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心率!CPR!」
醫療緊急現場,最讓人耳熟能詳的莫過於劇中的這句話,看過《浪漫醫師金師傅》的人應該都對這個場景不陌生。心臟停止,需要急救壓胸,這是病房值班時最害怕遇到的情況之一。
儘管以前在急診或病房實習時,我曾經有過幾次做 CPR 的機會,也在旁邊目睹過急救現場,甚至醫學生也都考過高級心臟急救術(ACLS)證照。但每個醫學生都知道,沒親自操作過之前,再熟悉的理論也只停留在紙上談兵。
當時從旁目睹時,我只覺得那些醫師很帥,面對急救場景鎮定從容,甚至還能對旁邊的醫學生進行教學。那時我想,雖然緊張,但應該不會太難。直到那天我真正遇到了,才知道事情完全不是這麼簡單。
那天是我在內科的新科別上工的第一天。早上orientation結束後,我還在適應系統怎麼用、醫囑要怎麼開、主治醫師幾點查房、並且熟悉目前手上的病人情況。
突然,護理師對我說:「江醫師,XX 床患者conscious change(意識改變),快去看看!」
我快步走過去,在抵達病床前,腦中還在默念意識改變的診斷口訣「AEIOUTIPS」,試著預想可能的原因。但當我看到病人臉的那一瞬間,我嚇到了。
有目睹過瀕死樣貌的人都知道,那是一種一眼就能看出異常的狀態。患者雙眼瞪大、臉色慘白、整個人沒有氣息。
我先是大聲叫喚患者名字,但她毫無反應。
我趕緊用手指搭上她的頸動脈,數著「1001,1002,1003……」一直到「1007」,完全沒有脈搏。
這是我第一次在一線親手確認到一個病人沒有脈搏的情況。我看了一眼旁邊的監測儀,顯示仍有竇性心律,我心裡還有點懷疑,真被我遇到了?而且就在我來這裡的第一個小時?我對自己沒有信心,因此又換了另一邊摸脈搏。
兩秒鐘,還是沒有脈搏。這時我腦中閃過「PEA?」
PEA(無收縮心臟電氣活動(pulseless electrical activity)是一種特殊的心律狀況,病人的心電圖看起來有正常波幅,但觸摸不到脈搏,也沒有血壓,代表心臟無法有效收縮。這種情況唯一的方法就是立刻進行 CPR。
雖然課堂上教過,沒有呼吸和脈搏就要立刻 CPR,但當真的要自己做這個決定時,我還是猶豫了。幸好旁邊的護理師見狀大喊:「IHCA!」我這才如夢初醒,立刻跳上病床開始壓胸,同時護理師也立刻呼叫總醫師(CR)及其他支援團隊成員。
緊接著,支援迅速到位。護理師推著急救車,把所有需要的設備、藥劑準備好,CR 學姊也在幾十秒內趕到現場,開始指揮眾人分工。有人接上監測儀,有人準備藥物,有人開始預備電擊和插管器械。隨著支援的陸續就位,我的緊張情緒也逐漸平復,開始能專心壓胸。
進行第三輪 CPR 後,我們再次測量了脈搏——
「ROSC!」(心跳停止經心肺復甦急救而重新建立自發性循環)
聽到這個詞,我才終於鬆了一口氣,隨後開始著手後續的安排,並思考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急救結束後,我回到護理站,整個人還處於大腦當機的狀態。這時 CR學姊走到我身邊,問起病人的背景和相關資訊。我明明不久前才看過病歷,但她問我的時候,我腦袋一片空白。連病人的名字和診斷都記不起來,只能結結巴巴地說不出的所以然。
學姊並沒有責怪我,只是說:「沒關係,之後好好注意就好。」
她的語氣溫和,沒有責備,卻讓我感到更大的壓力,因為我知道自己應該做得更好。
