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夏洛特後,我漫步回家的路上,整個世界似乎都籠罩在一層迷人的光輝中。街燈像星星一樣閃爍,連夜晚的空氣都充滿了無限可能。我忍不住輕輕哼著《綠袖子》,偶爾還在空無一人的人行道上跳起兩步舞步。這一切都是金魚編織出來的夢嗎?這個想法讓我忍不住大笑出聲,笑聲在寧靜的街道上迴盪。「如果真是這樣,」我轉著一根燈柱,笑著自言自語,「那就讓這成為世上最奇幻的魚兒夢吧!」
我的心輕盈得像羽毛一樣,沉浸在法國琴酒和夏洛特那令人陶醉的存在中。我想要從屋頂上大聲呼喊,喚醒沉睡的社區,分享這種無法解釋的喜悅。但最終,我只是雀躍地邁著輕快的步伐,影子在月光下隨我起舞。
走進自己的社區,我熟悉的景象映入眼簾——安潔莉娜家外那棵棉白楊的樹枝在夜風中輕輕搖曳。她的房子依舊黑暗而靜謐,像是在我這片歡愉的海洋中孤立的一座靜止的島嶼。在酒精的壯膽下,和被今晚的冒險經歷激勵,我決定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帶著一抹頑皮的笑容,我掏出手機,打開手電筒,像舞台燈一樣照向她的車窗,尋找那隱藏的主角。
光束劃破黑暗,照亮了車內。而那裡,仿佛是某個宇宙編劇精心安排的一幕,安潔莉娜正坐在駕駛座上,她的臉隱藏在陰影中。
那一刻,我的喜悅如晨霧般在刺眼的陽光下蒸發。世界似乎開始轉變,色彩變得暗淡,聲音也變得模糊遙遠。安潔莉娜從車裡走出,動作沉穩而有控制。她一句話也沒說,只是一步步走向家門,每一步都顯得慎重而刻意。鎖輕輕一響,門隨即打開,隨後房內的燈光一盞接一盞地亮起,彷彿她在系統地驅散所有的陰影。
我站在原地,之前的愉悅被一種漸增的不安感所取代。空氣變得更沉重,充滿了另一種完全不同的能量。當安潔莉娜端著兩杯冒著熱氣的茶再次出現時,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微微點了點頭,示意我進屋,那動作如此微妙,我幾乎沒注意到。
跨過門檻的感覺就像進入了另一個維度。房子的內部幾乎毫無變化,彷彿時間在這裡靜止了一樣。每一件家具、每一個擺設,甚至沙發上靠墊的角度,都和我上次來時一模一樣。這房間有一種沒有人住的感覺,與其說是家,更像是一個經過精心維護的博物館展品。
當我啜飲那杯茶時,茶的熱度燙到了舌頭,但我感到很感激,因為這種物理上的感覺讓我在這超現實的時刻中找到了片刻的真實感。當安潔莉娜終於打破沉默開口時,她的聲音低沉而冷靜,每個字似乎都經過仔細挑選。
「我剛到這裡工作的時候,」她開始說,眼神看著我肩膀後的某個地方,「有一位資深同事給了我一個建議:『不要和同事交朋友。』他說,這會讓事情變得複雜,模糊了專業界限,還會引發不必要的麻煩。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之前的謹慎。」
我點了點頭,試圖表現出若無其事,儘管我的腦海中滿是疑問。
她繼續說,語氣稍微緩和了一些:「不過,我很感謝你替我代課。我……離開得有些突然,我知道這有點不太尋常。」
「去歐洲旅遊啊?我挺好奇你為什麼突然離開。」
她嘆了口氣,眼神變得遙遠。「不是去歐洲,是回俄羅斯。我祖父去世了。我是在八月初接到消息的。由於國際形勢,我不得不悄悄地走,還用了假身份,經第三國返回參加葬禮。」
我感到有些不安,試圖表示安慰:「對不起,聽到這個消息我很難過。」
她搖了搖頭。「沒事的。我祖父已經成佛了,這已經不重要了。我一直待到他98歲生日,11月29號才離開。」
我對她說「成佛」的說法感到困惑,但沒有把疑惑說出口。
「在莫斯科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不,在泰舍特,」她回答。「那是一個在伊爾庫茨克州的小城市,對普通遊客來說沒什麼可看的——幾個博物館,一些古老的教堂。但那是我家人當年從……」她停頓了一下,眼神變得深邃。「從奧澤拉格釋放後定居的地方。」
當提到奧澤拉格時,我胸口口袋裡的黑色皮革筆記本突然感到溫熱,彷彿因自己的名字被提及而甦醒過來。我忍不住脫口而出:「奧澤拉格!我在你的筆記本裡看到了這個名字,和劉洪濤有關!」話語不受控制地滑出口,我立刻後悔,意識到我剛剛承認了讀了她的私人筆記。
