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禮堂裡充滿了電流般的能量,與早上那場嚴肅的教職會議形成鮮明對比。水晶吊燈散發出溫暖的光芒,光線在舞台上閃閃發亮的樂器表面上跳動著。空氣中瀰漫著昂貴香水、陳年威士忌的氣息,以及微微帶著學術野心的酸味。
場中央,一支爵士樂隊以悠揚的旋律填滿了整個空間。他們演奏的《Fly Me to the Moon》輕盈地飄蕩在空氣中,成為香檳助興的交談聲和不經意間的社交網絡活動的完美背景。主唱是一位氣質優雅的黑人女子,聲音如溫暖的蜂蜜般流暢,她輕鬆掌控著舞台,將這首經典歌曲演繹得更加成熟、富有魅力,為這個晚上增添了一絲高雅。
在房間的另一邊,一群人圍著亞力士,他那陽光般的古銅色肌膚和燦爛的笑容如同火焰一般,吸引著人們不由自主地靠近。他周圍的群體不時爆發出笑聲,無疑是因為他那頗具幽默感的言談或聰明的趣事。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安潔莉娜孤零零地站在角落,手裡捧著一杯紅酒。她的孤獨感仿佛成了一個無法打破的氣泡,與周圍的歡騰形成鮮明對比。我心裡掠過一絲同情與責任感,於是走過去向她道賀。
「恭喜妳晉升,安潔莉娜,」我努力擠出一個笑容。
她點了點頭,表示感謝,但那感謝就像放了一天的咖啡一樣冷淡。沉默在我們之間落下,讓我急切地想找些話題來填補。
還沒等我想到能說什麼,安潔莉娜開口了:「圖書館員說你拿了我的筆記本,那本我留在圖書館的。」
我感到一股尷尬的紅潮湧上脖子,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胸前口袋。筆記本還在那裡,自從我拿到它後每天都放在那兒。我已經習慣了它的存在,差點忘了那本筆記本不是我的。
「很抱歉,」我結結巴巴地說,一邊從口袋裡掏出筆記本。「我以為那只是妳的教學筆記。我試著讀了一下,但妳的俄文草寫……真是太難了。」這句話半真半假,說實話,我也沒怎麼認真努力去解讀它的內容。
安潔莉娜的臉上掠過一絲淡淡的微笑。「你留著吧,」她說。「我已經不需要它了。」
我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把筆記本重新放回口袋,這時,一張樂譜從筆記本裡滑了出來。一陣突如其來的風——也許是空調過度強勁的出風口所引發——吹散了那張紙,它分成幾片,飄向樂隊的譜架上,仿佛被一雙看不見的手引導著。
樂隊彷彿當作某種暗示,突然中斷了當前的曲目。片刻的困惑後,他們開始演奏一首我從未聽過的優美旋律。令我驚訝的是,主唱無縫轉換成了日語歌詞,她豐富的嗓音為那些異國的詞句注入了一種深沉、哀婉的渴望。
這首歌描繪了一幅充滿流亡和思鄉的生動畫面,講述著嚴酷的冬天與遙遠的夢想,儘管我無法理解其中的每個詞句,但我感受到一種深切的鄉愁與失落。旋律講述著在逆境中保持韌性,當一切似乎無望時仍堅持希望。這是一首屬於倖存者的歌曲,屬於那些被連根拔起但依然不屈服的人。
當最後的音符消散在空氣中時,我轉身準備向安潔莉娜問點什麼。但她已經不見了,在演奏過程中悄然離去。
樂隊輕巧地轉入一首輕快的《Take the 'A' Train》,快節奏的音樂迅速驅散了先前那份淡淡的哀愁。聚會的人們似乎完全無視這場短暫的音樂插曲,繼續著熱烈的對話、碰杯和互相祝賀的寒暄。
我看到艾米莉和詹姆斯站在另一個角落。詹姆斯閉著眼,隨著節奏微微晃動,似乎完全沉浸在音樂中。而艾米莉則正在擺弄她手腕上的手錶——一個笨重的銀色裝置,錶盤過大,充滿多個表盤和撥針。它的配色使它看起來相當運動化,而那根突出的天線則顯示這應該是某種先進的功能設備。
當我走近時,艾米莉突然把手錶對準我,一個小瞄準鏡從側面彈出。「我看到你前幾天凌晨從柯薩科娃家離開,」她調皮地說,眼神卻銳利得像在審視。「要不要解釋一下?」
被她的提問弄得有些措手不及,我簡短地講述了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偶遇、安潔莉娜的邀請喝茶,以及我們談論她大學時期的往事。
艾米莉放下手錶,表情難以捉摸。她並沒有對我故事的真實性發表評論,反而進一步追問:「那妳有趁機問她為什麼消失,或者她跟劉洪濤的關係嗎?」
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一種懊悔的感覺涌上心頭,我完全忘記了探討這些重要的話題。我結結巴巴地試圖解釋我的疏忽。
艾米莉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我還以為只有日本狐狸才會這麼擅長迷惑人心呢,」她自言自語地嘟囔著,隨即突然轉換話題,「那麼,你覺得亞力士的晉升怎麼樣?相當了不起吧?」
我強迫自己擠出一個笑容,努力讓語氣保持平和,不讓心中的酸意流露出來。「是啊,亞力士的成就是很令人印象深刻。我真心為他感到驕傲。」這些話像灰燼一樣在我嘴裡,但我還是努力讓語氣保持平穩。
