為標準」來想像自己的未來。Juliet的家庭分裂成父親的智性與母親的浪漫，對Juliet的放任就像她只是一個（表面）幸福家庭的必要裝飾，大人的自私都被包裝成必要的成熟，深受父母影響的Juliet也只是想和他們一樣追求自己的完整，於是合理化她的極致浪漫成為一種秘密的宗教。
她們藉著藝術和美與世界的庸俗、自私進行抗爭，透過編造一個幻想之境，她們成了絕對的主角同時也是造物者，終於還給她們說自己故事的權力，這樣的幻想，原本是充滿生命力、想像力的，但之於正常體制卻是種「病態」，劇情將之化為Juliet的結核病、以及雙親對兩個女孩的同性戀恐懼，反倒迫使她們也逐漸開始認定自己是有問題的，在Pauline的日記裡寫下了：「懂了這是怎麼回事，原來我們都瘋了」，兩人共生性的妄想，再沒有真實與虛幻的邊界，最終甚至有種既被認定，就瘋狂到底的絕望。
縱然不像<惡魔的洗禮>有明確的壓迫，但青春同時伴隨從屬於父母（Pauline無法申請護照）、沒有完全成熟、對於未知的不切實際，都壓迫著她們的心靈，Pauline毫不在乎地想著：「每天都有人死，為什麼不是父母去死」，她們陷入純粹的神祕主義，在命運的大哉問裡沒有什麼應不應該，也沒有荒謬、悖德的問題。而這有別於<死亡日記 The Virgin Suicides, 1999>中Lisbon女兒們的自殺，她們的死，並不存在（天主教中）罪的概念，而只是厭棄終將被玷污的純真的命定，轉而定睛一個更好的地方（天堂）；然而Pauline和Juliet所渴望的只是遠方，那個距離基督城遙遠的好萊塢（蛾摩拉城的形象），於是她們選擇的並不是終結自己的生命而是除去眼前的阻礙。
事情是這樣發生的：Juliet先以一枚壓克力珠寶引誘Pauline母親低頭撿拾，Pauline趁機拿出裝了石塊的絲襪狠狠敲打母親的頭顱，再換手給Juliet……浮誇、廉價的假珠寶以及母親為其低頭的動作，呈現出兩個女孩對世間價值的批判，對她們虛幻的優越感來說，同樣只是為所應為、不存在罪性。
然而，「他者」的痛苦與血，從此沾染上她們的無邪，在彼得·傑克森的鏡頭下，Pauline和Juliet既是天使也惡魔，這樣的相抵，不也就是人類最平凡、真實的模樣，她們有著不知所謂的眼淚、毫無節制的大笑、不畏懼在他人眼光下自我暴露，以忘卻被這世界矯正的痛苦、被拋棄的寂寞和不理解的心碎。
關於少女的純真與邪惡，或許只是，這個世界不存在的純真和血淋淋的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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