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90年代中期,大衛·鮑伊開始與時尚奇才 Alexander McQueen 合作,後者為鮑伊和樂團在 1996 年的巡演設計舞台服裝,接著鮑伊在專輯《 Earthling 》封面中穿上兩人合作發想的仿舊聯合傑克旗(Union Jack)長版外套:
「這是終極的反偶像象徵。一個對英國國旗笑話的重新詮釋,又或是被撕裂和污染的……一個形而上的帝國殘骸。」
讓我們先回顧70年代,當時鮑伊來到美國汲取黑人靈魂樂的精華,推出專輯《 Young Americans 》,吸收了一種本就不屬於他的音樂風格,而多年來,對鮑伊苛刻的樂評們一直都有類似的抨擊,即他的主要才能是投機和模仿,這點在《 Earthling 》也能略見一二,只不過後者的處境更為尷尬。
鮑伊敏銳地意識到,他這幾年的音樂並不特別受美國聽眾的歡迎,從某種程度上來看,這反而激起他的好奇心,他在 1997 年告訴《娛樂週刊》:
「我不認為鼓打貝斯(Drum & Bass)在美國有什麼前途和展望,我不認為它能在美國大行其道。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曾為美國狂熱過,但我喜歡美國所拒絕的一切:黑人音樂和垮掉派詩人,我認為這些才是真正的反叛和顛覆。」
就當鮑伊決定投身於鼓打貝斯的時候,泡沫早已破滅,舞曲革命始於80 年代末,鮑伊缺席了這場盛會,而當他重新煥發創作活力和靈感之時,卻被夾在搖滾和快速電子節拍之間,汗流浹背,試圖迎頭趕上,《 Earthling 》正是在這樣的環境下誕生,鮑伊似乎在啃噬一具早已腐爛見骨的屍體,也讓他再次遭受攻擊和被低估。
但誰也沒想到,進退兩難的困境反而催生出一種難以定義的新音樂語言,工業電子的侵略性、狂熱不停歇的舞曲節奏與搖滾樂相結合,模糊了有機與合成之間的界限,躁動不安質疑著眼前所視一切,成就他傳奇一生中最帶挑釁的音樂,再次以無法捉摸的方式回歸舞台。
【錄製背景與過程】
鮑伊為宣傳他的第20張專輯《 Outside 》而展開世界巡演,樂手陣容包括吉他手 Reeves Gabrels 和 Carlos Alomar、鋼琴家 Mark Garson、鼓手 Zack Alford 和貝斯手 Gail Ann Dorsey 。鮑伊與新樂團之間的化學效應成為他下一張專輯的起點,在1996年接受採訪時表示:
「他們可能是我合作過最愉快的一組樂手。這是我自火星蜘蛛以來最有趣且最滿意的一次體驗。」
巡演結束幾個月後,鮑伊和樂手(除了意見不合而離團的 Alomar)於1996年6月至7月間參加了一系列夏季音樂節演出。Gabrels 回憶當時說道:
「那個夏天標誌著《 Outside 》的結束和《 Earthling 》的開始。我當時在筆電上寫了大約六首電子風格的曲目,試圖不用吉他創作,因為我們當時與 Underworld 和 Prodigy 這樣的樂團有所接觸而深受影響。」
《 Earthling 》的錄音地點選在紐約作曲家 Philip Glass 的 Looking Glass 錄音室,鮑伊決定由自己擔任製作人,資深工程師 Mark Plati 則被列為聯合製作,這也是自1974年《 Diamond Dogs 》以來首次自行製作的專輯,他解釋說:
「我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麼,並且我們沒有時間找共同製作人……所以我就自己來了。」
鮑伊利用他們在巡演中製作的樣本開始了《 Earthling 》的創作,尤其當時數位軟體 Pro Tools 的使用功能變得更為廣泛多樣,使音樂能完全在電腦上進行剪切和黏貼。Gabrels 回憶:
「我們會坐在那裡構思人聲與和弦,並在腦海中以某種方式將其固化,同時因為我們使用電腦錄製,所以一旦有了段落,我們就可以把它切碎並重新編排。」
【後期錄音】
錄音後期主要集中在 Garson、Dorsey 和 Alford 的加錄,他們的素材透過各種錄音室效果進行了處理,如採樣、循環和失真;Gabrels 和鮑伊將吉他片段轉移到採樣鍵盤上,並用這些片段創造出即興旋律:「這是真正的吉他,只不過是以合成的方式構建。」
但 Garson 最初對這些作品並不感興趣,因為他被要求配合既定結構,而非在《 Outside 》中的即興發揮;Alford 的鼓軌錄音始於每分鐘120拍,利用電腦加速至每分鐘160拍,隨後在真實鼓組上對著採樣的模式即興演奏。鮑伊在錄音期間的主要目標是將「科技性」和「有機性」結合:「這正是我們對專輯的處理方式,我們將所有的採樣都內部化,並以我們自己的方式創造出音景。」