最後,病人的診斷是 CO2 滯留導致的呼吸抑制,同時伴有右心衰竭,最終引發了呼吸停止和心跳暫停。在插上呼吸器後,病人準備轉入 ICU。
而那整個下午,我都處於一種不知所措的狀態。
當心臟內科的醫師來病房做床邊心臟超音波時,超音波上看到了患者 IVC 漲大、右心擴大,有心臟衰竭的證據。而當時我默默站在後面,看著那些我看不懂的影像。
醫師突然轉頭問我:「學弟,你看到了什麼?」
我沒想到他會問我。當下又是答不出來,被狠狠唸了一頓:
「啊你什麼都不知道在這裡幹嘛?」「你是Clerk嗎?什麼?是PGY?」「PGY 怎麼會不知道?」
被念了一頓後,接著他很快地跟我說了一下超音波看到了什麼,以及後續的處理方式。我只能頻頻點頭認錯,迅速把他的話記下來。
整個下午,我忙著補 order,一堆藥名不熟悉、劑量不清楚,護理師不斷指出我的錯誤。呼吸器的設定?藥物劑量?藥物路徑?許多過去沒開過的醫囑,在同時全部轟炸下來。
我繼續進行著:被罵、道歉、重新修改,又繼續被罵的無限循環。
直到病人終於要轉送 ICU後,我繼續被批評病歷紀錄和交班得不夠清楚。我只能繼續低頭道歉,然後一邊快速筆記下學長當時唸的地方。
這一整天下來,我幾乎心態炸裂,當時真的覺得自己一無是處,甚至比實習生更爛——畢竟實習生還可以乖乖閃到旁邊。但比起一直被責備,我更懊惱的是,自己的無能是否會導致更嚴重的後果?
我事後反覆想著——
壓胸的時候,我壓的深度是否正確?一開始判斷壓胸的時機是否有延遲?這些疑問在我心中不斷反覆,所幸病人後來進入 ICU 後,意識逐漸恢復。
這次的經歷,無疑給了我一次震撼教育。
這讓我更加敬佩那些能冷靜執行專業的醫護人員,也在知識層面見識到完整的心臟急救流程,也在實務層面,學到整個急救流程和觀察病人的各種細節。而我也對整個情境發生時的每一個人和環節都感到無比感恩。
我很感恩,病人自己也很堅強,挺過了這次危機。
這是我上工的第一天,遇到了 CPR 的情況。但幸好當時是白天,有很多人可以支援,不會讓我一個人陷入無措的狀況,病人也沒有因為我的經驗不足而錯過急救的黃金時間。
我非常感恩,許多學長姐們都很友善,沒有情緒責備我,只是就事論事地告訴我下次怎麼做得更好,並且給予鼓勵。當下我真的很慶幸遇到這樣的前輩,也希望自己將來能成為一個給學弟妹心理支持的好學長。
林口長庚知名的急症外傷科醫師傅志遠,曾經分享過一個概念:
高級外傷救命術的教科書裡,有一題必考題,幾乎是每次上課的固定教案,也是學員必須被傳達的觀念:張力性氣胸是『臨床診斷』,所以不能等到影像證實,就必須採取處置。講是這樣講,考試是這樣回答。張力性氣胸其實沒那麼多,真的遇到的時候,敢有自信地直接『臨床診斷』,在沒有影像證實的狀況下採取處置,做過的人有幾個?敢做的人有幾個?
這當中『敢』與『不敢』的差異,不是單純的勇氣問題,而是建立在專業與能力之上,知道這刀劃下去會發生什麼事,以及有能力處理接下來的所有問題。這就是專業訓練的目的與價值。
在開始工作後,更能體會這段話的深意。也讓我理解到,我們所看到那些「大膽果決」的專業人士,他們並非天生擁有特別多的「勇敢」,而是建立在充分的學習和經驗之上。
而當我們具備足夠的專業知識,知道每一步的後果,並且有能力處理接下來的問題時,我們才有資格去「敢」做出正確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