安潔莉娜的眼睛瞪大了,臉上閃過期待與擔憂的交錯。「你……還看到了什麼嗎?」她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我不自在地挪動了一下,避開她的目光。「說實話,我並沒有太注意……」我的聲音逐漸消失,沉默在我們之間蔓延。
安潔莉娜臉上閃過一絲失望,但很快被一抹知曉的微笑取代。「你知道嗎,喬治,」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語調,讓她聽起來既在眼前又遠在天邊,「有時候,書會在應該被讀到的時刻找到讀者。就像秋葉,在合適的季節掉落在我們手中。」她停頓了一下,眼神似乎穿透了我,而不是看著我。「畢竟,我們都只是暫時守護這些故事的看守人。」
她這神秘的話語讓我脊背發冷,突然間,一段記憶閃過我的腦海——她的筆記本中提到過「在我生命的最後時刻」。我張大了嘴,話語卡在喉嚨裡,內心掙扎著是否該提起這句不祥的話。
似乎讀出了我的想法,安潔莉娜的眼神柔和了下來,她開始用低沉而富有旋律的聲音吟誦:
家是那個地方,當你不得不回去,他們就必須接納你。
『我本該叫它一個你無需證明自己價值的地方。』
她停了下來,嘴角泛起一絲淡淡的微笑。「羅伯特.佛洛斯特。很美,是吧?我想餅乾應該好了。我去拿過來。」
當安潔莉娜端著一盤剛烤好的餅乾回來時,它們的香氣在房間中瀰漫,帶來了一種迷惑性的家庭溫馨感。她開始解釋劉洪濤出現在她筆記中的原因。她的聲音變得有些遙遠,彷彿她在講述一個古老的神話,而不是她自己的家族歷史。
「你知道嗎,喬治,」她開始說,目光定格在某個遙遠的點上,「我想了解為什麼我的家人會被送進勞改營,以及他們在那之前住在哪裡。劉洪濤,作為冷戰歷史的專家,和俄羅斯的檔案館有些關係。」她頓了一下,嘴角帶著一絲自嘲的微笑。「你必須明白,那些檔案館簡直是一個混亂的迷宮。如果沒有正確的關係,你什麼都找不到。即使有關係,也是賭一把——許多文件從未被正確地整理。」
她喝了一口茶,蒸汽短暫地遮住了她的臉。「幸運的是,劉在一個軍事檔案館裡找到了關於我祖父的信息。他是我們家第一個在1945年底進入奧澤拉格的人。」
我感到無數未解之謎在舌尖盤旋,但我忍住了。史達林時代臭名昭著,人們甚至可能因為呼吸不當就被送進勞改營。所以我靜靜地等待,等著她繼續講下去。
長時間的沉默中,只有時鐘輕柔的滴答聲打破了寂靜。最終,她又開口了。「小時候,我無法理解為什麼其他孩子叫我雜種,也無法明白為什麼我的母親被剝奪了受教育的機會,只能做那些沒人願意做的工作。」她的語氣依舊異常平靜,彷彿她在談論天氣,而不是她家族的苦難。「這就是讓我決心離開俄羅斯的原因。」
我忍不住問:「但如果你們的情況這麼糟糕,你是怎麼來到美國的?」
安潔莉娜的嘴角泛起了一絲微笑。「在戈巴契夫時期,情況有所改善。一位體操教練對我很感興趣,於是我進入了青年隊。」她停頓了一下,隨手拂去膝蓋上的麵包屑。「在匈牙利的一場比賽中,我在半夜偷偷溜了出去,跑到了美國大使館。他們給了我政治庇護。」她談到這個改變人生的事件時語氣就像在談論一次去超市的經歷一樣。「後來,我的運動背景幫助我拿到了大學的錄取通知。」
我點了點頭,但心中的疑問卻越來越多。「為什麼選擇英國文學?」
安潔莉娜微微歪了下頭,輕輕地嗅了嗅空氣。她的嘴角浮現一絲知曉的微笑。「告訴我,喬治,你聞到了嗎?空氣中那淡淡的香氣——是喬墨跡斑斑的手指,還是伊莉莎白清晨漫步在露濕的田野上?」
我語無倫次,被她這異想天開的問題打了個措手不及。「我……我沒有……」
「這正是我選擇文學的原因,」她說,語氣帶著那熟悉的哲理意味。「在這些故事裡,這些角色比現實本身更真實。它們不僅讓我們逃避,還給了我們理解。」她環顧房間,眼神遙遠卻又格外專注。「這是我的家,我可以在這裡安全、自由——不只是物理上的庇護所,而是由文字與思想構築的避風港。在這裡,我們可以和我們的文學夥伴共享同一片空氣,分享他們的考驗,他們的勝利。」她停頓了一下,那神秘的微笑再次浮現。「畢竟,透過那些從未存在的人物來理解自己,還有什麼方式比這更好呢?」