《 Earthling 》最初被設想為一張包含新曲、翻唱的迷你專輯,但到錄音結束時,已經有足夠的素材製作成一張全新內容的錄音室專輯。相比於《 Outside 》,大多數曲目都是迅速寫成和錄製:
「這完全是即興的,非常迅速,幾乎是自發形成,寫作和錄音只花了兩個半星期,再加上幾週的混音……真的就是一眨眼的事情。」
專輯名稱則是在1996年9月巡演期間,於紐約 Roseland 的表演中由台下樂迷決定。當時,鮑伊詢問觀眾即將發行的專輯應該取名為《 Earthling 》還是《 Earthlings 》:
「這個名字應該是用來描述地球、人類以及人類在地球上的棲息地。我想,諷刺之處在於,這可能是我迄今為止最世俗的人類形象之一。」
【全專輯歌曲介紹】
鮑伊說明他們進入錄音室的目的是嘗試融合在現場表演中探索的舞曲風格,因此受到了90年代工業音樂和鼓打貝斯文化的影響,雖然早在《 Outside 》中便已涉足,但在《 Earthling 》裡則更徹底地將其融入於搖滾樂,此外與前一張專輯的十九首曲目相比,《 Earthling 》僅收錄九首曲目,比起複雜的敘事概念更顯得不假修飾和原始。
樂評普遍將此稱為鮑伊的電音專輯,但也有人認為,這只是資深藝術家追尋自己喜愛音樂風格的例子,Plati 後來表示:
「直到今日,我偶爾會看到《 Earthling 》在報刊上被貶為鮑伊的鼓打貝斯實驗,但我不同意這種看法。這是鮑伊的專輯,電子舞曲的音樂風格只是經過了鮑伊的濾鏡,當他在七零年代引入靈魂樂時,沒有人批評他,反而被稱為創新者。」
高速的貝斯音軌,狂風暴雨般的打擊以及失真的吉他、取樣和突如其來的停頓,鮑伊最初將這張專輯的激進音樂風格與1980年的《 Scary Monsters (and Super Creeps) 》相提並論。專輯的整體主題是疏離感,歌詞上則隱約回顧了1976年專輯《 Station to Station 》中探討的靈性主題,鮑伊本人也承認了這一點。
開場曲 〈 Little Wonder 〉被鮑伊形容一種荒謬純粹的意識流過程:
「我只是挑選了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利用每個小矮人的名字(萬事通、糊塗蛋、瞌睡蟲…)寫了一句歌詞,於是這首歌就這樣誕生了,然後我用完了所有小矮人的名字,所以自己創造了新的小矮人名字。」
這首歌最初設定為接近十分鐘的叢林電子舞曲史詩,但為了專輯內容而縮短為六分鐘。音樂上結合了大型場館搖滾(Arena Rock)並借用了 Prodigy 的歌曲〈 Firestarter 〉中的打擊節奏和強力和弦,發行後在1996年登上英國排行榜冠軍。
在接受《Mojo》雜誌採訪時,鮑伊表示〈 Looking for Satellites 〉是關於我們在這個時代所處位置,一首直率且理性的作品:
「介於宗教和科技之間,我們還不確定下一步該往哪裡走。這種感覺有點哀傷,就像一個人站在夜晚的海灘上尋找衛星……但你真正尋找的是一個答案。」
歌詞使用鮑伊擅長的剪貼技巧,內容則受當時火星可能存在生命的新聞所啟發,鮑伊認為歌詞概括了從耶穌受難到飛碟之間的距離,瀰漫著一種懷疑不定的疏離感,Gabrels 的吉他獨奏是根據多次錄製的片段拼貼而成,這也是應鮑伊的要求在後期製作時添加。
聯合製作人 Plati 表示,〈 Battle for Britain (The Letter) 〉為專輯中的亮點,歌曲結構不再著重於強烈的氛圍,而更像一首真正的歌曲,其中使用各種循環和失真效果。
歌詞探討了鮑伊對自己英國身份的疑慮,因為他已經二十多年沒有回到英國居住。音樂則結合了鐵克諾和 Tin Machine 的另類搖滾風格,旋律以及和聲編排則使人聯想到60年代中後期的英國搖滾樂。鋼琴獨奏部分則是鮑伊希望 Garson 根據史斯特拉汶斯基的作品來進行即興演奏。
鮑伊在十幾歲的時候就曾與佛教接觸,這要歸功於他繼兄 Terry 的垮掉派文學喜好,包括 Jack Kerouac 的著作以及幾本企鵝出版集團的發行讓他初步瞭解佛教的基本概念,其中 Heinrich Harrer 所寫的《西藏七年》影響最為深遠。
「在我十九歲左右的時候,我一夜之間成為了一名佛教徒,......在那個年紀,一本對我影響很大的書叫《西藏七年》,作者是最早在西藏生活的西方人之一。事實上,他是最早進入西藏並親自發現其中崇高哲學的西方人。」