艾米莉嗤之以鼻,眼神銳利地掃視著人群。「看來我們這位新晉教授已經忘了老朋友了,」她說著,朝房間中央點了點頭。「瞧他,正在跟那個金髮炸彈美女聊得火熱。」
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看到亞力士正熱烈地和一位穿著綠色晚禮服的驚艷女子交談。她的金髮如波浪般輕柔地垂在肩上,隨著亞力士說了什麼,她發出清脆的笑聲,像水晶般清亮。她那種美麗仿佛只存在於好萊塢電影中,她的出現讓房間裡的其他人都顯得黯然失色。
艾米莉語氣裡滿是諷刺。「我敢打賭他正跟她講他那些了不起的研究吧。『哦,親愛的,』」她用假嗓音模仿道,「『讓我跟妳說說分子鍵的迷人世界,簡直和妳的香水一樣讓人陶醉。』」她翻了個白眼。「男人嘛,一有點成就就都這樣。」
我揉了揉眼睛,確信那位金髮美女不是我們學校的成員。但為什麼一個外人會出現在這個僅限教職員的慶祝活動中?這個問題讓我心中有些不安,為今晚的種種情節又增添了一層神秘感。
「妳吃醋了嗎?」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
出乎意料地,艾米莉大笑起來。「吃醋?為了那個小白臉?拜託,他根本就不是我的菜。我的理想型只存在於二次元,恐怕。」
不知道該如何回應艾米莉對動畫角色的表白,我轉向詹姆斯。「詹姆斯,你呢?最近怎麼樣?」
詹姆斯的臉上泛起了一絲光亮。「我的書應該六月就能出版了。我希望它能幫我在某處找到一個長期職位。」
「有機會留在這裡嗎?」我好奇地問。
詹姆斯的神情有些陰鬱。「我很想,但系裡似乎有些爭議。一些教授認為資金應該用來雇一個蘇聯歷史專家,而不是留住我。」他嘆了口氣。「他們認為當前的地緣政治氣候下,了解俄羅斯的過去更加重要。而他們還說中國歷史相對沒那麼重要,因為,按照他們的說法,『中國只是在追趕西方列強。他們的歷史並不像蘇聯那樣提供關於全球主導權和意識形態戰爭的教訓。』」他搖了搖頭,顯然對這種狹隘的觀點感到沮喪。
「你呢,喬治?」詹姆斯轉向我問道。「明年有什麼打算?」
我聳聳肩,試圖顯得輕鬆。「我的合約是兩年的,所以我不著急。但我會繼續保持開放態度,隨時投遞教職的申請。」
詹姆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你知道嗎,我有個朋友說紐約大學上海分校在擴張。他們正準備招募一批新教職。你有考慮過搬去亞洲嗎?」
這個問題讓我有些措手不及。「我還真沒考慮過搬去亞洲,」我承認。「你打算申請嗎?」
「如果我留不在美國,可能會,」詹姆斯答道。「這不是長期教職,只是三年的講師職位,但總比每年換學校要好。」
艾米莉突然插話,聲音尖銳。「詹姆斯,你最好仔細想清楚。以你研究汪精衛的專長,到了那裡肯定會被迫改變研究方向。」
詹姆斯還沒來得及回答,音樂突然停了下來。副校長皮爾森登上舞台,拍了拍麥克風,帶著一種讓人想翻白眼的自大表情。
「尊敬的同事們,」他開始說,聲音在揚聲器裡回蕩,「今晚真是個重要的時刻!我們慶祝我們的新晉教授的卓越成就,讓我們也反思學術卓越的真正意義。」
接下來是一連串的空話和流行語,連企業激勵演講者聽了都會感到汗顏。皮爾森滔滔不絕地講述著「協同合作」、「範式轉變的研究」和「全人教育經驗」。他讚揚了大學「對創新的不懈承諾」以及「對高等教育未來的全球願景」。經過一番冗長的奉承,他終於切入主題:
「現在,我很榮幸介紹我們學校的一位長期支持者——從提供辦公室糖果到資助我們的新教學樓——他是EW集團主席、銀河夢企業的CEO、山姆叔叔基金會創始人、106創新聯盟的主席、『憲法攜帶聯盟』執行董事、『星際選美大賽』主席、『願景』節目的主持人、勝利大學創始人、『顱容量最大化』倡議的首席顧問、酥脆雞艦隊的名譽海軍上將以及愛迪生汽車的首席創新官……」
這一長串頭銜如洪水般湧來,我的思緒一下子變得空白,努力處理這一連串荒誕的頭銜。如此專注,以至於我完全錯過了這位億萬富翁的名字。
「……多虧了莫雷蒂教授的介紹,他將慷慨資助我們新的最先進的生物化學實驗室,用於神經認知增強和合成內啡肽放大研究(NCESEAR)。」
我眨了眨眼,幾乎沒能理解這些科學術語。
「現在,請允許我將麥克風交給……」皮爾森話音未落,掌聲已經淹沒了他的聲音。
這位億萬富翁滿面笑容,神采飛揚地走上舞台。「各位,讓我告訴你們,這會是個巨大的變革。超級厲害!我們談的是最棒的實驗室,最美麗的實驗室,大家見過的最好的。我告訴你,亞力士——太棒了,真是個聰明人。他將在這個實驗室裡做一些讓你們頭暈目眩的事情。我們談的是突破,朋友們,突破會讓愛因斯坦看起來像幼兒園小朋友!」
他停頓了一下,享受著稀稀拉拉的掌聲。「這個實驗室會改變一切。我們將創造出一些化合物——我是說奇蹟分子——會讓你感覺好得像是在火星上。我告訴你,我了解火星。我已經計劃在那裡建第一家豪華酒店了。但這個?這會更棒。我們將讓人類再次偉大!」
當他繼續他的冗長演講時,我不禁感到眼前這一幕既荒誕又隱隱透著一絲陰謀。學術野心和藥物貪婪的薄薄掩飾之間的反差讓我口中泛起一絲苦澀,連昂貴的香檳也無法沖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