因此〈 Seven Years in Tibet 〉的歌詞反映了中國接管西藏的情況,鮑伊曾經想在中途放棄這首歌,但最終在 Gabrels 的介入下保留,他後來形容這是他在專輯中最喜愛的歌曲,音樂上展現了油漬搖滾和節奏藍調的融合。此外香港作詞人林夕還為其創作中文版本歌詞,名為〈剎那天地〉。
〈 Dead Man Walking 〉被鮑伊形容為他對「搖滾樂仍然年輕,而我們卻逐漸變老」的心境投射,因此歌詞反映了他在目前職業生涯階段對步入中老年的思考。最初,這首歌是為女演員 Susan Sarandon 而創作的致敬曲,後來在觀看 Neil Young 的慈善演唱會受其影響而改變創作方向:
「他們在台上似乎喚起並栩栩如生地再現了年輕時的夢想和精力,搖滾樂生生不息。」
〈 Telling Lies 〉是在《 Outside 》專輯期間創作的,鮑伊獨自錄製了這首歌曲的大部分內容,並在過程中逐漸完善歌詞,最後樂團添加額外的音軌,創造出一種極具侵略性的搖滾樂與鼓打貝斯之融合,可以明顯感到到前後兩張專輯的過渡期。該曲也比其他作品更具韻律,歌詞探討了諸如說人閒話、吹牛和謊言等主題。
〈 The Last Thing You Should Do 〉是專輯最後錄製的歌曲之一,主要使用錄製期間被捨棄的片段來重新構建。當時 Gabrels 堅持將其收入專輯,反對了將 Tin Machine 的翻唱放入專輯的建議:「因為我共同創作了 Tin Machine 的歌曲,這意味著我可以站在制高點反對我的作品。」
Gabrels 認為這首歌將專輯從一張收錄十首不同歌曲的拼湊專輯,變成了一張擁有統一敘事的九首歌曲。音樂主要是叢林舞曲和鐵克諾舞曲,歌詞則探討了20世紀末缺乏幽默和自愛的現象。鮑伊本人則認為其與1977年專輯《 Low 》中的歌曲〈 Sound and Vision 〉有著許多相似之處。
〈 I’m Afraid of Americans 〉最初名為〈 Dummy 〉並被收錄在1995年電影《 Showgirls 》的原聲帶中。鮑伊說:
「這是我和 Brian Eno 一起創作的歌曲,但我認為它不適合《 Outside 》所以就被擱置了。後來我們取了雛形,並與新樂團重新編排。」
樂團加入了額外的錄音以及變調段落,Plati 解釋:
「我們從幾個不同的磁帶中提取了片段,創造了這個新合成版本。這是一次相當繁重的清理工作,並不是什麼愉快的過程。」
《 Earthling 》版本包含了更新過後的歌詞,延續了1975年〈 Young Americans 〉對美國的批判,諷刺了美國的同質化、侵略性和大眾文化,鮑伊說道:
「當第一家麥當勞在爪哇營業時,我正在當地旅行,看到後我就心想:『真他媽見鬼了!』。」
鮑伊與 Nine Inch Nails 的 Trent Reznor 合作的混音在美國排行榜上名列第 66 位(鮑伊十年來的最佳成績),而兩人共演的MV則獲得了 1998 年 MTV 音樂錄影帶大獎最佳男歌手MV的提名。
〈 Law (Earthlings on Fire) 〉在音樂上並不具前幾首歌曲強烈的叢林舞曲風格,反而更接近一樣奇特的工業流行歌曲,讓人聯想到專輯《 Black Tie White Noise 》中的〈 Pallas Athena 〉,特點是各種合成器效果和舞曲風格的貝斯音軌,Plati 則將其比作一個音效拼貼實驗。歌詞探討了存在主義,並引用了許多哲學思想作為參考,明顯表達鮑伊對千禧年即將來臨的煩躁不安。
【結語】
儘管鮑伊在他生命晚期仍有能力推出像是《 Blackstar 》這樣的傑作,但《 Earthling 》絕對是他生涯最後一張具實驗和挑戰性的作品,整體的細膩被鮑伊豐富多彩的演繹和機智所加強,也確保了這張專輯在另類搖滾樂橫行的時代可以佔有一席之地,甚至在多年後的今天回味起來令人感到更加驚豔,這位中年搖滾巨星的形象再次變得無以名狀,任意變換成我們既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在 Radiohead 以《 OK Computer 》重新定義吉他搖滾之際,Prodigy 和 Roni Size & Reprazent 也紛紛推出各自極具創新性的跨樂風傑作,使得《 Earthling 》在當時容易被忽視。然而,這張專輯作為一部有別於90年代音樂潮流的時間膠囊,實際上值得我們重新審視。尤其是在充滿懷舊情懷的時代裡,這張作品所呈現的冷峻未來主義,不僅獨特而富有深意,更是一種難能可貴的藝術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